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着的元妤仪只觉得有凉意浇灭辛辣酒劲,喟叹一声,姿态轻松,由着那凉爽的帕子覆在面上,甚至主动仰着白玉般的脖颈靠近。
谢洵知道她是个醉鬼。
且她的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譬如去岁冬末在长庆宫,她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挂在他身上,霸道蛮横;
又譬如此刻,在所有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像只倦怠的小猫,娇气又黏人。
除了病重的母亲,谢洵从未这样细心伺候过旁人,虽知道她喝醉酒便不记事,但谢洵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替她擦脸的力道。
冷情的郎君语调略有起伏,夹杂着几丝不悦,“殿下既知道那是烈酒,便不该喝那么多。”
元妤仪的耳廓动了动,意识模糊地顺着他的话反驳,“我就喝了……嗝,三杯。”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比划,三根纤纤如玉的手指在青年面前晃。
谢洵眼底依旧带着冷意,转身拧帕子时沉声不满道:“外人的酒自然比府里的香。”
他们成婚当日饮合卺酒时,也没见元妤仪这般好奇,那合卺酒味道甘醇,且不醉人,她又不稀罕喝了。
可祁庭从北疆带过来的酒,她就偏要尝个鲜。
那竹马将军送的就全是好的吗?
这样想着,谢洵眉峰皱起,拧帕子时格外用力,一串水珠啪嗒啪嗒掉在银盆里。
这样清脆的啪嗒声响也提醒了谢二公子,面色冷静,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
他刚才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再回头时,拔步床上的少女已经踏实地睡了过去,长睫微垂,面相乖巧。
谢洵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哪家的哥哥见到妹妹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会高兴呢?
他心绪不宁也是正常反应,并无不妥。
……
不过片刻,叶嬷嬷等人已经送来了解酒汤并一碗暖身子的姜汤,见驸马亲自守在公主床边伺候,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对付都挂在明面上,她们这群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忐忑,更希望这对主子能冰释前嫌。
绀云习惯了伺候公主,便要上前喂汤,却被谢洵止住,淡淡道:“给我吧。”
绀云一愣,上次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她还以为驸马心中也存着气,如今看来却不像不高兴的人。
叶嬷嬷主动上前将人拉过来,躬身道:“既有驸马侍候,老奴也放心了,先带着这两个丫头去角房候着,驸马若有吩咐只管摇铃。”
汤匙磕在瓷碗边上,温热的瓷碗端在手中,谢洵方觉有些真实,瞥了一眼安静的少女,心中弥漫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点头道:“折腾了一天难免劳累,嬷嬷先带着她们去休息吧,殿下这里,洵会守着。”
叶嬷嬷上了年纪,余生唯一的念头便是公主平安和美,姻缘和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拉着绀云和锦莺退了出去。
转身带上门,叶嬷嬷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
绀云不解,“嬷嬷,上回殿下同驸马闹了个红脸,又多次驳回驸马送来瑶华宫的帖子,若是驸马心有怨气,偷偷将解酒汤倒了怎么办?”
锦莺初听此言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立刻浮现几分担忧的神情,附和道:“嬷嬷,还是让我和绀云回去守着吧。”
叶嬷嬷眼角笑出鱼尾纹,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额头,半喜半嗔道:“傻丫头,你俩可看见了驸马方才的模样?”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叶嬷嬷笑得和蔼可亲,“你们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不懂也是常理。”
两个丫头脸皮薄,霎时红了耳垂,忙道:“可是嬷嬷……”
叶嬷嬷抬眼看了看雕花木窗上投出的青年背影,顺着游廊往角房走,面上心满意足,“谁家夫婿心里有气,还能这样贴心地照顾娘子?”
绀云和锦莺思忖着方才驸马的模样,又是替殿下擦汗,又是主动接碗喂药,倒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皇后生病时,先帝也是如此侍疾。
长夜漫漫,公主府寂静无声。
叶嬷嬷却觉得心中微热,感慨道:“你们都是殿下的身边人,自然瞧不见殿下受半点委屈,这是忠心没错。”
“上回的事儿,殿下虽不与我这老婆子透口风,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计较着夫妻之间爱的多少,付出的多少罢了。”
他们还年轻,又是新婚,难免会有摩擦,会计较这些细微小事,先帝和先皇后年轻时又何尝没有这些龃龉。
天长日久方能见人心,婚后一同见过风波,方能明白夫妻一体的真道理,自然也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谁爱的多,谁爱的少。
如今的公主和彼时刚成亲的先皇后何其相似。
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却红颜薄命的皇后娘娘,叶嬷嬷心中酸涩,轻声开口。
“日子都是一天天过出来的,驸马爷素来把话憋在心里,却有一点好处,并非心胸狭窄的小人,咱们殿下若是真的吃了亏,也不会同他凑活过。”
“女儿肖母,殿下如今啊,跟还在东宫时的娘娘一模一样。”叶嬷嬷一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垂首不语。
夜幕幽深,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已近亥时六刻,万籁俱寂。
元妤仪虽睡着,却还是隐约嗅到那股辛辣的姜味,嘴唇扁着,显然颇有意见。
谢洵将解酒汤喂完,再喂姜汤便显得格外费劲,她觉得姜汤辛辣,一次只能喂进一小匙,喂了许久,也只喝掉半碗。
左右元妤仪已然喝了解酒汤,谢洵无奈,便将剩了半碗的姜汤放在了外间的八方桌上。
轻微的风拍打着窗牑,青年从善如流地在屏风后铺上自己的被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元妤仪去迎接祁庭的身影。
卫疏跟公主不熟,自然认不出来;
可他却是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正牌夫君,哪怕元妤仪只是露出一双手,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们只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些小矛盾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在此时和离。
他们还是夫妻。
公主不应当同旁人那般亲近的。
谢洵自比兄长,很是不喜今夜祁庭为公主撑腰的话。
就算日后和离,那祁庭也绝非良配。
公主性子虽娇,骨子里却带着倔,祁庭浴血疆场,心思粗略,怎能照顾到她方方面面。
不配,实在不配。
隔着五折屏风,谢洵屏气凝神,分辨出元妤仪细微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在那人平躺着的身影上。
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因这些嘈杂的想法泛起波澜,无论如何再难得沉静。
能配得上她的夫君。
谁能配得上她?谢洵一遍遍想着。
靖阳公主是九天之上的鸾凤,地位尊贵,风光无限,寻常男子恍若沉泥,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生得美,性子良善,爱憎分明,平心而论,是顶好的姑娘,她是这样好的人,未来的姻缘更要慎之又慎。
脑海中闪过所有世家贵族,谢洵挨个否定。
貌丑者不可。
元妤仪上次亲口说,喜欢漂亮的人物,倘若对方连具合格的皮囊都没有,何谈般配?
懦弱者不可。
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至今却仍被置喙牦鸡司晨,未来的夫婿应当有铁血手段,能护得住她才行。
暴躁者亦不可。
她性子娇气,偶尔习惯撒娇,喝醉了酒,不高兴时又难免霸道蛮横,未来的夫婿也应当情绪温和,能包容着她。
除此之外,祁庭不可。
……
歪斜的点点星光映在谢洵漆黑的眼底,他眸如深潭,渐渐清亮,折射出点点星光。
偌大上京,无一人堪与公主匹配。
青年怔住的双眼眨了眨,迟钝的思维活泛起来,他直视着清冷的夜光。
排除所有人之外,还剩一个他。
可是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也早觉得这世间令人恶心,只想还陆家一个清白后,孤身赴死。
但若和离后,无人照顾元妤仪该怎么办?
她孤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后再喝醉酒,也会有人去接她回家,喂她喝药吗?朝堂之上若还有人斥骂她夺权篡位又该如何?
她还没二十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倘若遭此境遇,会偷偷哭的。
眼前仿佛出现元妤仪含泪的眼,谢洵心中宛如被一根细长的银针刺伤,泛起一阵锐痛。
这样人心浮杂的世道,谢洵从不信人心,不信旁人的好,却偏偏碰上一个待他毫无杂念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值得挥霍,就算是本着恩情,他也得多活几年,为元妤仪铺路。
起码得保证,所有人皆臣服于她,这是谢洵这个驸马,趁活着时要做的第三件事。
她以后的生活安稳与否,同陆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一样重要。
漆黑的夜色涌上来,躺在屏风后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洵空荡的心脏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似乎只有看到她平安,他的心绪才能重新平静。
第22章 回家
强行移开视线, 摒弃脑海中嘈杂的想法,谢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回想着今日在藏书阁中翻到的最后一卷卷宗。
那是外祖父生前尚未处理的一桩案子, 看似无甚出彩之处,却还是吸引了谢洵的注意。
兖州节度使江长丘侵占民田,在当地欺男霸女,恶名昭彰, 兖州士子孔岐上京赶考,中举后才敢呈上兖州百姓的联名书。
彼时收到这封手书的, 正是他的恩师, 国子监祭酒陆岱。
先高祖皇帝登基不足三载,又是久病缠身, 沈皇后母族门庭衰落, 不足为先帝提供助力。
在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的正是已然入阁的江行宣, 江丞相。
节度使江长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本家侄儿, 故而这桩案子意料之中地被压了下来;
始终为这桩冤案走动的陆祭酒也在两年后被牵扯进贪墨案,陆家满门男丁抄斩, 女子流放。
兖州士子孔岐万念俱灰, 又觉愧疚恩师, 在行刑的午门前自刎谢罪。
江相痛心疾首, 做出一副惋惜模样, 亲自上书请求高祖将本家侄儿革职查办,高祖答应了他的请求,先后派两拨人去调查。
结果却都无非是兖州节度使两袖清风, 陆祭酒及其学生孔岐的手书不过是道听途说, 毫无可信之处。
谢洵看完后,将那封书信报告撕下, 带出了翰林院。
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猜测,倘若当年侵占民田事假,江丞相和他那侄儿也不必如此斩尽杀绝。
不过是钻了皇权旁落的漏洞,翻云覆雨罢了。
可要翻案也并非易事,高祖已经薨逝四年,这桩案子又是太昌十六年的陈年旧案,江相素来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留下人证物证。
若非藏书阁诸多书信仿若浩淼烟海,只怕这张案子的报告也不一定能得以保存。
现在朝堂上无人知晓他与当年陆家的渊源,兹事体大,谢洵要想翻案,必须找到能站出来说话的人,顺手将江丞相彻底扳倒。
要想查明关键之处,只怕还得去一趟兖州。
从前困在宣宁侯府,谢洵寸步难行,现在初入朝堂,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如履薄冰?
因为他公然和江丞相叫板,朝中已有许多大臣斥责他越俎代庖,目无礼法。
连他的亲生父亲,谢侯爷也不敢同他来往,恨不得立即同他划清界限。
“老朽没有这样的逆子!”这句话已然成了宣宁侯的口头禅,恨不得宣之于天下。
谢洵如愿入仕,终于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子,终有一日会完成母亲的遗愿。
可真正走上这条路,才觉得是这般辛苦,孑然一身,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说来还要感谢公主赐予他这个驸马的身份,倘若他只是一个世家的庶子,被家族抛弃却还在朝上进言,只怕早已被关进了刑部。
拔步床上的少女懒懒翻了个身,正逢几颗星子连在一处,透过窗牑洒进些许星光。
谢洵侧首,看向床上的少女,她枕着一头乌发,几捋发丝垂在床边,面庞柔软,像暗夜中缓缓盛开的昙花。
寂静中,谢洵竟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满足,或许只是因为公主待他真心,亦或在公主府没有那些异样的眼神。
谢洵的视线顿在屏风后的少女身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卫疏说过的话。
“公主待你,情深意重,谢兄此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主待他,情深意重。
卫疏笃定,公主喜欢他。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卫疏又总出入风月场,虽是赏曲听唱,也比他有经验。
所以卫疏所言,定是有几分道理的。
谢洵阖上双眸,久如坚冰似的心却似乎被人敲出一块缺口,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咔擦声响。
“喜欢”,青年薄唇微启,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耳后皮肤的温度却渐渐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