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宫贝阙——小锦袖【完结】
时间:2023-12-28 17:20:11

  世间便剩姜煦一人孑然一身。
  最后那几年,他上战场都要贴身带着军医,灌猛药吊着一口气,才支撑的下去。
  十六年的南征北战,一身旧伤和沉疴耗尽了他的命。
  回到馠都,他松下那口气,一病数日不见清醒,再醒来,他连最心爱的银月枪都提不动了。
  他才三十几岁,正是一个男人本该如日中天的年纪。
  重生一次,见的都是伤心人,经历的都是伤心事。
  姜煦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开心的。
  但重新生龙活虎的身体,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给了他最有力的回应。
  让他爱不释手。
  姜长缨与儿子过招一百整,停下来时,竟有一种气喘吁吁之感:“偷着练功了,绝对是偷着练了,哈,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欺负你爹,等着!待会让你娘狠狠收拾你。”
  姜煦爱惜地擦擦自己的银月枪,他的枪与众不同,枪头上的刀刃比别人更长一些,且成银月弯钩状,所以它有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叫银月枪。
  姜长缨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儿,你还没告诉爹呢,你半夜去爬傅家的墙头干嘛?”
  姜煦道:“回去找东西。”
  姜长缨:“东西落里头了。”
  姜煦嗯了一声。
  姜长缨一笑:“怕不是把心扔里头了,说吧,看上人家哪个女儿了,爹抓紧给你提亲定下来,免得咱一回居庸关三五年,回来好姑娘都成别人的了。”
  姜煦将银月枪放回去,依靠在他爹那杆格外粗壮的红缨旁边,转身往内室里走,说:“一个也没看上,您少操点心吧。”
  饭桌上,姜夫人对姜煦接着审:“傅家那几个姑娘我都看了,品性一时半刻看不透,但都单纯……”雅音堂晏罢时,在张氏的安排下,她见了傅家的三位姑娘。姜夫人说的足够委婉,一时看不透,意思便是初见不满意。
  姜夫人皱眉,可他儿子离席那么早,按理说见不着姑娘们啊。
  难不成……
  “儿,你不对劲,告诉娘,你是不是在侯府见着哪个姑娘了?看中了?”
  姜煦还是那句话:“一个也没看上。”
  姜夫人暴脾气一拍桌子:“那你昨晚到底看谁去了?”
  姜煦啜着热汤,顶着父母炯炯有神的四只关切的大眼睛,说:“我昨晚去看的是别人媳妇。”
  ……
  姜夫人直接倒吸一口凉气,白眼一翻,差点当场厥过去。
  姜长缨扔了碗筷,扑上去揽住夫人的腰,一叠声唤着:“夫人,夫人,你别气……”姜长缨抽空咬牙切齿地指着姜煦骂:“你个完蛋犊子,今儿要是把你娘气出好歹来,我让你在床上趴半年!”
  姜煦:“……是你们非要问的。”
  他看见他爹盘子里的脆饼一口未动,于是伸手捞进了自己碗里。
  姜夫人好不容易抚平心口的躁动,思量道:“别人媳妇……你看中谁媳妇了?可平阳侯家也没有儿子啊,就那么一个糟老头子。”她眼前浮现出张氏那略显刻薄的面相,“不可能不可能……儿啊,你是在跟娘开玩笑的吧?”
  姜煦可能是可怜他娘,点了点头。
  姜夫人狠狠捶了两下胸口,告了句老天爷。姜长缨放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头一看,盘里薄饼不翼而飞。
  ……
  姜夫人絮絮叨叨:“乖儿,你可不能和娘开这种玩笑啊。”
  姜煦在姜长缨的逼视下,把最后一口薄饼咽了,用舌头卷了下手指,然后用他那干净至极,无辜至极的眼睛对着姜夫人,说:“儿子没开玩笑,她现在还不是别人媳妇,等再过三五个月,她就是了。”
  约莫再有小半年,夏末秋初,宫里的小选开始,傅蓉微就要入宫了。
  姜煦上一世从小天之骄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一生征战沙场,几乎无败绩,他想要的,或是想要做的,最后都得到了。
  唯独留一遗憾,就是傅蓉微。
  当年,他兵临城下,明明可以把人救下,却眼睁睁叫她丧命于怀中。
  他终生不能释怀,总觉得亏欠了她。
  今世,他理应护着她。
  保她今生一片坦途。
  平平安安地入宫,顺顺利利地母仪天下。
  他将来还会辅佐她和她的儿子,除弊革尘,他还需早早的找个机会,提前把兖王那个乱臣贼子宰了,以绝后患。
  多么圆满……
  姜夫人和丈夫面面相觑。
  姜长缨眼睛转了几转,叹了口气:“我晓得了。”
  姜夫人还一头雾水,碰一碰他:“你晓得什么了?”
  姜长缨扶着夫人的手臂,往里间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咱儿子说吗,再有三五个月,那姑娘就成别人的媳妇了。今年皇宫里有小选,就在三五个月以后,而且,平阳侯已经决意送一个女儿进宫了,各方都打点好了,皇上也点了头。”
  这倒是能说得过去。
  姜夫人:“……咱儿挺有种啊,他这是想跟皇上抢女人?”
  姜长缨怼着她的腰,说:“你快劝劝他歇了这心思吧,不行咱还是收拾收拾,押他回居庸关得了……造孽啊!”
  他们重新回到饭桌上。
  姜夫人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和那位姑娘扯上关系,温声劝道:“儿,你想开点,既然不是你的,咱们别强求了啊!”
  姜煦:“我知道。”
  姜夫人试探着问:“那阿煦,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就怕儿子在一棵树上吊死,以后对别的女人都提不起兴致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儿子后半生的幸福,抢一抢也不是不行。
  姜煦如实说道:“以后,我打算扶她的儿子登基,然后再扶持她垂帘听政……”
  姜长缨脸色骇变。
  扶她的儿子登基?
  这是要涉党争啊。
  还要扶她垂帘听政?
  当今皇上可还健在呢。
  姜长缨扔了碗,晕头转脑地走到外面:“家法,给本将军传家法——”
  一阵风从他身边狂卷着刮过去。
  姜夫人一声叹息。
  姜长缨捏着眉心,眺远了看,便见一道身影熟练的飞檐走壁,从墙头上翻了出去,再一回头,哪里还有姜煦的影子。
  姜夫人幽幽道:“我总觉得咱儿子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
  姜长缨:“他拎得清吗?他要能拎得清,他能现在就把登基和垂帘听政都谋划好了?”姜长缨坐在门槛上,气鼓鼓吹了会冷风,脑袋清醒了一些,猛地一拍大腿:“不对。”
  姜夫人愁眉不展:“怎么?”
  姜长缨:“夫人,我也觉得咱儿子不像是胡言乱语的人。
  姜夫人愁眉不展:“你的意思呢?”
  姜长缨喉结滑动,分析道:“翻墙头可不一定是偷人,也有可能是偷听呢……你说,咱儿子是不是偷听到了傅家的秘密?”
  姜夫人顺着他的思路:“傅家要送哪个女儿进宫,恐怕他们自己现在都未必能拿稳主意,可阿煦却说的那么笃定,仿佛此事必会发生……他或许是在傅家听到了什么?又或许是在暗示我们什么?”
  姜长缨安静下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平阳侯府的方向。
  姜夫人此刻一口饭也吃不下了:“不行,派人去把那崽子给我找回来,此事得问个详细。”
  *
  傅蓉微本以为那夜一别后,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姜煦了。
  记忆中,姜煦只在馠都停了不足一月,便独自回了居庸关。他的父母亲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但也在春末就启程了,姜煦再回来,便是加冠那年。
  傅蓉微推开窗,她窗前这株玉兰花已经被薅得差不多秃了,其他的几株树隐隐有准备开花的迹象,但还要再等些时日。傅蓉微翻身爬出去,坐在玉兰树粗壮的树枝上,两只腿垂下来,晃晃悠悠。
  近几日夜里都是晴天,连一朵云纱都没有。
  傅蓉微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觉得有些腻了,高门大院里的天没什么好看的,从来都是四四方方一角,她在皇宫里几乎日日看夜夜看。但她喜欢夜里风里的那种气息,顺着鼻腔,灌进肺里,前所未有的舒爽。
  傅蓉微闭上双眼,仰头靠在树干上。
  她想:“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今日与蓉珠的闲谈,其实是她摊开了自己的态度,她不想再去争取进宫的机会。
  那根本不像她一开始想象的美好。
  她带着傅家的阴谋进宫,身边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眼睛盯着。
  在傅家的内宅里,苦归苦,至少还有的喘息之机,可宫里是随时能吞人的泥沼。
  平阳侯膝下没有儿子。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花吟婉为他生了一个长女,紧接着,张氏为她生下三个女儿。
  平阳侯家业深厚,身份尊贵,他当然想要一个儿子,做梦都想要,但是他没有,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失去了那种能力,明明身强体壮,弄了几个外室,尝试了无数次,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更邪门的是,如今他甚至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了。
  平阳侯怎么能容忍傅家世代基业断绝在自己这一代呢。
  阴鸷,疯狂。这是傅蓉微后来对父亲的评价。
  傅蓉微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她和这个爹见过的面,说过的话,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傅蓉微抢了蓉琅进宫的机会,用了些不怎么光彩的手段。
  那天夜里,平阳侯才真正以父亲和傅家家主的身份,将她叫进了书房,与她筹谋起了大计。
  他没有儿子,没关系的。
  他有女儿,女儿照样可以生儿子。
  生别家的儿子于平阳侯府半点用处都没有,索性胆子放大点,搞个真龙天子的种来玩玩。
  他要傅蓉微在进宫三年之内,必须得宠生下儿子。
  可傅蓉微刚死了姨娘,他手里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来牵制傅蓉微的软肋。
  于是,在傅蓉微进宫之后,他开始不择手段的制造伪证,以诬陷她的图谋不轨,借此以拿捏她。
  做梦!
  傅蓉微上辈子在宫中谨言慎行、恪守规矩,做过最令人惊心怵目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殉城。
  二是掌权后亲手削了平阳侯的爵,抄了自己的娘家。端得一手至公无私,铁石心肝。
第10章
  傅蓉微把头靠在玉兰花树的枝干上,若不进宫,不嫁皇上,她接下来的路应该如何谋划呢?
  除了皇上,没有人能再给她上一世的荣华富贵。
  倒也不是舍不下……
  可手中一旦失了权势,她这如雨打浮萍般的一生又将如何自保?
  傅蓉微掐下一朵花,夜里堂下熄了灯,雅静极了。
  云兰苑的布置十余年没变过,半旧不新的家具很有些凄风苦雨的味道,可越是如此,越令人怀念,越割舍不下。
  月亮行至正中天,虚渺地映在檐后。
  傅蓉微望过去,在某个瞬间,忽然眉心一跳,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漫上心间。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
  下一刻,那月探头的檐外便飘上来一个身影,把银辉披在身上,如同天外来客。
  他一出现,便紧紧抓住了傅蓉微的目光。傅蓉微盯着他,眼中星星点点亮起的神采,是她自己也不会察觉。
  姜煦落在玉兰树的花枝上,看似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但弯折的花枝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傅蓉微听到“咔嚓”一下,一截并不粗壮花枝承受两个人的重量明显吃力。
  傅蓉微手指一紧,便如同她预料的那般,身下着力的地方一空,她整个人坠了下去。
  姜煦旋身就闪,以他的身手不可能摔到,人稳稳的落地。
  可傅蓉微就没那么体面了,她从半人高的花枝上落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
  姜煦很是无措地犹豫了一下,正想上前扶她,隔壁花吟婉屋子里点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花吟婉披着外衣,踩着绣鞋,出门查看,一见傅蓉微躺在地上,慌了神地上前扶她。
  “蓉微,伤着哪里了?”
  花吟婉抬头看一眼断掉的花枝,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蹙眉道:“你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好端端的爬什么树,哪里疼?”
  傅蓉微哪里都疼,但哪里又都不是很严重。她环顾四周,姜煦早不见了影子。
  ……
  这姜煦,少年时候这么熊么?
  傅蓉微一咬牙,扶着花吟婉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回头看向大开的窗户,傅蓉微目光一定。
  ——窗台正中央悄无声息多了一盆花,方才还没有的。
  葱青的绿叶衬一朵碗大的花冠,傅蓉微见着那花,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花吟婉顺着她的目光,也见着了那盆花,她只端详了两眼,“咦”了一声:“姚黄牡丹?”
  上一世,傅蓉微上位之后,合宫的花匠为了讨她的欢心,费尽心力饲弄了花期更长更丰满的姚黄。
  傅蓉微喜欢姚黄,更喜欢那独一无二的尊贵。
  可姚黄怕冷,花期至少也要再等两个月。
  可此时料峭春寒,哪里能养得出牡丹花开?
  傅蓉微抬手视如珍宝般地抚上去,动作一顿,用手指将花捏了下来,在手心一晃,道:“假的。”
  丝绢攒成,花蕊中央点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堆叠的花瓣上染料柔和,装饰着细碎的金珠,工艺栩栩如生,难怪乍一看难辨真假。
  瞧着傅蓉微一脸淡然,没拿着当好东西的模样,花吟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此等富贵精致的绢花,可不是她家姑娘能用得起的。
  花吟婉:“哪来的?”
  自然是方才姜煦撂下的。
  傅蓉微撒了谎:“是大姐姐今日送我的。”
  提起蓉珠,花吟婉心里纵有千万疑惑,也绝不会问出口一句。
  娘俩安静地回到屋内,花吟婉给她揉着摔痛的手腕,于安静中娓娓开口道:“蓉微,不要做傻事。”
  傅蓉微反握住花吟婉的手:“姨娘您说什么呢?”
  花吟婉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蓉微,姨娘答应你,会帮你筹谋亲事,一定给会给你找个可靠的好人家。你不要去做傻事,你还小,你并不知晓,有些事情一旦迈出脚便永远无法回头了,除非死。”
  傅蓉微心想:“我知晓的。”
  她已经用死换来了一次回头的机会,但很显然,形势迫人,她四顾茫然,却也找不到另一条更好的路。
  上辈子,花吟婉没说过这话。
  可能是因为上辈子的傅蓉微并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蓉珠。
  傅蓉微忽然觉得怪讽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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