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自知失言,讪讪住嘴。
张嬷嬷适时送上茶水,“依老奴所见,太太不必为此事挂心。二姑娘一无钱财傍身、二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名不正言不顺,咱们那个掉钱眼儿里的姑太太怎会愿意?”
半盏茶下肚,好歹降了火,陈氏顺着话头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兰丫头不足为虑。反倒是那两个……我瞧着小姑子对她二人那亲热劲儿,觉着不大对头。”
张嬷嬷纳罕道:“可姑太太不是把钰哥儿定给咱们三姑娘了吗?就差嘴上说透的事,还能悔约不成?”
陈氏冷哼一声,抿一口茶道:“曲雁华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最是滴水不漏的,她可不曾说透过。再者,钰哥儿和芷儿如今还小,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咱们没有板上钉钉的聘书,她还不是想悔便悔。”
“咱们这个姑太太原先可见识过阮家的富贵,尝过甜头,那两个丫头来时动静那般大,满满一长串的行李。她岂有不动心的道理。”
张嬷嬷揣度着问:“太太的意思是?”
陈氏不疾不徐吹了吹茶,垂眸掩住眼底的算计,缓缓道:“我是她们的嫡母,理当帮她们保管嫁妆。待那些财物落到我手里,你说曲雁华还打不打那两个丫头的主意?”
“太太说得是。”
张嬷嬷又事无巨细报备了流风院的消息,她们安插的眼线连院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头干粗活,里头贴身伺候的事情都叫那四个从浔阳来的包揽了。
陈氏不耐烦听琐事,“行了,叫刘福家的盯紧些,若有机会能拿到那账簿是再好不过的,旁的鸡零狗碎不必说与我听。咱们需得在行哥儿回京前,把这事料理了,免得夜长梦多。”
张嬷嬷垂首:“是,太太。还有一桩事,老奴拿不定主意。”
”今个儿项府送了拜帖来,邀咱们家的姑娘赴雅集,一式四份,正好四个姐儿都有,早些时候我便打发人送到各自院里了。只是,我想着咱家老爷素日与项府并无交集,三姐儿在学里虽与项家二姑娘好,却也不曾收到过这等贵重请柬,也不知这雅集当不当去?”
张嬷嬷没跟着去程家,自然不知道里头的官司。
陈氏也没多说,只勾起一个笑,淡声道:“你以为这是甚么好事?不去便是不给项家面子,去了又是上赶着吃挂落。你这几日看好芷儿的院子,对外只说她病了,不宜外出。再送几匹料子去流风院,只说给两个姐儿做身新衣裳,好去赴雅集。至于二丫头,一个庶女罢了,没得去那现眼,只把她帖子收了便是。”
张嬷嬷转瞬便明白了意思,领命去了。
项府雅集定在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清殊难得起个大早,正苦着脸任彩袖装扮。瞧了眼外头,只见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极好的天儿,可惜却要赴那劳什子雅集。
真真儿是坏了好心情。
这回的宴会,不宜太出挑。彩袖她们也知道轻重,只挑了两套素色的衣裙,配着简单的饰品。
茉白无法施展技艺,苦闷好久,临到头还是抓着清殊点了淡淡的唇脂在嘴边儿,衬得小孩儿气色极好,连脸上的不高兴都淡了几分,看起来分外娇憨。
清殊却不管这个,皱着眉抗拒道:“涂什么黏黏糊糊的,我今个儿可不敢与人吵架,只坐在那听骂就是了,嘴皮子不会干!”
彩袖听了这话,顿时柳眉倒竖,“甚么?!我只当你是不想出风头,难不成你是要去挨欺负?那还去他姥姥的去?!”
她脾气大,又护主,恨恨把梳子一扔,往门边矮凳上一坐,背对着人,眼圈通红,“在浔阳时你不欺负别人都是好的,怎的来了京里你还要遭欺负?”
清殊吓一跳,不敢再发牢骚,赶紧哄人,“哎呀,彩袖姐姐,好姐姐,我就是觉少了,没睡够,浑说那么一嘴,哪里真能吃亏!”
彩袖哪里肯信,忿忿道:“你休要唬我,倘或能推的你早便推了,何至于现下不情不愿?我少念几本书,理儿却通!出身越是高门,越讲究面皮子上的事,那些贵主瞧不上咱们,不来往就是了。怎的有特意把人邀去府上为难的道理?这小家子气的,脸还要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袁兆:我还在难产?
第18章 赴约
◎姐妹俩还在参加派对啦◎
翠烟从里间探出头朝彩袖叱道,“她小你也小不成?这丞相府的雅集哪里能闹得掉?你发这通脾气顶甚么用?没得叫姑娘闹心!我看你是被宠坏了,没轻没重的,甚么事都敢管了?!”
自知理亏,彩袖堵着气,嘴唇动了动,却不敢回呛。茉白和绿娆两个小的早早退了出去,不敢参与这官司。
一时间,外头没动静了。
里间,翠烟收起方才凌人的气势,偷觑着清懿的神色,一面为她更衣,一面轻声道:“彩袖一向是个直肠子,没心眼,说话不过脑子,姑娘别放心上。”
清懿神情淡淡,瞧不出喜怒,“无妨。”
翠烟心头多少有些不安。
她最是个心细的人,又因自小便跟在清懿身边伺候,故而比旁人多几分了解。
她一向知道,自家两个主子性情天差地别。在外人看来,四姑娘刁蛮,大姑娘温和,定然是大的更好伺候,实则不然。
四姑娘大大咧咧,虽嘴巴不饶人,可若是真入了她的眼,她就能全心全意信任你。端看彩袖和茉白这两个张扬的性子便知一二。
而大姑娘是个心里能藏事的,在她跟前,丫鬟们不敢玩心眼。她明面上虽温和,处事手段却极刚硬,便是翠烟服侍这么多年,也不敢逾矩,时时绷着一根弦。
那夜从国公府回来,翠烟听赶马的车夫说,姐妹俩路上吵了嘴,似有龃龉。
故而翠烟这几日时时警醒着,就怕言语不当,挑拨了姐妹俩的情分。
方才彩袖那番话,虽是抱怨项府,可落在翠烟耳朵里,却是连带着怪了大姑娘不管事,护不住妹妹。这话若叫主子记在心里,免不得横生枝节。
清懿似是看穿翠烟的忧虑,轻笑道:“这是甚么大不了的,也值当你提心吊胆?”
说罢,她越过屏风走向清殊,捏了捏妹妹的脸道:“你前些日子活蹦乱跳,可没见半分愁苦,今个儿倒做出这副模样吓唬彩袖,这项府是吃人的盘丝洞?再者,即便是吃人的地界儿,有我在,也是先把我吃了,再把你这肉嫩的存起来过冬!”
清殊捧腹大笑:“那咱俩不是赴雅集,合该是取真经!”
此话一出,众人都乐了,连彩袖都忍不住莞尔。见姐妹二人和乐,翠烟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丫鬟们将二人送至正门外,眼见着上了马车才收回目光。
回到流风院,翠烟瞥了眼彩袖紧皱的眉头,“啧”了一声,轻掐她的腰,叫她回神,“有大姑娘在,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说句不合规矩的话,她爱重四姐儿的心,比起亲娘对亲女儿都差不离了,并不能拿寻常姐妹作比。”
彩袖闷闷没作声。
翠烟叹了口气,肃着脸道:“咱们一同入府这些年,我也待你同亲姐妹一般,你若听得了逆耳之言,我便也不怕得罪你,说几句实话,你听是不听?”
彩袖:“不必同我外道,我是个识好歹的人,你训我几句是为着我好。原先在府里,若不是有你照拂,依我的性子早不知死在哪处了。”
翠烟点头道:“既有你这话,我就直说。你以后万万不可口无遮拦,为着四姐儿的事怨天怨地。她们姐俩不比得有亲娘做主的姑娘,拈酸斗气了只管叫大人公断。说句忤逆的话,她们有爹似没爹,有娘似没娘,受了委屈没人替她们做主。你替四姐儿抱怨,除了刺大姐儿的心,还有甚么?”
此话一出,彩袖忙道:“天地良心!我绝无此意!若她二人为此生嫌隙,我是一万次也不够死的!等姐儿回来我便去发誓!”
“你莫急,我知道你并非此意,大姐儿心思玲珑,自然也知道。”翠烟拉过她的手,循循道,“你且听我与你交代第二宗事。”
“她们姐俩感情深厚,咱们两个自小跟着的很是清楚。可就怕落在有心人眼里,拿你的话做筏子,传些姐妹不和的谣来。”翠烟不急不缓道,“原先在浔阳,有老太太做主,万事不愁,即便有个吵闹也不伤情分。可如今咱们在京里,她们可巴不得看咱们院里的笑话。”
“须知坏话说一遍不打紧,若有人时时吹邪风,再好的苗苗也要长歪。现下四姐儿还小,懵懵懂懂不知事。待她长大些,叫有心人挑拨,疏远了大姐儿,那咱们才真真儿是一万次不够死的!”
彩袖这会子知轻重,忙道:“好姐姐,是我想岔了。”
“你是个直肠子,平日里泼辣利害有好处,唯独此事,咱们不可做那个递把柄的人。有甚么吵闹只叫她们姐妹二人拧着去。做丫鬟的不可偏帮哪个,只管把嘴闭紧,不吹邪风,也不叫外头的邪风进来,这才是正经。”翠烟语重心长道。
彩袖既愧又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省得了,以后必不再犯,若叫我听见旁人碎嘴,我不饶她!”
“唉,这府里谁不是长了一副九曲肚肠,若我们不仔细些,便着了旁人的道。”
翠烟抬头望向远处,四四方方的天空如同一面明净的白布,罩着小小的院落,罩着看不透的人心与算计。
─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半个时辰,方才看到一处雅致清幽的庄园。
此番集会并非在项府举办,而是选在京郊的皇家别庄。项家做惯了东家,各项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
因着赴会的都是各府年轻男女,脾气秉性各不同,须得叫人人兴尽而归才好。
故此,项家长女项连伊便颇有巧思的辟了两处地儿,一处是风景蔚然的园林,喜静的便在此处参与作诗抚琴、杀棋作画。另一处是极为宽阔的猎场,好动的可去那跑马投壶打猎,自有护卫随侍。
清殊听着项府侍女的描述,不着边际地想,这不就是古代版名媛公子的派对嘛。
她倒想去见识猎场,热闹热闹。可清懿早先就嘱咐,这回需低调行事,万事不出头,于是只好选那处静地儿。
选定后,侍女便领着二人前去。
引路人彬彬有礼,语气却冷漠,“我们府上的雅集年年都办,两位姑娘第一次来,怕是不晓得规矩,我便嗦几句。”
清懿颔首:“有劳了。”
“项府雅集没有男女不同席的俗礼,来赴会的哥儿姐儿大多在学里读过书,不是那轻浮猛浪之辈,只讲究个意趣相投。”侍女傲然抬起下巴,吊着眉毛道,“我们家大姑娘说,男女之间只讲情爱是最末流的,我家的雅集之雅便在于以文武会友,以意趣择知己,不论男女。”
这话一气呵成,既文又雅,不是丫头能说出的话,想必背了很久。
清殊偷瞧见这侍女低头看小抄,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清懿捏了捏妹妹掌心,面上却古井无波道:“多谢姑娘提点。”
侍女自知露馅儿,面上一红,气得背过身不再理人,只往前带路。
不论内里如何,只说项家这雅集的立意,着实不凡。
时下男女虽有书读,却也在少数。难有思想豁达者,愿意接受女子与男子拥有同等读书的权利,更不论让闺阁女儿与青年男子同游同乐。
就冲这一点,清殊倒颇为欣赏这位项家大姑娘。至少,要比她那个满脑子豆腐渣的妹妹项连青好上许多。
一盏茶的功夫,侍女将二人带到“悦庭柳舍”,安排了坐席便退下了。
清殊一路走马观花,赏了不少好景。现下踏进这院子,还是忍不住赞叹一番。
“悦庭柳舍”仿的是古人曲水流觞,最中间开凿一条首尾相连的清水渠,男左侧,女右侧,有酒杯菜肴自上游缓缓顺流而下。
围渠落座,四野绿荫环绕,间或鸟啼蝉鸣,花香阵阵,端的别具风雅。
清殊到底画画出身,上辈子的职业病延续到现在,一见到美的事物便忍不住琢磨,灵感偶有迸发。
她正出神,便听着不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并几声嘲讽的笑。
因着尚未开宴,来的人并不多,都松松散散地坐着。
故而目标很明显,是女客区坐着的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的形容。有两个看着眼熟,像是项连青的跟班。
其中一个瘦得像麻秆儿似的姑娘,一面拿斜着清殊,一面同旁的女孩儿说小话,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
想来,也不是甚么好话。
清殊把姐姐的嘱咐放在心里,不打算理那麻秆儿,却有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像是安抚她。
清殊一乐,凑到手的主人跟前儿小声道:“姐姐放心罢,我跟一个麻秆儿生甚么气,只怕风大些都要把她吹折了。”
若是适才有些许担忧,此刻也都消散了,清懿忍不住笑道:“哪里学的怪词儿,说书的都要拜你做师傅了。”
“说书的也不容易,总不能抢他饭碗罢。来,念你是我老主顾,我再与你说个十文钱的段子,让你乐上一乐。”清殊歪躺在姐姐怀里,小声逗趣。
姐妹二人虽在角落充当透明人,却也自得其乐。
倒叫对面的麻秆儿如跳梁小丑般尴尬。
第19章 异样
◎妹夫来打酱油啦◎
终于,有教养些的贵女实在看不得她们这副嘴脸,冷声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我们高低上过几天学,还不快快住嘴。倘或叫人听见,岂不落个没脸!”
众女都出身高门,平日里最是讲究端庄有礼,现下对面又有两三个男宾,更是臊得慌,不免埋怨挑起话头的麻秆儿。
不多时,贵女们的话头转到了别处。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叫对面男客听见,却仍有只言片语顺着风落进了姐妹俩的耳朵里,好叫她们也听得些八卦。
“听说这回的雅集,袁公子也会来。你们猜,是不是他与连伊姐姐好事将近?”
另一个姑娘不赞成道:“ 要成早便成了,如今袁公子十七,连伊姐姐十六,哪有拖到这时节的。况且,想嫁袁郎君的人多不胜数,这姻缘也并不一定落在项家。”
麻秆一贯是项家的跟班,此番忍不住嘲道:“ 我看你是酸萝卜成精了,连伊姐姐美貌冠京城,有第一才女之名,家世又显赫,除了她,还有谁能配得上袁郎君!况且,他二人青梅竹马,是打小就有的情谊。你几时见过袁郎君赴别家的雅集,可偏偏就连伊姐姐能请得动!”
这下麻秆儿总算打了场胜仗,将众人驳得哑口无言。
有人打圆场道:“ 好生说会儿话,怎的又吵将起来,他二人成不成的与咱们无关。此番最要紧的是好好做几首诗,画几幅画,若得了袁郎青眼,能有他指点一二,也够受用终身了。”
麻秆儿又奚落道:“免了罢,有连伊姐姐在,哪次琴棋书画叫旁人拔头筹,还不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清懿神色淡淡,眼中却闪过一丝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