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步只是扫了一眼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的中岛敦,便缓缓移开视线。
他开口对杉重春说:“不需要再这样轮流看着我了。”
杉重春欲言又止,他生怕乱步继续想不开。
然后乱步又看向中岛敦,迎着小老虎忐忑且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徐徐开口,“让侦探社的人过来吧……我有话要说。”
“是关于我的事情。”
他垂着眼眸,语气放轻。
中岛敦几乎忘记了呼吸,反应过来后连忙胡乱点头,他意识到乱步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激动的语无伦次,“好、好的!”
在中岛敦跑出去打电话的间隙,乱步则是抬起手背。
纤瘦苍白的手背上是脉络清晰的血管,上面留着一个微不可察的针孔。
是昨晚不知为何,他竟然挣扎着让输液针脱落了。
他仔细思索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却只能想到那真实到令他心颤的梦境。
梦里的鹤里说这个世界需要他。
乱步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胳膊,留下了几道泛着淤血的痕迹,他心里疯疯癫癫的想着。
……需要他?鹤里…你就真的这么爱着这个世界吗?
很快,侦探社的人就赶到了。
私人病房空间很大,但似乎考虑到乱步的状态,走进来的人不多,仅有福泽谕吉、太宰治、另一位江户川乱步和与谢野晶子。
而杉重春如同雕像般站在乱步的病床边,守着他。
福泽谕吉一看到乱步的模样,就无法控制的担忧起来,但他知晓不得操之过急,于是便只是开口,语气显得小心极了,“乱步…是要和我们说什么?”
江户川乱步之前是透着太宰治的摄像头看到另一个时空的他的,而现在亲眼面对面目睹,江户川乱步只觉得眼前躺在病床上与他容颜毫无二致的青年,要比屏幕里看到的更加令他头皮发麻。
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走上另一条道路的他自己。
但更多的是对这位乱步竟然轻易就能舍弃生命的态度而愤怒,于是江户川乱步几乎就是闷着生气,鼓着脸不看对方。
与谢野晶子帮衬着社长,她也温柔的应声:“侦探社的大家,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太宰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乱步,眼前的乱步看上去只是脸色显得苍白,相比之前看到的模样要好了一些,这个态度的转变……是有人已经安抚过了?
想到乱步话语里离不开的“鹤里”这个名字,以及费佳同样多次提及的“鹤里”,太宰治好奇极了。
乱步摊开手心,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细细说着:“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有没有发现就在这几天,出现了不正常的几次地震?”
“这只是开始。”
“……我们绝望又奋力地挣扎过。”
他在描述第一次人生重启,遇到了社长之后,经历世界末日的事迹。
“但是自然的力量太可怕了,这是不可能抵御的事情。”
乱步低低一笑,眼底神情空洞起来。
“我依稀记得,最后海啸淹没一切,咸涩的海水无孔不入,肺部的氧气一点点消失……”
他语气缓缓,显得格外平静,像是习惯了一般,有着令人颤动的麻木,“这是第二次的死亡。”
“第二次……!?”
江户川乱步的视线当场牢牢锁定住乱步,他眼底晃了晃,连忙戴上眼镜,瞳孔下意识骤缩,“……你。”
乱步唇边扯出一段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的笑意仅仅浮于表面,像是对死亡并不在意一般,已然陷入了着魔的境地。
“是啊,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他尚且无焦距的视线落在了不知不觉间张开嘴,像是受到了惊吓的江户川乱步身上。
“所以,你很幸福哦。”
江户川乱步差点没站稳,连忙扶着墙壁,他呼吸急促,因为一下子推理出来的信息让他头脑混乱又清明,仔细一想,就能感受到其中深入骨髓般的可怕。
不断带着记忆,重启……?!那么这个人,到底经历了多少次的绝望?!
他颤抖着唇瓣,断断续续的说出来,“那你做这些是为了…?”
乱步唇角弧度缓缓放平,他像是在叙说着什么轻描淡写的事情,“嗯,这是最有可能阻止世界末日的方法,也是我和鹤里不断研究出来的结果。”
似乎谈到“鹤里”,乱步的眼底才有了略微的神采。
旁边同样听着的福泽谕吉无意识地收紧了五指,呼吸凝滞,几乎掐得手心殷红,他努力平息了许久,才不至于莽撞冲上去,把眼前的乱步抱在怀里。
太宰治先是错愕,他无意中心里抽搐起来,一阵阵密密麻麻的心疼与绝望,令他设身处地的想到。
即使是他这种追求着死亡的人,若是经历了这么多次死亡循环,也无法做到现在这样……愿意被所有人误解,都执意要选择这条路走下去。
太宰治揪紧衣袖,终究很轻的叹了一口气。
病房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的透不过气来。
与谢野晶子的眼眶早就听得红了起来,她平复了许久,才颤声想转移一下众位的注意力,于是说:“那么乱步……那位鹤里是?”
没想到这句话戳中了乱步的疯点,他徒然表情骤变,无助又痛苦,“…没有她,我坚持不下去…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抱着头,眼睑欲裂,“绝对不是她不要我了…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对不对?对不对?”
乱步急于寻求附和的模样,让众人揪心。
“…对。”、“乱步,不要怕…”、“笨蛋!”
但他无意识还在继续抓挠自己的胳膊,试图以疼痛缓和心底起伏,直到这小动作被江户川乱步一眼识破,江户川乱步生气地上前强硬要掰开他的动作,“啊啊啊,气死本侦探了,笨蛋!笨蛋家伙!”
乱步眼底空荡荡的迎着江户川乱步的目光,他们几乎毫无差异的容颜,在四目相对时,有一种莫名的宿命感。
江户川乱步忍着心底的悲痛,睁开了与乱步一模一样,却更为清澈的碧色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你这家伙,偶尔也要看看周围的人啊…!”所以不要再露出那样令人心痛的模样了。
但可惜乱步根本听不进去,江户川乱步又生气了,他闷闷不乐的喊着:“你这样子,本侦探就不帮你找鹤里了!”
果然只有“鹤里”的名字才能引起乱步的反应,他瞬间抬眸看向江户川乱步,有一股执拗感,他还慌张的询问,“鹤里在哪里?”
真的是个笨蛋!
都明白江户川乱步意思的其余人连忙附和,借用“鹤里”的名义,让乱步乖了不少,从而也让乱步说出了拯救世界的方法。
几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时间不等人,只想尽快帮助到乱步,来解开他的心结,慢慢让他恢复如初,不会再露出这样令人心疼的模样。
*
正午。
太阳炽热地高悬于天空,地表温度急剧增高,烫的路人心里发慌。
躲避在街头小店或者商城大厦里的人有不少,百无聊赖之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喂,快看直播!”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拿出手机点开软件,跳转至直播热榜第一页的,赫然就是这几周被讨论的最多的“红兔子”。
直播画面里却是没有了那熟悉的红色背景墙,摄像头对准的位置像是被摆放在了最高处,直直地对准了那高耸入云般的信号基站。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出现。
“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
“红兔子呢?”
“这也太无聊了吧!亏我还以为又要宣布谁会死呢。”
周围看着直播的人七嘴八舌,场面喧闹,过了许久直播画面里才传来动静。
似乎是镜头被谁拿了起来,画面剧烈晃动着,最后露出来了一部分的白色毛绒,然后才慢慢展露出那颗直悠悠抵在镜头正前方的卡通兔子脸。
兔子圆圆的红眼睛一下子探出来,吓到了许多拿着手机看直播的人。
“大家,中午好。”
熟悉的电流声响起,直播间右上角显示的在线观看人数瞬间飙升。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现了。”
兔子声线断断续续,像是老旧磁带般沙哑,“因为,我的目的就快达成了。”
盯着直播画面的许多人,有的眼尖的在弹幕里评论了:“等等,这个背景好熟悉,就在横滨的……”、“离我还很近!”、“跑过去看看吧?”
然而兔子没有受到丝毫打扰,他继续说着:“接下来,我要澄清我这几周的行为,是为了什么。”
随着一阵阵毫无起伏的机械音,解释出如此高调的行为竟然是为了阻止世界末日,弹幕瞬间刷疯了,占据大部分都却是――
“搞笑吧?”
“真的不是在拍什么电视剧?”
“起码找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啊!”
“继续发布死亡名单啊?”
“我们只想看这些!”
早就坐在控制室内的侦探社几位,福泽谕吉正沉着脸色双手抱胸,太宰治靠着墙壁,嘴角扯出一段嘲讽的笑容,明显是看到了直播间发生的风评转变。
“意料之中。”
太宰治神情罕见的全无,他语气深沉,“这个世界本来就糟糕透了。”
而站在控制室外的其余侦探社成员里,中岛敦生气无比。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位乱步先生为此经历了什么!”
使用了随机身份模拟器,并且正和侦探社几人同时站在这控制室外的鹤里,也有些心揪的看着直播上戴着兔子头套的乱步。
她没想到游戏里也把人性描绘的这么真实。
不过也是,世界末日太像无稽之谈了,除了对乱步马甲天生带有好感度的队友以及侦探社的众人们,估计没人会相信。
与此同时,站在高处的兔子却未曾受到影响,他像是释然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今天全部说出来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
对准镜头的兔子脑袋,歪了歪。
“我临时改变主意了。”
他发出急促而又愉悦的笑声。
“我不准备成为‘救世主’了。”
全场寂静。
“轰――”
随着乱步的话语刚落,一阵几乎响彻云霄的巨大爆炸声,猝然轰炸来,像是伴随着他的决心,当镜头转向了不远处的信号站台,高耸的信号基站竟然在剧烈晃动,接着又是频繁的爆炸声响起,在烈阳的簇拥下,巨人摇摇晃晃地终于倒在了地上,掀起大片尘土,与此同时,几乎全日本的人都失去了网络信号。
直播自然瞬间被迫结束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眼睁睁看着事态突变的侦探社几人对视了一眼,错愕极了,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冲上楼顶。
此刻正站在楼顶之上的乱步,摘掉了兔子头套,黑色的碎发因为闷热沾染了湿濡,苍白的脸颊上粘着几缕,而他低低一笑,询问着身旁的杉重春。
“其他地方的信号站呢?”
“已经都按照您的吩咐执行了,同步摧毁。”
“很好。”
他舒张着浑身的骨骼,发出咔咔作响的声音,笑容愈发满足。
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来阻止他去找你了。
毕竟,都快世界末日了。
乱步敞开双臂,朝着烈阳作出拥抱的姿态。
“鹤里,你没有说错……这个世界确实需要我。”
只是需要他去彻底摧毁…而已。
第24章 文豪末路24
混乱, 而且是异常的混乱。
当手机直播间的画面停滞在信号基站这座高塔轰然被炸裂的那一刻,画面不断显示正在加载中,直到彻底卡死, 网络信号骤然全无。
在大厦内躲避烈阳的所有人, 低头在看手机的表情都呆愣住了。
一时语塞,安静到了极致。
像是全世界在此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只有当时直播一五一十传递而出的,爆炸所产生的音效余波, 徐徐消散于空气中。
他们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先出声的是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男性,他慌张地试图找到认同感,“喂, 你们看到了吗?”
“啊啊啊烦死了没网了!”有的人烦躁地揉着头发,一脸愤愤, “都说了红兔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搞半天竟然就为了做这种事情,警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抓住这种人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渐渐响起,咒骂的、腹诽的、抱怨的还有发怒的,似乎是因为有第一个人敢说,就有陆陆续续的人敢说。
不说便是不合群。
而有些胆子小的, 已经开始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世界末日…大家相信吗?”
“怎么可能有世界末日啊!”似乎是看这位胆小的少年不顺眼,一位痞气的大叔表情可怖,“臭小鬼,你还真相信这种恐怖分子的鬼话?”
“呜…”那少年吓得缩在一起,却不是因为别人的凶恶回应,而是自己逐渐笃定的猜想, 他神经质地抱着脑袋, 眼底空荡荡的低喃:“地震、全世界同一时刻的地震……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我们要死了绝对要死了…!”
暗骂了一声, 有些觉得别人不顺眼的人已经操|起了拳头,直接不讲理地抡了上去。
“操!诅咒谁呢?”
“你刚刚说得什么?”
“你打人干嘛!”
暴力发生的毫无征兆,劝架的也被拉进了范围内,互相推搡咒骂,像是要发泄网络缺失所带来的不满。混乱的转换视角从上而下看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像是芝麻被撒在了地上,有的摔得不轻,有的趁着混乱行窃,还有的因为场面的可怕而恐惧地哭泣。
“真是太有意思了!不知道那位红兔子是谁呢?阿陀一定很感兴趣吧~”
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附近,穿着介于小丑与魔术师之间服装的果戈里,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他干脆一脚踹开了正在公共休息位子上扭打在一起的人,慢悠悠自己靠了上去,一双长腿舒适地伸展,还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副扑克牌,对着费佳说:“来打牌吗,二号阿陀?”
“不了。”
看完红兔子直播的费佳,嘴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难得夸赞了一句:“有趣。”
这一刻费佳与远在信号基站附近的乱步思维罕见同步了。
为什么还需要拯救世界呢?
这本就是天罚。
恢复记忆的费佳自然与这个世界的费奥多尔是一类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