上官迟让人用连夜赶出来的试卷调换准备发下去的一批卷子,然后对其他官员笑不露齿:“请诸位大人按照规矩将考题发下去,不要惊扰了陛下和诸位贡士,以免影响贡士们发挥。”
所有人的手都有些抖,迫于形势,缓缓点头。
除了原本就在这里的人之外,上官迟还亲自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发卷子。
他一出现,原本打算走的周筑(负责出题)和赵奇(阅卷主负责人)立刻就迈不动脚了。
周筑:“太子洗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迟一脸正经:“殿下对殿试也十分看重,只是仍旧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便命我来看看。”
周筑又看向皇帝:“陛下,殿试非儿戏,还是请无关人等离开吧。”
皇帝抬了抬眼:“太子的人,你说是无关人等?”
他连忙告罪:“臣并非此意,只是觉得这样恐怕会令考生分心。”
“这都能分心,就是考得好,朕也不敢用。”皇帝摆了摆手,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乐了,“这样吧,你们考得好的,到时候安排去太子府办事,考得不好,朕就把你们送去和州为吏。”
皇帝其实对中层官员由谁来当无所谓,但先前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现在知道苏丞相的一系列操作,他心里膈应。
就算把作弊的都砍了,剩下的他也不想要,干脆塞去苏丞相伸不了手的地方。
周筑和赵奇的脸都有一瞬间裂开。
赵奇:“陛下,这不符合规矩吧……”
皇帝一意孤行:“朕就是规矩,而且也没有哪条祖宗规矩写着不能将进士安排在太子府吧?”
两人不敢再说什么,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下边一些心怀鬼胎的考生,心里激烈地纠结起来,感到进退两难。
坏了。
考得名次靠前,要被安排去太子府,不好的要去和州。
苏丞相跟太子势同水火,他们受了苏丞相的恩惠,去太子府能讨得了好?说不定还不如去和州……
但是去和州那种偏远之地,要想混出头可就难了。
要考得中等,以他们需要作弊的水平,想做到这点几乎没有可能。
放弃更不可能。
他们已经通过了会试,没有再参加殿试的机会。
况且为了这次科举,他们都花了不少本钱,得不到好结果,他们很难甘心。
在每一条路都不如意的情况下,这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铤而走险——先考去太子府,后面发展靠演技,实在不行就“弃暗投明”。
对未来的忧虑干扰了他们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们没有将太多的精力放在阅题上,扫了眼,发现跟自己拿到的题目差不多后,就开始埋头默写。
上官迟假模假样地跟在监考官孙鞍的身后,不停在考生中间巡视穿梭。
时不时地将考生的卷子拿起来查看桌面,检查考生用的笔……甚至还把某个考生的袖子翻转过来。
一副监考了几十年的熟练工摸样。
看得上头的皇帝没忍住笑了,心道:殿试舞弊打小抄可没什么用,哪有这么容易发现的?
他家太子还是太年轻了,觉得这样就能抓住苏丞相的把柄,还不顾规制,派人来殿试捣乱,就不怕被人参一本?
不像他,直接让人重新安排殿试,只待殿试的结果出来,就能让所有鬼怪显形。
底下,原本只是做做样子的上官迟,竟然真的抓到了一个打小抄的。
对方用与衣物颜色相同的线在衣领内侧缝了几句有关刑罚的重点知识,然后装作紧张冒汗,时不时地伸手拽拽衣领,过会儿又整理一下。
“有钻研这个的工夫,不能背下这几句话?”上官迟一整个不理解。
但还是快乐地让禁卫把人抓走。
这可是能增加泄题嫌疑的有力人证,他们得好好保护。
第78章
殿试结束后, 苏丞相首先是被“有人作弊被抓”这件事所吸引。
因为那个被抓的人,正是拿到过考题的人。
虽然明面上所有作弊的人,都是从周筑的贴身仆从那里拿到的考题, 即使查出来, 对他造成的影响也会在接受范围内,但那个人是被太子手底下的官抓住的。
太子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把他拉下水。
事情棘手,他忍不住骂了句:“蠢货!连一篇文章都背不下来,还考什么科举?”
苏丞相在杀人灭口和等局势变化之间选择后者,只派人去盯着那名被抓的考生,自己则是如常地去十三曹工作。
夜里。
京城大牢。
考生李华独自缩在最后一间牢房里, 心里满是后悔。
不是后悔自己打小抄, 而是后悔来参加科举。
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也觉得家里的钱他一辈子都花不完,所以没必要累死累活地读书。
但家里一直希望家族里能出个当官的,好保护他们的家产, 逼着他这个独苗学习。
李华不愿意学习,就从小开始花钱雇人替自己写功课和文章。
这么多年下来,他最擅长的,就是跟人转述题目要求,要对方帮自己写文章。
连记性都很差, 需要写好几条提要,才能勉强复述文章。
县市、乡试甚至是会试都是找人代考的。
殿试要当着皇帝的面考,不能找代考, 他只好自己上。
本以为能提前买到考题也找人写好文章,肯定会没问题, 没想到那该死的太子洗马会看破他精妙的伪装。
心里满是埋怨,而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李华突然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不仅没害怕,反倒充满期待地看过去。
他就知道,那些人收了他的钱,就会来捞他!
然而来人并不是他所期盼的救星,而是满脸凶恶之相的狱卒。
狱卒打开矮门将一碗散发着馊味的饭菜塞进来,臭得他往一边挪。
“大少爷,有馊饭吃就不错了。”狱卒嘲笑道,“至少我可以保证它没毒,刚才有个要来给你送饭的被我们拦住,你猜她给你带的什么?”
李华毫不犹豫地答:“八宝鸭,蒸羊羔。”
这是他最近爱吃的菜,而他的习惯是喜欢吃的就吃到腻。
没人会不识趣地给他别的。
狱卒哈哈大笑:“是加了□□的八宝鸭和蒸羊羔。”
“为……为什么要放□□?”他吓得抱着胳膊,又远离了饭菜。
“当然是因为怕你说出不该说的。你要是管不住嘴,别说你和你全家,就是上头的大人都要人头不保。”
狱卒敲了敲精铁的牢门,突然压低声音说,“虽说那两道菜被拦下了,但我还是给你带了碗饭,你一个人换全家活,还是很值的对不对?”
李华大惊失色:“什么?我还要被砍头,不是说可以拿绢布赎死吗?这东西我家有很多的。”
狱卒:“……”
这种蠢货为什么到殿试才露馅!
强忍住把人打一顿的冲动,他耐心地解释:“赎死要用缣帛,御用贡品,你家里能有?就算有,你能活到家里人把缣送到京城?”
话是这么说。
但其实缣帛这种东西,皇帝经常赏给那些大方孝敬自己的官员侯爵。
就连宫里的娘娘,也能随手赏人十匹二十匹的。
这话骗的就是没见识的法盲。
李华也很轻易地被他骗到,陷入“马上要死”的恐慌中。
他不敢说出实情,怕连累家人,但是一直憋着不说,指不定他就突然暴毙了。
“饭就在那里,你自己考虑考虑吧。”
狱卒说完,就不顾他的叫喊,转身就走。
一直走到李华扒着牢门也看不到的地方才停下来,等听到一声清脆的摔碗声才微微一笑,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到第二日,所有考生的答卷都被专人抄写了答案,放到专门的屋子里,等待批阅。
苏丞相准备将其他的公务推一推,先去看看答卷。
他怀疑太子不仅派人去殿试抓作弊的,还动了其他的手脚。
在结果公布之前,什么都还来得及挽回。
结果他还没出门,派去盯着作弊考生的人就来跟他汇报,说不仅自己没有找到机会跟对方串通口供,而且那考生还一大早就嚷嚷说要曝光科举舞弊的内幕。
苏丞相倒没有着急,只是信不过周筑和廷尉的人,也担心太子让人横插一脚,犹豫片刻,决定亲自过去审理。
他主理殿试,亲自审问也说得过去。
而且官位摆在那里,除非太子亲临,不然越不过他。
迈进公堂。
苏丞相果然在听审的人中见到朱衣乌冠,满脸惬意的上官迟。
这小子堪称是太子一员大将。
凡是出现的地方,必然挑起争端。
苏丞相越发坚信自己来对了,在众人行礼之后,态度亲切而不容拒绝:“蒙陛下信重,将殿试一事交给本相主理,未料竟有人行此舞弊之事,实在是羞愧。”
“本相将负责检查考生是否夹带的人也带来了,欲将他们一块审问,廷尉大人觉得呢?”
廷尉特别自觉地站起来给他让位:“既然陛下让相爷主理殿试,那与殿试有关的事情,也该由您来处置。”
九卿跟三公的地位天差地别。
他还是九卿里最没面子的那个,大多数时候只能糊涂办案。
所以左相和太子的交锋,他还是避一避的好。
苏丞相便不客气地开始审问罪人。
尽管有上官迟的抬杠和提供一些起不到关键作用的证据,也只是拖慢了他的审案进度,没有改变结果。
李华也没能攀咬到出题的周筑,供出周筑的贴身仆从之后,他的证词不再重要。
而周筑的贴身仆从早已被他们攥在手心里,不会说出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话,而是担下所有的罪责换家人一条生路,咬死只重金卖给了李华一份考题。
负责检查考生是否夹带的禁卫判失察之罪,罚俸禄。
仆从判死罪,李华判流放。
周筑也判一个管教不当和失察之罪,判个停职反省。
因为中间还派人去抓了周筑的贴身仆从,并将周筑喊来问话,耽误了一些时间,整场审判花了四五个时辰。
等苏丞相离开时,外头的太阳都开始落山了。
不待他前往宫中批阅答卷,就得到了“御史大夫代替左相参与阅卷”的消息。
“御史大夫……”苏丞相的目光瞬间沉下去,发现事情不对劲。
他这个主理人缺席,阅卷一事本该搁置的,就算因为他和周筑缺席,要找人顶上,皇帝也不该找御史大夫。
“殿下虽病重,但依然时常告诫和教导我们这些做做下属的。”上官迟慢悠悠地走出来,站在苏丞相的身旁,“殿下昨日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有些似懂非懂。”
“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返。”
上官迟很是谦虚地拱手问:“丞相大人可愿意替我解惑?”
“……”苏丞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拂袖离开。
听说了这件事的萧云歪在软塌上,拿剑鞘戳了戳上官迟的后腰:“孤真怕那天没看住你,你就横死在外面。”
回头得给这小子多安排几个暗卫,免得他被人暗杀。
上官迟被她戳得往旁边一跳,讪笑:“这不是有您的庇护,我才敢这么嚣张吗?”
他是懂她的。
萧云只要一想到老狐狸似的苏丞相被上官迟的话气个半死,就身心舒畅,腰不酸腿不疼,又能下床走路了。
当然,这只是夸张形容。
一路狂赶路,跑死三匹马,也差点儿跑死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太子。
少说再躺两天。
也好避避风头,别让皇帝发现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皇宫中。
御史大夫将整整十三份跑题答卷放到皇帝的手边,两人的脸色都极差。
皇帝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到地上:“不算那些发现题目改了的,也至少超过十分之一的考生参与科举舞弊。他怎么不直接去卖官啊?朕一向待他不薄,怎么养出来个见钱眼开的东西来?”
御史大夫压着嫌恶,尽可能客观地说:“尚未核查审问,陛下先不要急着动怒和责问。”
“这么大的事,没有他苏丞相的首肯,别人敢做?”
皇帝不屑道。
正巧审李华的结果送来进来。
皇帝打开一看就笑了:“谢卿你看,这是他亲自审的案子,说是出题考官的贴身仆人干的,只有被抓到的这个人参与了科举舞弊。”
要是放到以前,他不管信不信,这事儿都能轻易过去。
但是他都插手了,还拿这种东西来糊弄他,就是真把他这个皇帝当昏头的睁眼瞎了。
将那些答卷和结案陈词卷在一起丢到内廷总管身上,皇帝语气冰冷地说:“将这些考生,所有主考以及左相,全部关进天牢,交由御史大夫主审,廷尉为辅。”
御史大夫无语地提醒:“御史不能为主审。”
不然弹劾审案判决一条龙下来,直接给人摁死了。
皇帝想起来这回事,顿了顿,没想到有其他能审苏丞相的人,只好说:“交给太子主审,御史大夫,廷尉从旁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