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琛保持着迈开腿的动作,一动也不动,他目光凝视前方,见乔宁时不时回头看他,少女眼神焦灼恳切,像是在求救。
顾远琛无意识吞咽,耳畔纷扰不绝,他掌心急出了汗,此生从未像这一刻犹豫不决。
熙熙攘攘中,顾远琛脑子里全是乔宁不久之前的吴侬软语。
她那么笃定心悦自己。
可他如此怯弱、退缩,甚至不敢想象他与她也可能会有一个将来。
第40章
人头攒动, 人间喧哗皆在耳畔。
顾远琛定在原地,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
在短短片刻之内,他思量了太多, 也幻想了太多场景。
他梦见过乔宁十里红妆出嫁的模样,就嫁到镇国公府隔壁的陆家。
那场梦后, 他彻夜难眠。
还没得到过,就先尝了失去的滋味。
陆云卿这样的人物,任何女子都想嫁给他。
倘若乔宁心悦陆云卿, 顾远琛绝对不会去从中作梗。
可她不心悦。
她心悦之人是自己!
少年紧握着拳,风拂过耳, 他听见几道声音在耳畔交叠——
再不去抢人, 乔姑娘就是旁人的了。
可你又能给乔姑娘什么?你自己都自身难保。
顾远琛:“……”
人群还在往前涌动,陆云卿与乔宁的身影, 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少年急了。
他吞咽了两下,眼神慌张。
下一刻, 他终于迈出长腿,朝着前方挤了过去,他天生神力,阻在面前的人群很轻易就被推搡开。
耳畔分明嘈杂,但顾远琛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乔宁的话在反复回荡:“顾家哥哥,你是最好的人。”
他是最好的人么?
可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乔姑娘可真是太蠢了,陆云卿那样的如意郎婿不要, 偏生招惹他这个烂透的渣子。
顾远琛眸光四处扫视,眼神慌了。
他即便面对蛮夷的嗜血铁骑时, 也不曾这般。
那个纵身白马,持血刃长枪独闯敌营的顾少将军, 他心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大喊一声“阿宁”,却忽然发现,嗓子干涩,发不出声来。
若非亲眼看着陆云卿将乔宁强行带走,他当真不知,原来,人的心还会发涩。
***
“陆云卿!你放手!”乔宁几经挣脱,不得果,遂怒了。
她哪里会知晓,陆云卿就喜欢看她露出真性情的模样。
他比她年长,但在陆云卿眼中,乔宁就是他发妻的唯一人选。他能挨过年少那些苦寒病痛之日,最大的功臣就是乔宁。她总会在他挨不住时,出现在他面前,尽可能的给他宽慰。
可彼时,她也才是一个孩子。
便已知晓如何哄他欢喜。
他用尽手段,爬到今时今日的位置,也是为了给乔宁当倚仗。
他已将功成名就,也刚好等到了她长大,可她又心悦上旁人了?
陆云卿不能接受。
他不再握着乔宁的手腕,改成了握住她的手,小巧无骨的手握在掌心,即便感觉到乔宁还在反抗,但陆云卿乐在其中。从前,他担心吓坏了她,行事言辞多有收敛,可眼下看来,他的阿宁长大了,他不该再继续君子下去。
“阿宁,也就只有你敢如此直呼我的名讳。不过,倒是极好听。”年轻权臣竟也笑意风流。
乔宁怔了怔。
她第一次看见陆云卿露出这般神情。
她又回头去看,人头攒动中,不知顾远琛在何处。
陆云卿嗓音骤冷:“阿宁,别看了,顾远琛不会追过来。”他想断了乔宁的一切念头,“阿宁,你还小,我可以既往不咎,日后你莫要再念着顾四,安心待嫁,做我的陆少夫人。”
乔宁:“……”
她焦灼又无力。
她该如何让陆云卿尽快清醒过来?
她不是他的心上人。
娶一个替身,即便再像,但终究不是那人。
而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违背自己的心意。
乔宁急到面颊呈现出桃花粉色,更显容色娇妍:“陆云卿,我不会嫁给你,我与你也无婚约,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婚约之事压根站不住脚。
彼时,陶氏与陆夫人是指腹为婚,陶氏腹中的人,是乔婳啊。
陆云卿不喜欢乔宁说出如此决绝的话,他走到如今的地位,已经容不得太多人置喙。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令他厌恶之人。
竟是顾远琛追过来了。
陆云卿眸色乍冷。
他忽然稍一用力,将乔宁拉到自己面前,因着身高差距,陆云卿稍稍歪着头,又凑近了乔宁几分,对她说:“好阿宁,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是谁从幼时起,就口口声声对我说,将来长大了要嫁我?你如今即将及笄,我也准备就绪,婚事不是你说摒弃就可以摒弃的。”
乔宁瞠目结舌。
为何她会觉得陆云卿蛮不讲理?
这又让她联想到陆云卿年少犯病的时候。
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曾是狰狞、偏执、可怖的。
陆云卿掌力甚大,迫使乔宁无法远离。
而此刻,数丈开外的地方,顾远琛堪堪止步,他的身子僵住,锦袍下摆在风里轻拂。从顾远琛的角度去看,陆云卿与乔宁面对面站着,而陆云卿正吻着乔宁的额头。
这一幕仿佛静止,让顾远琛看得真切。
他们的手相握着,那么亲密。
愣了愣之后,顾远琛又尝到了唇齿间的涩味。
是他自作多情了么?
也是了……
他这样的人,哪里比得上陆云卿。
乔姑娘被陆云卿哄过几句之后,应该就想通了。
顾远琛忽然转身,不欲再多看一眼,他迈腿离开,头也没回。
百花宴还在继续,纷扰不绝。
赤电就在东城河堤旁的垂柳下候着,见主人归来,它主动凑上前,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手掌。
顾远琛回过神,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宽大、粗糙,布满疤痕。
这才是真实的他。
他的手,只能握刃杀敌。
如何能拉起娇软姑娘的手……
他的宿命,就如所有顾家儿郎一样,迟早会献祭在战场。
血腥、杀戮、死亡,才是他的底色。
真是可笑,人家小姑娘迷糊了一阵子,他竟差点以为,他也有资格风花雪月。
顾远琛一跃上马,调转马头离开,许久,抬手抹了把脸,冷哼:“河岸的风真冷,害得小爷眼睛不适。”
***
已将晌午,陆云卿将乔宁带入一家鱼馆。
陆云卿的强势,让乔宁不敢直接来硬的。
她甚至怀疑,陆云卿的癔症从未痊愈过,他只是太过隐忍,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已经治愈。
此刻,陆云卿牵着乔宁在临窗的位置坐下,男人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意:“阿宁,这家铺子的鱼汤十分鲜美,你一定会喜欢。你从前生得圆润,不知几时开始抽条了。”
乔宁:“……”
她一开始被乔大爷捡回去,日子过得尚可,能吃能睡,自是长得粉润。
乔宁凝视着陆云卿,她其实很想告诉陆云卿,即便她这辈子不会嫁给他,但他对她而言,依旧是一个熟悉的重要之人,可他与她之间,当真没有缘分。
陆云卿亲自给乔宁倒茶,他这双执笔断案,判人生死的手,侍奉人时也甚是周到。
陆云卿将茶递到了乔宁手中,温和笑道:“阿宁,你两岁时,我就认得你了,至今十三年的光景,你每一年的变化都在我脑子里,我知道你的一起喜好、口味,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至于顾四……我就全当你是太过年轻,不懂事而已,那些流言蜚语,我皆可以视而不见,但日后你不准再接近他。”
“顾家水深火热,顾远琛自己都护不住他自己,他拿什么护你?”
陆云卿说着最严厉的话,但唇角始终含笑。
乔宁有些怕他了。
她捧着茶盏,避让开了陆云卿的手。
二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案。
乔宁唇瓣干涩,心中有股莫名憋闷。
顾远琛亲眼看着她被陆云卿带走,他当真无所谓?
她的少年将军,也有太多他自己的顾虑吧。
她太过了解顾远琛,所以,更是心疼。
陆云卿的敦敦之言,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乔宁亲自经历过一人一魂相伴的十载,她太清楚顾远琛对她的心意,也对自己的心意十分笃定。
乔宁望着陆云卿,眼神真切,她不会玩/弄人的情义,也不否认曾经与陆云卿之间的心心相惜。
彼时,她是养女,他是备受陆家人排挤的怪人,她与他算是弱者取暖,相互呵护。
但上辈子她嫁他后的那三载,已经耗尽了情义。
乔宁言辞恳切:“陆云卿,我很感激你这些年对我的好,我也真心期盼你能好,但你我到底是不能结为夫妻了,你我不合适。”
陆云卿喉结滚动,他在乔宁面前,始终不舍得露出真面目,怕吓坏了她,也担心她从此不肯挨近他。
所以,他忍了又忍。
唇角笑意僵凝。
“阿宁,你真会胡说,我们岂会不合适呢?你我相识于微时,对彼此皆了如指掌,情投意合、青梅竹马,最是合适。”陆云卿虽面上带笑的,但言辞已经隐露偏激。
乔宁有些无力:“可我真的喜欢顾远琛。”
“阿宁!别说了……别再说了。”陆云卿打断了乔宁。
就仿佛,只要他不正面应对,一切就皆在掌控之中。
“阿宁,你乖些,别闹了,但凡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拿来,我要相信我。”陆云卿笑着说。
乔宁:“……”
她自是相信。
陆云卿的确待她极好。
但也仅仅是相敬如宾。
若非前世那十载,她怎么都不会明白,男女之间若是相敬如宾,便毫无真情可言。
小二端上了刚出锅的鱼汤,奶白的鱼汤上飘着淡淡一层芝麻油,洒上了点点葱花,惹人口齿生涎。
这小二搁置下汤碗之际,多看了一眼乔宁。
就仅此刹那间,陆云卿的眼神已经可以剐人了。
小二吓了一跳,立刻躬身退下。
陆云卿再度看向乔宁时,目光瞬息转为温和:“阿宁,喝鱼汤。”他亲手给乔宁盛了一碗。
乔宁呆了呆。
她终于意识到,陆云卿这些年大抵一直在压抑着病况,他的癔症还在。
好似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当回事,他一意孤行,想让一切皆按着他的想法发生。
“阿宁呆呆的看着我作甚?可是也觉之,我比顾四好太多?”
乔宁、陆云卿、顾远琛三人之间的纠葛,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看客们自是更看好陆云卿。
用世俗的眼光去看,陆云卿才是世间女子皆渴望的如意郎婿,他容貌俊美、学富五车、前途无量,几乎寻不到一丝的缺点。
可太过完美的人,大多数必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辛秘。
乔宁神色呆滞,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此时此刻,她不知该如何与陆云卿断得一干二净。
她太过无能、软弱,身后又无枝可依。
好似即便重生了一回,她还是无计可施。
她厌恶这种无力感。
难道只有话本子里的女角才能逆天改命……
就在这时,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两丈开外的地方传来:“子墨,这位莫不是你的小未婚妻?”
来人是萧九洲,当朝太子殿下。
乔宁前世见过太子,自是认得,她忙起身打量了几眼太子,这人不久之后会与顾远琛暗中合作,可他与陆云卿明明是一条船上的人……
乔宁不解。
“臣女,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萧九洲今日出宫凑个热闹,早就开始暗中观察陆云卿几人。
只不过,他没想到,乔宁的容貌竟是如此眼熟,像极了他曾在长安街惊鸿一瞥的一幕。
萧九洲愣神之际,陆云卿眸中掠过一抹异色,也起身:“殿下,阿宁正是我的未婚妻。”他试图告诫太子,乔宁是他的人。
萧九洲摇着手中折扇,在极短的片刻之后,已将乔宁的五官细细打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