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宫贝阙——小锦袖【完结】
时间:2023-12-28 17:20:11

  还是她的宝贝儿子没错。
  喜□□肉、干肉,挑剔青菜,讨厌一切味重的食物,宁可饿着。那道九转肥肠是他老爹的最爱,姜夫人每次都把它放得远远的,以免碍了儿子尊贵的眼。
  姜夫人有几分哄弄道:“……少吃几口也好,咱们今天还要赴宴呢,阿煦这回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娘的,到时候可不许在人家里摆谱,更不许半道开溜,听见没有?!”
  姜煦垂下眼,在他娘看不见的地方,压下心里一片混乱,闷声道:“听见了。”
第5章
  姜煦觉得自己命里与馠都这个地方犯冲。
  每次来都讨不着好。
  他曾经来过四次。
  现在回想起来很遥远,毕竟是几十年前的往事,隔了个前世今生,越想越怅惘。
第一回,他父亲回馠都述职,顺便将他也押回来议亲。他一向很期待着自己命定的那个姑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所以不介意四处溜达着找找。
  不料,馠都里的民风比边关都要粗犷,山温水软的富庶之地,养出来的女儿一个劲儿的往他身上扒不说,还有意图牺牲名节设下圈套引他上钩的。
  他又不是鱼,在馠都里呆了不到一个月,便快马飞奔逃回了居庸关。
第二回,是他二十岁加冠那年,皇上赐表字良夜,他得回来谢恩。
  他不喜欢这个字。
  ——什么叫良夜,是盼着他永远走不出夜,永远不见天日么?
  然而,帝王赐不可辞。
  他只好自认倒霉冠了“良夜”二字,也许是一语成谶,他最后的结局当真应了当年的一句腹诽,孤身行于暗夜,终生不见天日。
第三回,是他餐风茹雪,回京勤王。
  他们姜家世代镇守着边关,可讽刺的是,祸起萧墙,大梁的江山竟被人从里面掏家了。
  他浴血冲进叛军的乱刀下,抢出了惊慌失措的小皇帝,那一瞬间,他是绝望的,他有一腔滚烫的热血,也有一颗死战的决心,但他不确定小皇帝能否用得起他,他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耻辱地憋死在温吞的日落下。
  是傅蓉微在城墙上洒下的一泼鲜血,如一记重锤砸进了他的灵魂里。
  一女子尚且如此。
  更何况他。
第四回,他身为三军主帅,光复河山,用铁蹄踏开馠都的城门,回家了。
  猗兰宫内,一杯鸩酒,了此残生。
  随即一睁眼,好家伙,一切苦难才刚刚开始,倒霉催的他又得从头再来一回,有完没完了?
  姜煦反思了一整个晚上,到底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上天再造的恩赐。
  他找了根上吊绳盯了许久,在听到门外丫鬟提到傅家女时,终于,一个激灵惊醒了。
  一切也不算太糟。
  至少,那女子还是活着的。
  平阳侯府。
  姜煦坐于马上,仰头端详着那气派非凡的匾。
  姜夫人由丫鬟扶下了车,道:“盯着人家的匾看什么?你别是想入赘吧?”
  姜煦:“……”
  他翻身下马,自有小厮一溜小跑接了缰绳,都是傅家夫人的安排,从里到外的周全。
  姜夫人正了神色:“乖儿,娘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今日只是过府一叙,顺便瞧瞧他家姑娘的品行,最后亲事能不能结成,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姜煦点了头,算是听进去了。
  进得了侯府,外门小厮引他们到雅音堂,流水席早就摆上了,正安置在一处温泉眼旁,暖意氤氲着,料峭的春寒都淡了许多。
  平阳侯夫人张氏亲亲热热地挽了姜夫人的手上座。
  姜煦依礼拜见,得了张氏一顿天花乱坠的夸。
  姜夫人打量四周,笑道:“侯夫人这是将杏花庄搬进自家院子里来了,好别致。”
  张氏脸上洋着欢喜:“姜夫人也好眼力,我这院子正是仿着江南名胜杏花山庄修建,图纸还是我家侯爷亲自起草的呢。”
  不单姜夫人叹服,姜煦也对此景心生好感。
  平阳侯兼了个工部司空的闲职,官虽闲,人不闲,竟有几分本事傍身。
  姜煦耳朵敏感地抓到一丝窃窃的错杂,一侧头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那是一座用以隔断山水的观赏石景,爬阶而上,有一座石刻的镂屏,乍一眼,几乎与整座石景融为一体,其实背后别有洞天,藏了几个女子叽叽喳喳。
  那一瞬间,姜煦心里想的是,她会不会就藏在那里?
  刚及笄的少女见了他,也会像她两个姐妹那样,面红过耳连话也说不利落么?
  且不论傅蓉微可能会作何反应。
  总之,傅家另三位的姑娘此时的状态,与姜煦所想的一模一样。
  脂粉能掩得住脸颊,却盖不住耳后。
  蓉珍透过石屏上镂空的缝隙,瞧见那一抬眼间的风华,呼吸顿时一窒,捂住胸口慢慢的蹲下,半天,才缓过神摸着脸蛋笑了。
  姜煦一瞥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他在张氏的下首略做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告辞。
  姜夫人剜他一眼。
  张氏却和善道没关系,遣了一小厮领他出府。
  蓉珍在屏后揣着一颗砰砰乱撞的心,等到了张氏手下掌事嬷嬷暗中递来的眼神,于是便像之前她们约定好的那样,悄悄从别有洞天的石景另一侧离席了。
  徒留蓉珠和蓉琅面面相觑,彼此脸色都很勉强地撑着笑。
  姜煦跟着带路的小厮,出了正厅却往后面去,姜煦当即顿住脚步,开口道:“我记得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
  小厮打着哈哈,道:“回姜公子,前门路窄,正厅一开宴,仆从忙起来,到处碍事,怕冲撞了您……咱多走几步路,有个清净的道儿。”
  姜煦目光扫过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哦,那继续带路吧。”
  傅蓉微离了雅音堂,不敢立刻回云兰苑,怕花吟婉念叨操心。
  她脚步一转,去了后花园。
  她心里打算的正好,前厅开宴,大家都奔着那一处热闹去了,园子里定是前所未有的清净。
  果然,一路上没碰见几个人。
  侯府花园布局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漫无目的闲走,本能驱使她去了一个地方,园子西南一处四方亭,斜对着云兰苑,由于平时鲜有人至,长了些荒草,无人打理,简直堪称僻静。
  这时傅蓉微闺阁时最常到访的地方。
  走进亭子,有一扇素面屏风,白绢上的水墨画作了一半,空了一半,连日的风水日晒,已让画有了几分破败。
  傅蓉微记忆随着她的脚步,每到一个地方,便苏醒一部分。
  这幅画她也想起来了。
  是她半个月前作的,画了一半,病倒了,便一直扔在此处无人打理。
  傅蓉微撤下了那块旧绢,从石桌下摸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整齐叠放着素白的新绢。
  她铺了绢在屏上固定好。
  笔墨亭中都有,蘸了池水调了一盘青绿,傅蓉微提笔,随心勾勒。
  她作画的时候,如入无我之境,等她终于惊觉身后站了个人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傅蓉微手累了,腿也累,想到旁边歇一歇,猛一转身,亭下台阶一道娉婷身影安静地靠在红柱上,不知有多久了。
  那竟是蓉珠。
  傅蓉微叫她惊了一下,面上不显,手中端的墨却倾洒了几滴。
  蓉珠目光瞄向了地上的墨迹,温和道:“对不住,三妹妹,是我吓着你了?”
  傅蓉微觉出反常。
  蓉珠一向避她如避蛇蝎,只因她是云兰苑的人。
  傅蓉微坐在石凳上,轻揉着手腕:“大姐姐这是无意经过呢,还是特地寻来的?”
  蓉珠:“我特地来见你。”
  傅蓉微猜不着她的来意,但喜欢她这副坦诚的模样。
  只听蓉珠下一句话——“我要嫁姜煦,三妹妹帮我。”
  傅蓉微先是皱眉,理清头绪之后,又逐渐舒展开。
  蓉珠本就站在阶下矮她一截的位置,此时抬眼望去,只觉的这位生来就在泥里的三妹妹身上,莫名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感,令人感到既沉重又包容。
  从前也是这样么?
  她怎么没注意?
  傅蓉微望着她,道:“你为何有此想法呢?”
  倘若方才听到这话的人是蓉珍或蓉琅,一定会狠狠的嘲笑她,并到母亲面前调油加醋告她一状。
  但傅蓉微没有。
  蓉珠开口前便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却只得了一句发自真心的疑问。
  傅蓉微道:“大姐姐,你想如何做,我该如何帮,你此举目的何在,你我之间是交易还是合作?”她笑了笑:“聊一聊吧。”
  莽撞的人才会一味硬冲。
  聪明的人会选择借力打力。
  且不管蓉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在她主动开口的那一刻,傅蓉微就知自己的机会送上门了。
  傅蓉微与蓉珠并肩坐在石凳上,她们面朝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云兰苑。
  蓉珠面容看似坚定冷静,可双手不停绞着衣带的动作出卖了她的慌乱。
  她对傅蓉微道:“三妹妹,我知你和姨娘在侯府里的日子不好过,你以为我就好过了么,张氏的性子,眼里不容沙,我养在她膝下,自小母子分离,一言一行都要看她的脸色,稍不如意,便是指桑骂槐冷嘲热讽。我受够了,相信你们也受够了。张氏肯定不会为我择一门好亲事,我比你还要大两岁,过了生日就十七,却至今耽搁在家。姜家这门亲事,我想要。三妹妹,我独木难支,你帮我,倘若我如愿嫁入姜家,必解你和姨娘之困……你知道的,那也是我的亲娘。”
  说得好诚恳啊。
  傅蓉微低头笑了出来。
  蓉珠是个什么性子?
  薄情寡义,自私自利。
  同一屋檐下,几步路的距离,她都能漠视亲娘的苦难,不管不问,将来得势了,只会一脚将她们踹得远远的,生怕身上沾半点脏。
  这样的人,傅蓉微见多了。
  蓉珠不解,问:“你笑什么?”
  傅蓉微收了笑,仍旧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说:“大姐姐,我这不赊账,也不赊恩,我不要听什么承诺保证,发誓也不行,别拿那一套花言巧语糊弄我,我只想看到点实在东西。”
  蓉珠的衣带拧成一团,又松了,问:“你要什么?钱么?”
  傅蓉微悠悠道:“我身体不好,要一个郎中,不要府里养的,那都是张氏的人,我信不过,你从外头医馆给我找个可靠的,我们今天的商议便算成了。”
  蓉珠皱眉盯着她:“做不到,我也出不去府,张氏盯我那么紧,只在园子里走走,便有一群人盯着,我怎么给你找?”
  傅蓉微一手搭在石桌上,轻轻向蓉珠靠了几分:“找个郎中不容易?嫁进姜家很容易?”她摇着头,半是叹息半是劝告:“大姐姐,你帮我到什么份上,我帮你就到什么份上,来往相当,这才是交易。”
  自醒来便一片死寂的眸子,终于有了流盼,胜过明珠千斛。
第6章
  侯府里要有热闹看了。
  傅蓉微心中莫名升出一股雀跃。
  她这种不怎么能见光的情绪……其实很难说明其中缘由。
  比如说猫见了老鼠会亮爪子,狼闻到了血腥味会千里捕杀,都是天性使然。
  傅蓉微嗅到了侯府里山雨欲来的气息,她挣扎着要去做生杀在握、搅弄风云的那个人,也是天性使然。
  蓉珠起身:“三妹妹,我不能与你独处太久,告辞了,请代我向姨娘请安,血脉牵绊终究难释,我也很记挂她。”
  傅蓉微也起身送出两步,道:“大姐姐,明日的这个时辰,我还在此地等你,你把郎中带来。”
  蓉珠震撼到花容失色:“明日?!你你……不能多宽限几日么?”
  傅蓉微说:“若大姐姐你不急,我便不急。”
  蓉珠如何能不急,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不能抓紧,就要继续无休止的等,将最好的年华空耗在闺中,待到过了年纪,熬成老姑娘,万人嫌,张氏再随便找个人把她打发了,她这一生将彻底堕进深渊里,再也爬不起来。
  蓉珠一咬牙:“好,我会尽力办成,到时候,希望三妹妹也能拿出与之相当的诚意,不要诓骗于我!”
  傅蓉微浅笑:“当然。”
  她目送蓉珠疾步走下石阶,娇艳的裙裳像一朵绽开的胭云,顺着幽静的草木深处渐飘渐远。
  傅蓉微拢了上身夹棉的短衫,扶着漆柱,一声声地咳,起初还尽力闷在嗓子里,可越忍反噬得越厉害,到最后竟有点呕心抽肠的感觉。傅蓉微喘息着缓了下来,瞧见左右无人,颓然靠着漆柱滑坐到地上。
  春寒从下面返上来,激得她一个哆嗦,但她咳得有些抖,实在没力气挪动了。
  她前些日子那场大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歹毒。
  也不知根在哪里?
  梅花亭的瓦当上忽然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在她面前连城细细的一线。
  傅蓉微望着那细如银丝的水,伸手接了一滴,托到面前,闻到了一股醇浓的酒香。
  上面有人……
  刚谋划了亏心事的傅蓉微头皮一麻!
  是谁!
  傅蓉微指甲扒着漆雕的牡丹纹,撑起身,几步踉跄着冲到外面,仰起头。
  只见梅花亭的宝顶上,一个少年人,逆着淡薄的日光,踩在最高处的琉璃宝珠上。
  一身锦袍素白无尘,腰封、护腕、发带上皆绣着金线暗纹。傅蓉微还未看清此人的脸,便被那粼粼荧芒映了满眼。他手里一个袖珍的酒坛,少年一只掌心便能攥住,酒液就是从他手里淌下来的。
  姜煦。
  傅蓉微在瞧见他的那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了焦土和废墟下的万民涂炭,也闪过了北地关外漫天婀娜的雪……最终着落在此人的眉目上,她双腿一虚。
  ——他什么时候到的?他听了多少去?
  那日,她在城上,他在城下,中间隔着一个倾覆王朝和落魄的皇室。
  今日,两人颠倒上下,傅蓉微仰头看他,后脖颈都酸了,中间隔着一个前世今生。
  傅蓉微心想,十五岁的她,理应不认得姜煦,于是乎,她深呼了口气,问道:“你是谁?”
  殊不知,此刻姜煦面色虽冷,但心里已暗自纠结成一团——我到底该不该认识她?
  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托词,低头恼恨地瞪了眼酒坛子,傅家的东西实在太劣了,坛口都封不住,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招待客人?
  他越是不说话,傅蓉微的心里越是沉了下去。
  不好。
  他全部都听到了?
  依着他的性子,会不会现在冲回去和傅家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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