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低微的宫女被挪到了冷宫,终生不见天日。
于是有了一曲宫花叹。
傅蓉微当上皇后,重整六宫事务,往外放人时,才注意到她。
因为她是正经侍过寝的,底下人不知该如何安置,便将此人此事报给了傅蓉微,请她定夺。
正巧那时傅蓉微在宫苑里散心,走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向左侧偏一头就是寂寞荒凉的冷宫。
傅蓉微便屈尊亲自去了一趟。
那宫女衣裙破烂,头发披于肩上,怀抱一把旧琵琶,拨弄着嘶哑凄厉的宫花叹。
傅蓉微莫名陪一个宫女坐了一下晌,直到黄昏,次日,宫女的名字被写上了放归的名单中,那一把破旧的琵琶却送进了猗兰宫。
若再问起当时傅蓉微的心境,她已经快忘了个干净,触动,总是一闪而过,却不留痕迹的。
傅蓉微不是不想提,而是已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粗狂有力,中气十足:“王爷可真是见外,来冀州一趟,还自带美人,这是瞧不上我的招待啊。”
话音刚落,人也走了进来,果然长得不出所料,身高八尺,威猛健壮。
姜煦坐姿不变,依然潇洒,道:“你叫我王爷不合适吧,萧磐早下旨给我扣了顶逆臣的帽子。”
“哎,先帝爷亲封的摄政王,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废得了的?”那人在姜煦对面坦然落座。
“那先帝爷亲封的储君,已登基的皇上,能废吗?”姜煦尖锐的反问。
”哈哈——自然也是不能废的,道理一样。“
“福延王高见。”姜煦笑了。
此人是萧磐夺位后封的异姓王。
福延王,统领福延卫,驻守在冀州。
聊了几句后,福延王的眼睛便一个劲的往珠帘里瞅,想要瞧清楚傅蓉微的样子,他并不知傅蓉微的身份,只当是姜煦从华京带来的红颜。
毕竟,孤身入敌营这种冒险的作为,他不认为姜煦会拉上正室王妃一起。
有了这种猜测,福延王说话也没了顾忌:“早前听闻王爷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成婚多年府里连个侍妾都不肯填,实在无趣,可我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啊。”
傅蓉微心念一动,按下了要出去的打算,将计就计,专心藏在珠帘后,当起了见不得人的红颜,抱着琵琶拨起了柔和的小调,给屋里平添了一丝温情沉醉的意思。
姜煦往珠帘里看了一眼,朝着福延王笑了:“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呢,别惦记着给我塞女人,受用不起。”
福延王被戳破了心思,哈哈一笑:“既然王爷这么警惕,那边算了,不提就不提。”
姜煦倒了杯茶,推到了福延王面前,说:“你传信约我单独见面,说要商谈大事,还特意嘱咐我莫带兵马,我来了,你想谈什么?”
第110章
“摄政王是个实诚人, 我是真没想到,您居然连一个亲兵都不带,就这么孤身赴约了。”福延王两根手指拈着茶杯一饮而尽, 拿出了干酒架势。
姜煦则温和许多:“细想想,没有那个必要,他们萧家的人争天下, 我们这些外姓人跟着玩什么命。”
“哦?”福延王道:“你没玩命?你差点玩死人!”
“先帝一道遗诏把我给坑了进去,没办法的事。”姜煦道:“可福延兄, 你又是图什么呢?”
福延王撂了茶杯道:“没滋没味的没意思, 让人给上点酒。”
姜煦点头应允:“上吧。”
福延王一拍手, 外头候着的属下便有了动作, 不多时, 老板娘亲自端了酒送进屋。
他们这些山匪, 没几个是不爱酒的。
有了酒暖身, 福延王渐渐张牙舞爪起来:“早些年,我受底下当家的坑骗, 借出去一批弟兄去你们华京生事,结果全让你给逮了。他们干出那种事,我猜他们一定没活路了,不成想摄政王肚量不一般,竟然把人给我放回去了。”
他说的是当年梁雄火烧粮草,攻进华京找姜煦复仇的那件事。
也难怪姜煦敢孤身赴宴, 原来早就结下了一份交情。
傅蓉微手下凝滞了一瞬,搁下了琵琶。
福延王喊了一嗓子:“哎, 别停, 怎么不弹了。”
姜煦一杯酒泼在他的颈前:“少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福延王只感觉脖子一凉,瞬间警醒了几分, 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往里瞟了一眼,见姜煦脸色不善,当即服了软:“好好好,我的错,我自罚三杯,王爷莫见怪……”他假装没发生过这茬,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永远把道理挂在嘴边,心里权衡利弊。但我们不一样的,我福延在蜀中能混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我永远把情义刻在心上,有恩必还,有情必偿。”
姜煦端着酒杯,他喝起酒来也一点不含糊,一杯酒两口饮进顺着喉咙就滑进腹中。他笑了一下,对福延王道:“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情吧,最多有点交情。”
“交情也很可贵啊。”福延王顺着杆就爬,又叹气:“兄弟不怕跟你交个底,镇北军威名在外,我手下这几万虾兵蟹将,真是不敢贸然找死。新皇帝摆明了是想把我的兄弟们扔出去投石问路,可当年我带着兄弟们投奔朝廷为的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当踏脚石送命。王爷,我夹在冀州,进退不得,处境难受啊!”
好一个进退不得。
进不得,是怕镇北军全力反扑,打得他们全军覆灭。
退不得,是不敢违抗君命。
福延王可能是喝多了酒,竟然有点要哭的意思。
从萧磐的立场看,他这是要里通外敌。
而站在姜煦的立场,这是他们的同盟。
姜煦人仍不紧不慢的吃着酒,他今天的酒量格外好,越饮越清明,道:“那我也跟你交个底,冀州这个地方我要定了,但不是现在。你说你是乌合之师,我给你休养生息的时间,以佛落顶为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保证你我之间至少三年的太平。”
福延王:“三年?”
傅蓉微心里也是一阵悸动:三年?
姜煦只要是说出口的话,背后定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筹谋。
只听他说:“三年,足够你养到兵强马壮,而且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福延敢对关老爷起誓,绝不背信弃义。”
“那么三年之后呢?”姜煦问道。
“三年后,我们再聚于此,共商大计,如何?”
姜煦转着瓷杯,不再续酒,说:“醉了。”
福延知趣道:“那王爷先歇一晚,兄弟我不打扰了。”
门从外面合上,脚步声陆陆续续的远去。
傅蓉微拨开珠帘:“你刚刚没有回答他。”
姜煦半眯着眼:“他是想着三年后再跟我谈条件,但我们没有再见他的必要。”
傅蓉微靠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一桌子的狼藉皱眉,伸手要收拾。
姜煦把她的手捉了过去,道:“别动,不用你做这些事。福延王此人粗中有细,他把见面地点定在乐坊,又留我歇息,夜里必定会送女人进屋。”
傅蓉微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哦?所以呢?你打算怎样?”
姜煦可能是酒意熏湿了眼睛,此时看人格外疏懒,他道:“你的身份要藏不住了,王妃,哪有以色侍人的红颜知己打扮的像你这般素淡。”
傅蓉微不解:“我的身份藏不藏得住,很重要吗?”
姜煦点头道:“很重要,让他知道,你也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他打算出征北狄,常年不在华京,他给傅蓉微留了人和兵,也是要让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明白,即使他不在,他的人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姜煦所料不错。
福延王刚离开不久,随即就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傅蓉微和姜煦都没搭理,然而门却被推开了,两个袅娜的身影绕过屏风,款款走近,在姜煦面前盈盈一拜,嗓音婉转道:“爷醉酒了,让奴家服侍爷歇下吧。”
姜煦瞄了一眼两个衣香鬓影的女子,淡然置之,抬手摘掉了傅蓉微的面纱。
两个女子时刻注意着上头的动静,偷眼一瞧,差点惊住了。傅蓉微的长相第一眼看过去,就是明艳夺目,雍容娴雅,女子有着这样一张脸,本该是极具亲和力的,但傅蓉微却有着一双不苟言笑、凌厉深沉的双眼,低眉垂目间,那眼神里的情绪一外放,看得人心肝发颤。
更要命的是,姜煦的脸就紧贴在傅蓉微旁边。
这位少年时便名贯天下的摄政王,长相与她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要用美来形容,而且与她们寻常见到的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儿不同,他的眼角眉梢像浸着流云霜雪,恰到好处的精致,与傅蓉微那张绝色贴在一起,丝毫不落下风,竟隐隐有种争艳的意味。
只两个字可形容——般配。
傅蓉微敲了敲桌面,唤回她们神游的心思,道:“收拾了桌上的残酒,准备热水沐浴。”
两个女子垂头下去准备。
片刻后,桌上残局一扫而光,热水抬进了屋里。
傅蓉微说:“过来扶人。”
两个女子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左一右要搭姜煦的肩臂。
姜煦一挥手避开了,偏过脸盯着傅蓉微的脸看。
傅蓉微从他的瞳仁中能瞧见自己微笑的影子,她云淡风轻道:“正室的气度。”
她的气度倒是有了。
姜煦的气度却施展不出来。
他捡起桌上刚换了一套的白瓷茶盅,挥袖一掷,砸在地上,清脆的声响溅了一地的碎瓷。姜煦看也不看一眼,单手掳起傅蓉微的纤腰,身形飘忽,两个女子只见着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人已经进了里间,徒留珠帘在灯下乱晃。
风月场上都是聪明人。
两女子对视一眼便都知道,这位爷今晚是不可能用她们了。
她们忍气吞声把地上的碎瓷捡干净,脱下鞋袜用足踩过一遍,确保每一条砖缝里都清理干净了,不会伤到贵客,才掩上门离开。
傅蓉微靠在浴桶的边沿,道:“瞧瞧,你把人给吓的。”
姜煦没有要入浴的意思,他人已经靠在了床榻上,道:“烦那些不干不净的人碰我。”
傅蓉微瞄着他后仰的脖子,目光沉了几分,问道:“我们今晚要歇在这里吗?”
姜煦道:“不,还是走吧。”
他从床榻上翻下来。
傅蓉微伸手一拦,攥住了他的衣领,拖到浴桶面前,道:“你还是先洗洗吧。”
一身的酒气,她不喜欢。
傅蓉微对干净的要求越来越挑剔了,姜煦也无奈。
牵马走在街上时,秦楼楚馆的这一条街上已悬灯挂彩了。姜煦身上染了这种场合里的绮靡之香,吹散在冬日的夜风里,很快淡得抓不着了。
他们夜行出城,上山。
行致佛落顶,两人不约而同在山巅上勒马,半轮饱满的明月正挂在头顶,洒下柔润的银辉,傅蓉微仰头看了一会儿月,又遥望着佛落顶的走势,说:“福延王并不知你要切断山路的打算。”
“当然不能告诉他。”姜煦道:“否则这一趟我们谈个三天三夜也没结果。”
“你这一手玩得这么绝,他没法和萧磐交代。”
“他既要背靠萧磐这棵大树好乘凉,又要搭上我的线给将来留条后路,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他总要给出点代价。”
姜煦这一趟根本不是来谈和的,他就只是单纯的摸底。
摸清了福延的态度和底牌,暂且不会对华京有威胁,他便可以放心出兵北狄了。
姜煦和傅蓉微没有立刻返回华京,而是越过了佛落顶之后,绕道华京,走向了通往西北的商道。
傅蓉微走过了一段距离,回头往着来路,道:“这条商路若是想通往中原,佛落顶是必经之路,换而言之,断了佛落顶,便是断了西域商队与中原的往来。”
姜煦道:“得看他们从哪个关卡走,若是商队打开了西侧的路,也可穿过楚州、幽州,一路往馠都。”
傅蓉微道:“也不是想走哪个关卡就能走的,得看我们镇北军放不放行。”
姜煦骑在马上慢悠悠道:“楚州和幽州的兵力倒是一般,萧磐知道镇北军的实力,他现在手下没有武将可用,一定已经做好了割城的打算。”
像一块肥肉放在了面前,散发着难以抵抗的诱惑,触手可及。
但可惜,现在的华京,没有胃口能吞下这块肥肉,与其让它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添堵,还不如忍住冲动,暂且放一放。
等灭了北狄这个虎视眈眈的对手,便不必再前瞻后顾了。
第111章
这条商道上沙石遍地, 黄沙漫卷,再继续往前走便要进大漠了,粗粝的黄土地上覆着雪, 夜更深了,月亮被罩在薄纱一样的云后,显得比刚才还要柔和。
他们漫无目的的行了一段路, 前面有一家客栈。木搭的外墙斑驳老旧,有年头了。客栈的门头上挑着一根杆子, 上面拴了两条黑红的绸子, 在风中一扬十余尺。
傅蓉微觉得那绸子新鲜, 仰头盯着看了一会儿, 问道:“客栈门口拴两条绸子是什么意思?”
姜煦也盯着那儿, 脸上淡淡的, 没什么外露的情绪, 说:“可能是在打暗号吧。”
傅蓉微好奇道:“暗号?莫不是他们道上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