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宁一愣。
陆云卿的苍老速度,让她有些吃惊。
这才多久没见,只见陆云卿的鬓角,已然生了白发。一袭竹叶纹长衫,将身型衬得更是清瘦,他的面容因为消瘦之故,五官更显立挺深邃,一双幽眸望过来,如隔着千重山水。
“少夫人,该回席上了。”女护院提醒,她是顾远琛安排的人,自然不会让自家少夫人与旧情郎有交集。
乔宁却是坦荡,径直往前走。
陆云卿见她走近,先开口:“我有话与你说。”他嗓音带着淡淡的低哑,像是担心乔宁不理会他,又忙添了一句,“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太久。”
陆云卿直直凝视着乔宁,目光在她隆起小腹上掠过时,眼底的哀色与苍凉交织,但很快就被他蓄意遮掩。
他挪开视线,望向廊庑下的绿植盆栽,置于身后一只手紧握,指尖掐入手心,却不觉得疼。
乔宁始终是个体面人。
从前如此,如今还是这般。
一直都是坦坦荡荡。
她莞尔:“陆表哥,你有话不妨直说。”
陆云卿薄唇微抿,唇瓣似有些干涩,他如今官拜内阁要臣,也有二十好几了,却还是孑然一身。
他好似也没甚知己好友。
细一想,陆云卿实则是个可怜人。
他从十一二岁崭露头角,才被家族重视,后来也无亲近之交,好似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陆云卿笑意温和,他深邃的眼眸里,有一抹苦涩一闪而逝:“阿宁,有一桩事,我务必要告诉你。我从未负过你。当初前来陆府见我的人,是你的长姐。她找到了你,想说服我与你和离。当初朝中形势瞬息万变,太子一党随时会分崩离析,卫家也不方便认回你,所以,你长姐才出此下策,想先一步救你离开权利旋涡。”
陆云卿言简意赅。
他所言,是前世的事。
那日,乔宁在书房看见的女子,不是陆云卿的白月光,而是长姐!
此刻,乔宁的所有怀疑皆得到了证实。
原来,当真如此!
乔宁迷惘之际,陆云卿又说:“从前,我待你冷漠,就是因为我无意查到了你的身世,更是知晓,害死你父母,以及害你流落在外的人,是我的恩师与华相。我无颜面对你……更怕让你知道真相。”
他不能负恩师,也放不下乔宁。
只恨自己不应该暗中调查乔宁的身世。
乔宁愣神中,明白了一切。
她忽然释然一笑:“可,你明明知晓,我那么渴望至亲,你不该瞒着我的。”
话虽如此,她已经彻底放下了。仇人也都已经被灭族了。
此刻,女护院和流云皆是一头雾水,她二人当然不知道前世的事,只觉得少夫人与陆大人的谈话委实诡异。
“少夫人,该回席了。”女护院再度催促。
乔宁点头,也打算离开。
陆云卿却忽然身子一侧,挡住了乔宁的去路,他望着她时,眼底逐渐出现猩红:“阿宁,你陪伴长大,造就了我,你可以转身离开,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他从未负过她,他两世所爱皆是她。
陆云卿鲜少在外面失态。
流云与女护院当即开始防备。
乔宁摆手,让她二人无需紧张。
乔宁十分清醒,更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陆表哥,即便你不曾负我,可我也照样死了一次,你我的相处方式错了,即便错过,也都是命数。我早就已经放下,愿陆表哥也尽快开始新的生活。”
陆云卿喉结滚动。
他这人素来克制。
也知晓自己不及顾远琛。
倘若顾远琛待乔宁不好,他大可以再抢一次。
可顾远琛待她如珍宝,他又拿什么脸去抢?!
陆云卿嗓音低哑,声线愈发低迷:“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何会选择顾远琛?”
乔宁忽然莞尔:“我会将一切告诉你,但故事太长了,我得准备一下,写成话本,再呈给你看。”
陆云卿:“……”
他看见乔宁提及顾远琛时,她眉目含笑,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一刻,陆云卿怯弱了,给乔宁让了路,没了继续纠缠她的勇气。
***
从周府回程的路上,顾远琛的眼神一直不太对劲。
乔宁现如今是少食多餐的习惯,手里还捧着卫娇给她准备的零嘴袋子,正吃着酸枣。
顾远琛随手夺来一颗,直接抛进嘴里,狭长凤眸看人的眼神,似生了怨怼。
男人才咀嚼两下,就剑眉轻蹙,一脸嫌弃:“真酸。”
乔宁:“……”
这家伙,八成又是醋了吧。
她与陆云卿在周府见面的事,必然让他知晓了。
乔宁懒得解释什么,只说:“回府后,我要将前世你我的故事写下来,再给陆云卿过目,如此,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她并非这辈子移情别恋,而是与顾远琛续了前缘。
陆云卿根本不知,她死后那十年,早就心悦上了顾远琛。
闻言,年轻将军态度大变:“为夫来持笔。”
乔宁:“……”
堂堂大将军,怎能写话本?
回到府上,顾远琛当真开始照做,他揽袖持笔,挥墨如雨,乔宁站在他身侧,只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杜撰了不少内容。
乔宁一度哑然:“夫君,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写?你不记得前世,为何非要说,你能看见我的鬼魂?”
顾远琛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若是我看不见阿宁,那阿宁该有多孤单。”
乔宁:“……”
前世,他的确看不见她。
但她也不觉得孤单。
倒是跟在顾远琛身边,学了不少东西,见识了诸多世面,去了很多不曾去过的地方。
***
翌日,晨曦初露,旭日东升。
乔宁苏醒时,顾远琛已经将写好的话本搁置在了桌案上,他正亲手剥莲子,见乔宁醒来,唤了一声:“阿宁过来用饭,一会你我一道去陆府。”
乔宁看着搁置在案桌上的话本,稍有担忧:“夫君,你没写什么……香艳的情节吧?”
顾远琛神色难辨,只掳了袖子,给乔宁盛了一碗鸡丝瘦肉粥:“为夫与魂魄,如何香艳得起来?我又碰不到你。”
乔宁稍作缄默。
前世有些细节,她还没老实交代出来呢。
她虽是魂魄,可顾远琛会临摹她的画像,然后……
思及那些过往,乔宁面色一热,目光躲闪,往妆奁走去:“我先去洗漱。”
顾远琛见她似是故意躲避,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紧了茶盏,默不作声的饮了两盏降火茶。
夫妇二人很有默契,不再提及前世是否有香艳场景。
食过早膳,这便牵手一道去了隔壁陆府。
今日并非休沐,陆云卿却在府上,他身着一件竹叶纹常服,身量颀长清瘦。
顾远琛表面上倒是装得甚是大方,递上了话本,道:“当初多谢陆大人对内人的照拂。今后,若是能有用得上我顾某的地方,陆大人直言即可。”
他想替乔宁还了恩情,如此,他们夫妇就再不欠陆云卿一分一毫,日后也就不必再有任何纠葛。
陆云卿苦涩一笑,他对乔宁那几年的照拂,算不得什么。
乔宁少时对他的爱护,才真正将他拉出了泥潭。
陆云卿昨日对乔宁说了那番话,无非是想弄个清楚明白,不然,他心中不甘。
“好。”他只淡淡应下,“寒舍比不得顾府,我就不留二位吃茶了。”
顾远琛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便牵着乔宁转身就走。
陆云卿目送夫妇二人走远,心腹魏东上前,眼眶微红:“公子!您不能再伤神了!大夫说……”
陆云卿抬手,制止魏东继续说下去:“无妨。”
他转身,身型有些佝偻,不知几时开始,那个名动京都城的探花郎已风华不再。
陆云卿不允许旁人跟着,捧着并没有装订成册的话本,独自一人去了后院。
庭院繁花盛景。
但其实,这里此前并不像现在这般花木葳蕤。
陆云卿为人缄默,很多事情不会说出来。
他提前了好几年就让人准备种植花草,就是为了等待迎娶乔宁。
女子都喜欢花花草草,他以为阿宁也会喜欢。
总之,旁的贵女可以拥有的东西,他的阿宁也不能或缺了。
陆云卿可一目十行,顾远琛所写的话本字迹有些潦草,但并不妨碍他阅读。
当他看到前世乔宁死后,魂魄还留在人世时,陆云卿的心脏仿佛被一股大力攥紧,疼得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能呼吸了。
阿宁竟曾经留在了人世……
可他同意了和离,让顾远琛夺走了阿宁的牌位。
陆云卿继续往后翻阅,直到看到最后一页,有水珠落下,沾湿了字迹上的墨痕。
他忽然失笑出声:“哈哈哈……”
阿宁不是这一世移情别恋。
她前世就不喜欢他了。
早在上辈子,与她走到最后的人,就是顾远琛。
陆云卿腰身有些弯曲,似是一下直不起来了,他笑了片刻,却又忽然噤了声,目光一瞬也不瞬,不知盯着何处。
原来,阿宁的真命天子,两世皆是顾远琛。
而他,则只是阿宁少年时的一桩错误罢了。
陆云卿目光缓缓往上抬起,看向不远处的高大院墙,他与阿宁不仅仅是一墙之隔了,而是缘分从前世就断了……
他僵着未动,眼前浮现出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生得粉雕玉琢,一双水润的眸子像是会说话,怯生生的看着他,柔声细语的询问:“陆家表哥,你怎么了?你不舒服么?是不是疼了?”
陆云卿伸出手,手背骨节分明,试图碰触什么。
但触手所及,空无一物。
阿宁……
他疼。
他当然疼啊。
***
没过几日,顾远琛与乔宁都听闻了陆云卿辞官一事。
乔宁甚是诧异。
毕竟,陆云卿是陆家崛起的唯一希望,他如今官拜内阁要职,前途不可限量,又正当年轻,理应是在宦海展露身手的大好时机。
夫妇二人对视了一眼,顾远琛担心乔宁会多想:“为夫去问个清楚,你就莫要操心了。”
顾远琛也是无奈。
情敌过得好,他心中不痛快。
情敌要辞官归隐了,他还得烦心。
乔宁的心境坦荡,没他这么拧巴,只点头应了一声:“嗯,该不会不是夫君所写的话本刺激到了陆家表哥了吧?”
顾远琛:“……”
听听,这叫什么话?
情敌就这么脆弱,轻易就被他给刺激了?
亏得陆云卿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他是不是会被怨怼一辈子?
这厢,顾远琛单独去了一趟陆府。
见到陆云卿时,这人竟比前几天还要憔悴,尤其是一双泛着猩红的眼,仿佛凹陷了进去。
“咳咳……”陆云卿端坐在石杌上,这本该是盛暑天,可他穿着严实,唇瓣发白,几声闷咳后,掌心的帕子顺势藏了起来。
但这一幕,如何能逃得了顾远琛的眼。
“你……”
顾远琛愣是语塞。
他竟忽然盼着陆云卿长命百岁,毕竟,他可不能因为一个死人吃醋。阿宁重情,若是陆云卿死了,阿宁定会记着他一辈子。
“陆大人,你到底怎么回事?病了为何不医治?”顾远琛走上前,抓起陆云卿的手臂,竟是骨瘦如柴,而陆云卿藏起来的帕子上,是刺目的艳红血渍。
陆云卿轻笑:“呵呵呵……顾四,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远琛在他面前落座。
情敌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的面对面。
顾远琛:“你说。”
陆云卿看着他:“我两世都瞧不上你。但两世都输给了你。如今看来,的确是你胜了我一筹,我也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输了。我就要死了,是不治之症。”
顾远琛:“……!”
情敌真要死了?
顾远琛高兴不起来:“你是故意的?你若是死在这个年纪,阿宁定会记着你一生。等到我老去,她还会记着你如今的模样。陆云卿,你可真够奸诈!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今日就入宫给你请御医。”
陆云卿一愣,旋即又笑:“顾四,你这人其实不坏,骨子里是一腔赤子之心。阿宁心悦你,也实属正常。你不要再为了我费心了,我本就是胎里带疾,药石枉治,这条命拖得越久,越是遭罪。如今阿宁得了好归宿,我心中亦无牵挂。”
“我会对外宣称,要外出远游。你莫要告诉阿宁,我命不久矣,全当……我还活在世上。”
顾远琛:“……”
这好像是最好的法子了。
阿宁现在怀着孩子,自是不能受一丁点的刺激。
至于将来,只要阿宁不问起,他也绝不会告诉阿宁,陆云卿已经死了。
缄默片刻,顾远琛还是应下了:“好。”
他还想说什么,但忽然又觉之,言辞好似没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