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你拜年,往年也会来拜年的。”他解释一句,坐在她对面。
“噢,原是如此。”姬然缓缓起身,端了茶水来,给他斟上一杯。
他们早不是先前可以无话不谈的模样,或许先前也并未无话不谈过,她从来只是跟他聊一些闲话,却从不透露真实想法。
孟昭远不知这种情形还怎么迂回,只能直话直说:“阿然,你看着很不好。”
她眼睫微动几下,淡淡道:“他死了。”
“为何这样突然?”
“前几个月便说不行了,一直捱到现下,就在除夕那天,子时都未过。”她扯着嘴角,干涩的眼中又开始发热,“他说要陪我过年的……”
她缓缓闭上眼,泪又渗出,顺着脸颊下来,脸上似乎被泪水冲刷已留下两条固定航道。
孟昭远沉默一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不是早知晓他活不了几年了吗?”
“是,我好后悔。”她顿了顿,“我后悔遇见他爱上他,否则我今天就不会这么痛苦。”
这是气话,孟昭远明白,她还走不出来。
等到她哭过一通,孟昭远才道:“宫中未发丧,不知我现下是否能去吊唁?”
她闭了闭眼,像是认了,扶着桌角起身,缓缓在前面引路。
她知道他睡在那儿,可总不想见,只觉得看不见不承认便证明他不是真的已经离开。
可他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
他还穿着除夕夜那身衣裳,头上戴这那个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虎头帽,他闭着眼,就像是熟睡着一般。
姬然缓缓走过去,站在棺材边上,手越过厚厚的棺身,牵住他的手。
她小时候最怕鬼了,天黑后连一个人去上厕所都不敢。要是以前有一个死人躺在她跟前,她定不会凑得这样近,早早就跑了。
可现在,她多想那些鬼故事是真的,人死后还会有灵魂,赖在死去之地不肯走。
她的眼泪全落在他骨瘦如柴的手背上,在这寂静的屋里,声音格外明显。不像童话故事里,女主人公的眼泪没能唤醒男主人公,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
他们俩没什么不同,一个死在棺材里面,一个死在棺材外面。
孟昭远站在一旁,拜了三拜,缓缓走近,停在她身后:“伤心是难免的,可人要往前看。天渐暖起来,尸体不能一直摆放在这里。他这一去,前朝必然又有波动,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她哭弯了腰,头抵在棺身上:“他要我跟天下人说,是我亲手杀了他,他要我立威将权力都收在自己手里……”
孟昭远微怔,停在半空的手臂,没落下去揽住她。
“他死前将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以为以我的能力,为何今日能安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我从不想要这些啊,我只想他能活着……”
他早明白,很多事情大概都是晏洄在后操控,他一直认定晏洄有所图谋,甚至怀疑晏洄不寿只是一个谎话,可他从未想过,此人居然真的毫无保留将所有一切给了姬然。
可这人不是最为偏执极端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永远做不到像晏洄一般,也突然明白,他这一辈子都比不过他了。
“若他心愿如此,殿下应当尽量完成才是。”他收回手,背在身后。
“我知道了。”姬然直起身,“多谢你来探望我。”
孟昭远垂了垂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离去。
三日后,大长公主手刃齐王的消息从宫里传出,笼罩陈国数十年的晏党势力终于被连根拔尽,天边陡然升起一片五彩祥云,人们说那是幼帝下凡的标志,陈国会迎来又一个盛世。
姬然戴凤冠着蟒袍,独自一人抱着幼帝站在台上接受万民朝拜,她这个摄政大长公主之位,再无人敢置喙。
庆贺的钟鼓声传去皇宫的角落里,一身素衣的福王放下手中锄头,看向四方的天空,疑惑问:“这是在庆祝什么?”
“齐王死了,晏家党羽不复存在。”
姬荀微怔:“什么时候的事儿?如何死的?”
内侍笑着道:“前几日放出的消息,听说是大长公主设计将齐王绞杀,大长公主可真是英勇无比,外面的人都在称赞呢。”
“阿姐动手的?”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绝不可能。
一直站在窗边的福王妃走出来,轻声道:“殿下要去看看长姐吧。”
他垂了垂眼,朝太监道:“你去跟陛下请见。”
小太监不懂话里的意思,只按照吩咐去办,那边只说这几日忙,过段时日再见,姬荀没有再强求,还在皇宫的一角锄他的地。
三月,一场春雨,万物复苏,粮食绿油油地疯长,太史监呈报,去岁雪灾已收尾治好,今年必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百姓只知庄稼作物长得好是在齐王死后,更是将幼帝与大长公主奉若神明,民心尽归于朝廷。
夏雷滚滚,数千道闪电,暴雨夜,御前的太监披着蓑衣急急忙忙朝皇宫的角落跑去,敲开了福王的房门。
“殿下,陛下请您前往。”
姬荀一怔,手中的茶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赶至,雷声停了,雨却更大了些,油纸伞挡不住暴雨,他的衣摆湿了个透。
宫女看他一眼,又哀伤垂下:“殿下要换一身衣裳再进去吗?”
他摇了摇头,闻到里面传来的苦涩药味儿:“不必,我直接去拜见阿姐。”
“殿下这会儿正醒着,您进吧。”宫女推开门,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他怔了怔,缓了几口气,慢慢抬步走了进去。
人躺在里面的床上,似是听见有响动,疲惫的眼眸缓缓撑开,微微笑道:“你来了?”
“阿姐。”他走过去,跪坐在床边。
“一会儿要召见大臣们了,我怕中途出什么意外,便叫你先过来,在偏殿候着。”
他垂下头:“我知晓了。”
“去吧,他们快到了,等和他们说完话,我们再单独谈谈。”姬然抬抬手。
他一把握住,将那只纤细瘦弱的手放回被子里:“好,我一切都听阿姐的安排。”
偏殿离主殿仅一墙之隔,雨还在下,声音没那么大了,能听见匆匆赶来的脚步声,脚步声进了门停下了,转而一阵低声呜咽。
他隐隐约约能听见阿姐的声音,似乎是在交代政事,声音有些虚弱,断断续续的,但不急不缓,有条有理。
自齐王逝后,他宫里的守卫便更少了,也能自由走动。他虽不喜过问前朝的事,但也听闻过阿姐是如何兢兢业业英明果断的,和从前印象中的两个阿姐都不太一样。
过了有一炷香的时光,宫女来敲门,唤他进殿。
他从容走进,越过跪了一地的天子近臣,跪在了最前面。
“我走后,你要看好陛下,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你身上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性了,陛下需要你,天下的百姓也需要你……”
阿姐朝他招招手,他跪着挪动几步,双手攥住她的手:“我知晓,我知晓阿姐,我不会再像原来一样了。”
姬然闭眼,用力弯起唇,又朝跪着的其余人道:“陛下年幼,你们要和福王一起,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
“是,臣等遵命。”哽咽声四起。
“我要说的都交代完了,你们退下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和、要和福王叮嘱……”
大臣们缓缓起身,慢慢退出至外殿,静默等候。
门关上了,只剩他们两个和两三个贴身侍女,她笑着道:“不用跪着了,坐吧……”
“是……”姬荀起身,坐在床边。
“我知晓你不愿意管事,可是,没办法,我快走了,没有别的可以托付的人了……”
姬荀垂首抽噎:“他便那样好吗?阿姐要跟他一起走。”
她弯着唇,眼中泪意盈盈:“没办法,我有在喝药,也有听大夫的话,可我心里难受,每晚都会梦见他……说到底是我自己不中用……我对不起小和,也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他会不会怪我?”
“他怎么敢怪你?你都为他到这般田地,他怎敢怪你?”姬荀哽咽道,“我会照顾好陛下,看好前朝,阿姐不要担忧。”
她钝钝点头,脑子有些混沌了:“若陈国能安然无虞,想必长公主也会开怀……”
姬荀知晓她说的是什么,没有拆穿:“阿姐逝世后想和他葬在一处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了。”
天下皆知的齐王墓是空的,她怕将晏洄葬在外面,会有人去他墓前说些不好听的,便派人将他的尸首葬在了他们买下的那个别院里。
而她自己……
这副身体不是她自己的,葬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呢?葬在那里,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守在那里,那个属于他们的家。
身体不是她自己的,容貌不是她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她自己的,就算是真的有来世,哥哥也找不到她……
眼皮已有些睁不开,她微微侧首看向房梁,好像在黑暗中看见了那个少年。
少年朝她笑,眼眸弯似新月,眼瞳清澈如月下湖水,手朝她伸来。
她也笑,脸上挂着两行泪,颤颤巍巍伸出指尖,想放在那只手里,却在即将触碰时,骤然坠落。
城楼上的厚重钟声响起,拖着哀鸣调子,穿过磅礴的大雨,回荡在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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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细雨如丝,来得有些没有征兆。
张然没带伞,发被雨淋得微湿。
车祸后,她被救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醒来没多久。
肇事者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她没在医院花多少钱,但吃喝拉撒也花费不少,身上也没多少钱了,又暂时做不了太重的活,只能在外面发发传单。
这里人少,发不了多少,得换一个地方。
她抱着厚厚一沓传单,抬头看了看阴晴交接的天,抽了一张传单挡在头上,小跑着朝前去。
经过广场前的人行道时,她踩到瓷砖,脚下一滑,手扑腾两下,怀里的传单大半飞出,散落在凹凸不平的水坑里。
完了……
她深吸一口气,弯身将还没被浸湿的传单捡起来,打算一会儿用纸巾擦擦。
刚捡了两三张,有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她没理,下一秒,那只白色的高帮帆布鞋踩在了她即将要捡起的传单上。
“你没长眼……”
她仰头,对上那双清澈的如翡翠湖水一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