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纸一张一张慢慢揭下,尖利的刀锋刺入他的胸口,一边划着,血珠争先恐后地迸发。
大司马疼得浑身冷汗,可却始终说不出来话。
“写出来,我问你答,签字画押,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大司马满身伤口,那布片下的东西上似乎悬吊着秤砣一般的物件,拉得老长。
他求饶般动了动身子,良月这才伸脚踩着那处,将东西强行拽了下来,顿时又让那人满地打滚,可却不敢再有任何反抗。
“除了你、刑部王伟、户部何庆、吏部童梦圆,朝中可还有其他人和曹远有联系?摄政王是否与曹远有联系?”
曹远是福音将军的本名,福音只是称号。
大司马写了个“无”。
我无法安心,遂继续撑着身子摸到附近继续听着。
足足一个时辰,天色大亮,大司马都奋笔疾书。
良月拿到带着血色的文书,让大司马在上面捺了指印。
正等她要塞进怀里,却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将纸摊开道:“写一句――以上内容我已全部看过,确认无误。”
大司马丧如考妣,他那只手看上去快要断了,可面对着良月,也只能期期艾艾地写下。
良月这才满意,拍了拍他的脑袋,“好狗。”
嘴角挂起一抹极其讽刺、厌恶、不屑的眼神,似乎大司马在他眼里连只畜生都不如。
而大司马却苦哈哈着一张脸,期望良月能够放了他。
“放心,我不杀你,我留着你以后还当福音将军的大司马……你那整个家族唯一的男丁,你的小儿子张少谦如今正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正是娶亲开枝散叶的好时候,是否介意我收作弟子?”
紧接着她拿出一个丝帕,里面裹了一个玉佩,看上去倒像是家族式样。
良月的话满是寒意,我分明看到大司马瞳孔骤缩,竟比方才自己被刑讯逼供时还要恐惧。
“阁主,下官,不,奴一定对阁主唯命是从!”
“错了,不是我。”
“啊,对,对,奴定唯永王马首是瞻!”
一切安置妥当,大司马才得以穿上那身人皮,衣冠楚楚地打开门叫私兵进院将我和良月带走。
……
“那些女子呢?”
林中,良月擦拭着染血的长剑,问起弟子们。
已经褪去私兵装扮的弟子一边掩埋那些兵士的尸体,一边道:“救走了,倒是之前最早从府里出来的那个被直接卖到了妓院,一夜惨死。”
“个人命数,大事要紧。”
所有人漠然,我因为身体虚弱,始终被人搀扶着,此时有马在侧,便被扛到马上趴着。
“给他送到江远闳那里去,江远闳前些日子来信说丁宁也在他那儿,让他们师兄弟团聚……”
我总觉得良月在说这句话时带着浓浓的怨气。
而她之前因伪造身份丢下的物件全被弟子找回并重新交到了手中。
良月从大司马张允处获得了情报,已经抄录一份让人送往办事处,从而递到永王手中。
同时,在琼州城待了一夜,良月已真正见识到福音将军的为人,放弃游说,转而有了新的策略。
最开始的一段路我们尚能一起走,她后来看我实在经不起颠簸,只得找了辆马车将我放进去。
后来或许是劳累了一夜,她便也进来休息了片刻。
只是一看到我,她那脸上的不耐烦便十分明显。
“姐……阁主,我,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压制住赵允呢?”
我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的疑惑。
她闭着眼假寐,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一段时间,当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却突然道:“他习武,并且从脱衣服那一刻就已经看出来我们不是难民,只要有动静,私兵立马将我们包围,我们必然插翅难逃。”
我一阵赫然,“那为何不一开始就直接拆穿我们?!”
要知道最开始进了院子时,院中可满是私兵,只要他喊一嗓子,手无寸铁的我们定然当场被捕。
“他自然也能看出来我习武,丹药如此珍贵,他却舍得给我们吃,不过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不费吹灰之力将我们一网打尽,到时候跪在地上的就可能是我了。”
“谁知道我一口吃了下去,让他计划落空,所以他才那么愤怒。”
“好在我后来缓住了他。”她似乎有些累了。
我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说,本身还有些恶心,便打算将万梦丹的事情往后放放。
可她却又道:“那个丹药你认识?”
“是万梦谷密药万梦丹,制丹人是我师兄花灵。”我尽量保持平静。
“张允说这东西会成瘾,出现幻觉。曹远就是靠着这个控制了这些人,一旦万梦丹大范围传开,到时赵家这江山就要塌了。”
这句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保重。”
她已掀开帘子下车,我则随着马车一路远去。
我忍不住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回头看她,她身着黑衣,戴着斗笠骑马早已扬尘西去。
看上去像是要去往南岭之地。
那处……没记错的话是距离惠丰将军较近,却又不在他的占领区内。
“小郎君,为了赶路,稍微忍忍。”
驾着马车的弟子快马加鞭,一日不到便将我带到了军营。
“阿生!又冒险!我就知道你这个作死的!”
“你不也是。”
丁宁和江远闳拌着嘴过来接上我。
因我身子骨软,便是被背到营帐里的。
“阁主方才来信称你吞食了万梦丹,我就说早晚要出事!”丁宁点着我的脑袋指责着,边说“也幸好你在,不然她熊胆包天,恐怕为了计划真的敢吃下去,反倒满盘皆输。”
“师兄,她没那么傻。”
丁宁冷笑,“你自己看她的来信吧。”
信是今日写成的,上面许多都是问万梦丹的来历,药效,良月昨晚似乎真的只当这是普通的壮阳药,还问道若自小试毒能否抵消药效。
“你们都太信任对方了。”他叹了口气,“还好你在,这药若是被她吃了,恐怕你们俩都得永王去赎,赎都不一定能回来,到时候闹个大乱,这天下和江湖只会更加动荡。”
我心中涌起一阵庆幸。
只见信中最后一句简洁道:“全力救治,唯盼平安。”
那一瞬间,她忘记我之后所有的委屈不复存在,却是又灌满了满满的希望。
我就知道她即使忘记了我,终有一天还是会走向我,只是较之以前慢了些。
第36章 这是毒,不是药
这天我始终睡不着,浑身燥热,鼻子发干,感觉有一股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
眼前的营帐歪歪扭扭的,我仿佛瞧见了药庐之外的星空。
银河宛如碗碟一般将一切盛入其中,而里面渐渐荡出了良月的面容。
她那双眼睛依旧清冷,眸光沉默克制,自遥远的天际看着我。
“姐姐,你怎么到天上去了?”
我如痴如醉,朝银盘走去,越走越觉得身上冒出刺骨的冷意。
那种冷意浇溉了浑身的热浪,让我无比舒爽。
“阿生!!!!”
我听见一道男声传来,可四下无人。
突然的,我又觉得十分诡异,将自己蜷缩起来,有温暖的海将我包裹。
“药罐子!醒醒!”
一股大力倏然间将我拽起,我猛喘口气,脑子顿时清明。
眼前哪里是药庐,分明是营地之外的河边,杂草横生,一股沉泥的腐臭味。
而我和江远闳站在河里,江远闳正一言难尽地看着我。
“还不赶紧回来!”
师兄在河岸边吆喝道。
江远闳这才扯住我的袖子给我往岸上带,边道:“要不是因为你是他师弟,我非把你闷河里呛几口。”
我有点愧疚道:“有劳江哥。”
他这才冷笑一声,“阁主交代,保你不死。”
“那就是你应该做的,我收回上一句话。”我垂着眼睛淡淡道。
我也不是很喜欢他。
他气笑了,但看到丁宁担忧的眼神,那万分的不服也收敛了。
“出现幻觉了?”丁宁为我披上毛领斗篷。
我点点头,听到他叹息着继续道:“毒宗自小便以身试毒,虽然练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可到底遇到的是万梦谷绝毒,这东西还会成瘾,花灵已死,以后谁去给你找万梦丹?”
“师兄,我戒了就是。”
“哪里那么容易戒掉?这是毒,是毒!除非找到解药。”
我整个人沉静下来,随丁宁一同去了帐子,此后由他寸步不离地照看着。
万梦丹的毒性发作时,那种蚀骨挠心的无力感几乎让人崩溃。
第三日,有人为我送来一粒丹药逼着我吞服下去,灵魂被控制了般的感觉才逐渐消退。
等我再次清醒,却见到良月刚好转身出了营帐。
“阿生,好些了吗?”
师兄扶着我关切地问道。
可我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一味地问着,“阁主来了?”
“先担心你自己吧,傻小子。”
“我,没事,我是毒宗弟子,能忍受这份苦楚。”
“她这人也太冷漠,看着你撕心裂肺竟面不改色,阿生,你爱错了人。”
“没有错,师兄,她只是不记得我了。”
“随便你吧。”师兄气极,抽身离开。
……
冬日的雪终于撒下,福音将军突然与惠丰将军开战,好像是因为惠丰将军爱妻携爱子上山求佛时突然遇刺,而刺客离开时不慎落了个福音将军士兵的特有标志。
一时间两军交战,随之而来的则是炎王突然骚扰永王军队与徽州城,作势一举歼灭两个敌对势力,徽南城终于射出了第一发冷箭。
而炎王军队在扰乱战场之后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紧接着永王以徽州刺史阻拦勤王为由,一声令下,趁乱攻打徽南城。
万千士兵如破弦之箭,倾巢而出,城门在视死如归的将士们攻打下轰然倒塌。
喊杀声震彻天地,白雪覆盖了不计其数的尸体,鲜血宛如盛开的毒花一般在雪上洇展。
冲锋的号角一刻不停,战马嘶吼,刀光剑影。
“胜了!胜了!”
足足一天一夜,永王军队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徽南城,徽州刺史于家中悬梁自尽,一城一县纷纷投降。
大军开拔,势如破竹,往皇城进发。
永王主帐内正在商谈下一步计划,良月和江远闳他们都在里面。
我自从吃了万梦丹,身子总是发热,冬日里也穿不得厚,可身体实则受不住冷,便时常受风寒。
大雪已连下几天,我在雪地中眺望着远方,多日来的迷茫铺天盖地般涌来。
那种极大的不安全感日日让我无法安睡。
开战当日的腥风血雨仍旧压在我心头,大军开拔时脚下踩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徽南城近乎空了的大街小巷中只有风声。
太安静了,安静的像是没有活人,更像是一座死城。
这就是战争,还仅仅是一座城的战争。
这就是良月为之努力的吗?
我一时分不清了,我才感觉出来良月是真的都忘了,忘了当初说的快意恩仇,人无贵贱,生命同价。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她,我一个药郎也不过只能随着时代的步伐往前走。
人人都在夹缝中生存,我亦如此,永王亦如此,良月更如此。
“来接我吗?”
营帐处突然一阵杂乱,江远闳调笑着包住丁宁的手腕,却遭来一阵白眼,“自作多情。”
我侧身看着他们,良月最后一个出来,永王跟在她身后。
两人郎才女貌,巾帼英才。
我心思暗了一瞬,抬脚准备往营帐里去。
“林生,跟我来。”
良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丁宁正被江远闳纠缠,此时看到我穿得单薄,忍不住说教,“披风呢?”
我边良月走去,边打哈哈道:“热得慌。”
之后大家分道扬镳,良月带我去了她的帐子。
走时,永王看我的眼神带着满满的侵略性,他本想拦住良月再说些什么,但被良月当场拒绝道:“王爷,稍后再议。”
良月屏退了营帐外的士兵,搜出一个匣子塞进我手中,“这是我让张允从曹远手里要的,你先将就着,之后我为你找解药。”
我打开一看,整整一盒的万梦丹,扑鼻的香味瞬间让我迷蒙了一下,身子晃悠着。
“不许贪多,我让你师兄看着你。”
她钳住了我的胳膊。
我稳定心神,叹道:“阁主,我不用,这是毒,不是药……更何况这是我师兄花灵被逼迫着制作出来的,是他最绝望的时候做出来的,我不能用。”
“随你,只是解药难找。”
“世上任何毒并非无解,毒药与解药如阴阳相伴相生,万梦丹的毒重点在茱莉草,解药自然也在茱莉草,只是取材部位可能有所不同罢了。”
她看我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带着讶异。
我苦笑着,“我乃毒宗药郎,阁主倒也不必小看我。”
“等大业建成,我随你去药谷。”
她淡淡道。
请假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37章 认错
其实良月大可不必以一副亏欠我的态度对待我,可我无法对现在只是阁主的她说这样的话。
明明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又何必太过强求,只能循序渐进。
但时间长了,总还是会觉得有些怅惘。
“阁主,若大业不成呢?”我道。
她十分笃定地看着我,“必须成,林生,你不知道江山稳定意味着什么,我们一定会实现的。”
又是这副将我排除在外的模样。
为什么因为我药郎的身份,就一定认为我不懂呢?
我已有些气恼了,合上匣子,朝她生分地拱手告别,“那就预祝阁主和永王爷了,林生告辞。”
出了营帐我便将装满了万梦丹的匣子扔进火堆里,瞧都未瞧一眼。
良月同样不懂作为药郎的我,我受不得苦,但一时苦和一生苦我能区分的清。
与其沉溺于万梦丹满是毒性的欢乐中,我宁愿遭受百倍的苦楚,彻底远离这种可怕的幻境。
更何况,花灵燃尽了生命,必不想看到我、看到世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