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抬头望天:“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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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磅礴大雨倾盆而下,砸得芭蕉抬不起头。
圣人突然下诏,传曲元德、曲思行父子进宫。
传令官来得急,冒着风急雨骤,语气冷肃。
曲元德似乎早有预料,不急不缓道:“请公公容在下正衣冠再面圣。”
他换上大红色官服,病容被艳色衬得越发羸弱,脊背却似云鹤,笔直挺拔。
路过青石路,斜刺里递上一把伞,上面绘着翠竹。
曲元德停住脚步,平静道:“变天了。”
“早晚都要有这一天,卧在君王侧,焉有不被疑心的时候。”
曲元德看向清懿:“我只能为你拖延几日时间,你要想好说辞。”
“你要脱罪,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清懿道,“不是为你,是为了保住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该我担着的,我就担着。”
曲元德没有答话,也没有接那把伞,径自走向雨中。
六月初六,圣人召曲家父子入宫,此后再没有回家,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缘故。
六月十一,新科前三甲的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长街,吸引了全京城百姓的注意。恰逢圣人宣旨大办琼林宴,达官贵人再不操心旁的,只为宴席做准备。
用乐绫郡主当借口,打发清殊去了淮安王府。又给碧儿清兰几个各自派了事,如今流风院只剩清懿在。
彩袖替她装扮好,犹豫很久才道:“姑娘,你要去琼林宴,为何要瞒着四姐儿?”
清懿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淡淡道:“只是寻常的宫宴。”
车架早已备好,就在院外候着,清懿一身素净,直到踏上马车的那一刻仍是云淡风轻,好像当真只是赴一次寻常的宫宴。
流风院从未如此冷清,连玫玫都被打发去外头庄子,如今只剩几个婆子扫洒。
“彩袖,车走后,明儿一早你就去淮安王府找椒椒,就说我担心没人看着她,怕她闯祸。”清懿的声音从车帘里传来。
彩袖一向是清殊的人,可自翠烟走后,就是绿绕跟着清殊,她转而伺候清懿。
她向来心直口快,有时总是害怕这个心思缜密的大姑娘,但是这会子却没来由地眼酸,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姑娘你呢?我走了谁照顾你?”
清懿放下帘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昏暗天色里,车架渐渐行远。
琼林夜宴,曾闻名于袁郎惊世画作,其中描绘的宫宴场景,若真切穿梭其中,铺面而来的奢靡富贵不足以用画笔描摹万一滋味。
清懿在宫人的引领下,一步一步去那灯火通明之处。
前世,她也曾赴宴。
清懿知道今夜的主角,是新科进士;她曾见过宴席上精美绝伦的舞娘,也见过王孙公子们斗诗斗画;那一夜,她遇到袁兆,曾出言讥讽对方的画作,那是缘分和命运的开端。
重来一世,她再次赴这场宴会,长廊的拐角,遇见的不是袁兆,而是新科探花郎。
“曲姑娘。”裴松照像是等了很久,鼻尖被风吹得有点红,见到她的那一刻,语气有些欢喜,又有些踌躇,“裴某考取了功名,如今履行婚约,兴许比当日要体面。只要姑娘点头,琼林宴上,我便请圣人赐婚。”
清懿沉吟不语,看他许久才笑道:“裴姐儿同你说了什么?”
裴松照一愣,旋即苦笑:“我妹妹什么也不肯说,她信不过我,怕我给你添乱,可我猜到是你遇到麻烦了。姑娘是聪明人,可有些时候装糊涂未必不好。要是原先,我帮不到姑娘倒罢了,可如今我是圣人钦点的探花,姑娘若有难处,我未必帮不到你。”
他想了想,又道:“说帮字,未免有挟恩求报的意思。就当是利用吧,我有利用的价值,姑娘就拿出当日谈买卖的架势。”
清懿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细微的探究,到如今,却明了。
那个所谓的花楼才子此刻显得惶急,怕她不肯受恩,连利用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看得出来,裴松照喜欢自己。
遮掩许久,在这一刻露了破绽。
她垂眸,压下眼底的情绪:“裴公子,那桩婚约不作数了。”
清懿颔首行礼,话说完便擦身而过。
裴松照呆愣住,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抓住她飘过的衣袖,却只抓住一缕风。
“曲姑娘,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后面传来他隐忍的声音。“是因为你知道我钟意你,不想惹上我这桩麻烦,所以干脆斩断关系?如果是因为这个,请你相信我,我绝不会纠缠不清,倘若日后你要和离,我没有二话。你今天只身赴宴,想必是为了救你父亲兄长。我是真心想帮你,等圣人赐婚后,我再求他还放了你家人。”
“你甚至连他们犯的何事都不知道,就敢打包票。”清懿摇头轻叹。
“我敢!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救你们。即便有万一,救不回你家人,至少我能护住你!”裴松照猝然回头。
宫墙外的凌霄花被夜风吹拂,掉落几瓣在姑娘的发间,妆点了半朵,又顺着肩头飘落在地。
清懿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波澜最终化为无形。
“多谢裴公子的好意。探花郎前程远大,你的大好人生还有许多宏愿要实现,不能在此停留。”
她顿了顿,“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说罢,她走向长廊深处,转入拐角,身影消失不见。
裴松照目送她离开。
他见过很多次背影,无一例外,她总是挺直着脊背,分明是脆弱盈盈的身段,却仿佛有着杨柳的韧性,从不肯为风摧折。
似乎对这样的女子心驰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遗憾的是,她从不会为任何人驻足。
裴松照失魂落魄地离开,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原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半朵凌霄花――是从清懿发间滑落的凌霄。
夜风里好似残留着余香,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了握,是模仿方才裴松照想要抓住她衣角的姿势。
“郎君,圣人密令你复位回京,咱们入城数日都不进宫,今儿故意撞上琼林宴,不会也是为了英雄救美罢?”柳风跟着主子听完全程的墙角,壮着胆子偷觑袁兆。
袁兆摩挲着半朵花瓣,举在眼前细看,声音淡淡:“她不是羸弱的花,不需要依附旁人而生,谈什么救与不救。”
爱一个人,也不是强行用自己的情意去替她撑开一片天空。
她自由生长,远比旁人想象的更加勇敢强大。
第147章 入狱
◎姐姐有事啦◎
琼林宴的主角是新科进士和文物大臣们, 赴宴的贵妇大多存着为自家女儿招婿的心思,甚至历朝不乏有琼林宴金枝招驸马的美谈。
清懿孑然一身,与周遭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 一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
年迈的内监等候在廊下, 瞥见向自己行礼的姑娘, 并没有丝毫诧异, 像是特意在此等候。
“姑娘, 随咱家过来罢。”
清懿沉默跟随,直到停步在殿门外。
“去罢, 圣人就在里面。”内监垂眸。
朱红的殿门高大气派,檐角的灯笼照彻夜空, 连带着清懿脸上的犹豫, 也被内监看在眼底。
“密召姑娘入宫,是圣人金口玉言, 圣人问什么,姑娘只管如实回答,不要欺瞒, 余下的自有武朝律法公论。”
清懿颔首:“多谢公公。”
推门而入, 清懿行完礼,忽觉恍然,这是她第一次隔着咫尺距离面见王朝的统治者。
诞生在崇明年间的孩子自小都是听着崇明帝的传说长大的, 他少年登基,生来便有明君之才,又得先帝爷留下的肱骨之臣辅佐, 可谓占尽盛世的天时地利。而他也不负先祖期待, 先后收回北地南境失地, 庇佑百姓安居乐业数十载。
那个画像上英武轩昂的君王如今年逾古稀,曾经乾纲独断的气魄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逝去,如今也不过是个衰弱的老人。
珠帘晃荡,影影绰绰,里面传来一连串的咳嗽,随后才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平身罢。”
清懿缓缓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你叫什么名字?”
清懿:“回陛下,臣女闺名清懿。”
“今年多大?”
“虚岁廿四。”
“二十四。”崇明帝笑了一声,“我有几个小孙女也同你一般大。”
“臣女寒微,怎敢与金枝玉叶相提并论。”
崇明帝摆摆手:“她们不如你。”
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内监好几次要上前,都被崇明帝制止。
“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清懿倏然抬眸,知道终于进入正题。
她重新跪地行礼,淡声道:“臣女知罪,也认罪。”
“你何罪之有?”
“臣女插手盐铁生意,左右商道经营,欺瞒陛下至今,是为僭越。”
崇明帝随手翻开一旁的账册,赫然是历年呈报御前的明细,“小小女子,有几分本事,倘若不是有密信奏报,朕派人探查,还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以来竟是你在把持着商道。”
“回陛下,臣女虽僭越,却并不敢怠慢这桩差事,臣女之父身体每况愈下,兄长不善经营,唯有臣女可供驱使,历年所上缴的银两没有丝毫瞒报,陛下大可派遣掌印公公彻查账目。”
“不必,真金白银的事,你欺瞒不过去。”崇明帝撂开账册,看向清懿,“擅用自己的女儿经营盐铁,过错不在你,而是你父亲要给朕一个交代。可说到底,究竟是他去做,还是你去做,抑或是交由你兄长,于朕也没甚干系。想必你心知肚明,朕今日并非追究此事。”
清懿眸光渐暗,视线胶着在崇明帝明黄色的衣摆,上面绣着苍龙出海的图案,张牙舞爪的龙好似铺面而来。
室内针落可闻,在那道探究的目光之下,清懿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回陛下,臣女再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崇明帝从书案中抽出一本书,随意翻开两页,似笑非笑,“你可认得这本书?”
“啪”的一声,书被扔在清懿眼前。
这是女学的课本。
清懿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握紧,“认得。”
“你开办女子学堂,沿用有句读的书,聘女学的教习教导孩童读四书五经。”崇明帝顿了顿,又翻开另一本账册,“开办工坊,只请女子入坊上工,坊内涉及蚕桑、纺织、造纸、制陶等多项类目的生意。现在,你可知罪?”
清懿握紧的拳头随着他说话渐渐松开,另一只靴子落地,心下反而释然。
“陛下倘若认定臣女有罪,那臣女便是有罪;陛下若认定臣女无罪,那臣女便是无罪。”
“呵。”崇明帝发出短促的笑,“你是将问题抛给朕,由朕来决定你的过错?”
“回陛下,并非臣女巧言令色,而是臣女所做之事不能单以非黑即白来公论。前者女学,早有赵女官先例,后者工坊,不过效仿收容流民以工代赈之法,为可怜人谋一条出路。经营模式历来有之,臣女并未有逾矩之举。况且二者创办已非一日之功,满京城都知道,若有十分的过错,也断容不得臣女到今日。”
“错处就在这里。”崇明帝看向清懿,缓缓道:“如此体量的工坊竟能为他人所容下,不是因为你有多深的背景,也不是因为你有多高明的手段,而因你不为名利,不为钱财,所赚金银悉数供与流民和学堂,商人的利益没有被触动,自然不必费心思动你;百姓受你恩惠,更是感恩戴德,你这桩买卖,可谓是尽得人心。还有,历来学堂书本要经由朝廷审查,你私下擅用此书,已然触碰武朝律法,你认不认?”
清懿倏然抬头,直视着崇明帝。
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
一个是万万人之上的君王,一个是不该出现在此处,而该出现在宴席中听话地做一个美丽柔弱背景板的贵女。
如此天差地别,却敏锐地读懂对方的弦外之音。
“如果朕没记错,你的妹妹马上就要同云哥儿定亲了。你曾与盛家往来密切,与兆哥儿也有些传闻,以至于至今未嫁。所以,朕要问问你……”崇明帝轻眯双眼,顿了顿才道:“你的人心,是为谁而谋?”
此话一出,清懿终于明白,这是死局。
崇明帝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是将一切危险的因素扼杀在萌芽里。
无论清懿今天能不能拿出铁证证明工坊学堂一切账目开支的清白,她都不能全身而退。
历来党争离不开钱、兵、权以及民心。
而将工坊、商道、学堂集于一身的清懿,是最有价值的利器。
帝王多疑,看着他眼底的沉色,清懿明白,他不是来听自己的答案。
所谓公道、所谓为天下女子谋出路,于帝王而言无疑是笑话。
从女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坦白承认她在党争中悄然站了晏徽扬来的可信。
而这也恰恰是君王设想的结果。
即便她没有这样做,可怀璧之罪,仍然落在她的身上。
短短瞬间,清懿想通了全部的关节,竟觉乏味。
她突然轻笑,而后站起身,微微颔首,平静道:“臣女认罪,但凭陛下处置。”
崇明帝看了她很久,苍老的帝王从她平静的眼眸里分明看出嘲讽。
“来人,将她押入大理寺,命方同呈按照大武朝律法,择日宣判。”他抓着椅背的龙头扶手微微用力,极力撑起帝王的威严,“念她为女子,传令方同呈,要顾念她的颜面,不可鲁莽相待。”
“是。”内监颔首,旋即走到清懿身边,“姑娘,随咱家走罢。”
如来时一样,内监在前引路,清懿跟在后面。
如果目的地不是监狱,那和寻常入宫赴宴没甚两样,兴许更体面。
这便是所谓女子的优待,更是内心的轻视:女子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
今夜星空璀璨,凉风吹散她的额发,她兀自出神地前行,没有看到有人堵在去路。
“徐公公,让我同她说句话。”
徐内监见到来人,躇踌片刻才道:“殿下别耽搁久了。”
袁兆提着灯笼,光芒随着微风吹拂忽明忽暗。
清懿才看见他,问道:“你来做什么?”
上一次见面,是针锋相对,是逢场作戏。
今夜兴许是百感交集,分不出情绪再去面对过往旧事,清懿显得很平静。
这辈子的御宴初见,兜兜转转又以另一种方式再现。
袁兆缓缓走近,递上那只灯笼:“前面黑,送你。”
清懿接过灯笼再次前行,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声却始终跟随。
他声音极轻:“清懿,你还有得选。”
夜色中,她在前,他在后,隔着咫尺之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