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这么说,可旁人都晓得不可能有人送假画给皇后。
清懿心知这一点,于是垂眸道:“单看印鉴,确然是王宗卿的落款。”
“是吗?那这幅画就是真迹了。”皇后对赵锦瑟笑道,“兆哥儿先头还说是假画,本宫心里还犯嘀咕,左瞧右瞧也看不出名堂。料想谁也不敢送假的糊弄我。”
清懿温和道:“不知殿下是如何评定的?”
皇后摇头笑道:“他能如何评?略瞥了两眼,便说是假的,本宫再问,这浑小子又不肯开口,只说本宫爱看便当真的看。依你看,此画真伪可否分辨?”
清懿垂眸,复又颔首行了一礼 ,说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才学浅薄,难以评定。”
“错了也无妨,你只管说。”皇后摆摆手。
“是。”清懿余光瞥见赵锦瑟的视线,沉吟片刻道,“此画印鉴为真,但画作不是真的。王大家早年擅长仕女图、后因醉心书法与雕刻,便潜心钻研此道,花体印鉴也由此闻名。他后期的画作大多以山水写意为主,不同画作辅以不同的印鉴,后世常以此辨其真伪。”
“这幅画论工笔确实模仿得惟妙惟肖,若不是印鉴出现的时期与画作内容不相符,倒真能以假乱真。”清懿见皇后神情平静,继续道,“只是这个漏洞兴许是作画者故意留下的,意在表明他并非刻意伪造王大家真迹。抛开真假与否,作画者的功力在当今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殿下所言,娘娘当它是真迹看也未尝不可。”
皇后但笑不语,看了清懿片刻才道:“看来送画的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眼!”
清懿微怔,不解皇后的意思,她的目光顺着后者的视线落在包裹卷轴的锦袋上――那是阮家的浔锦。
一时间,如醍醐灌顶,清懿突然明白皇后为何会出手相助。
皇后也回望着她,眸光温和:“阮成恩养了一对很好的外孙女。”
“原来娘娘就是提携我们阮家的贵人。”清懿讶然。
阮家之所以能依仗盐铁发家,就是因为阮成恩曾救过京中一位贵人,从此得其提携才赚下一份家业。此后阮家偏安一隅、渐渐退出商道,直到曲元德接手。
可是全家人包括清懿,从未听外祖透露过关于那位贵人一个字,所以即便她猜测对方来头不小,也万万没有往一国之母头上想。
“贵人?你外祖是这样说本宫的?”皇后目光含笑,看着清懿的眼神却又像透过她在看旁人,“说起来,你外祖是本宫的贵人,他帮了本宫太多太多,反过来却只找过本宫两次。一次是帮你母亲和离、暗中护她回浔阳,再一次,就是现在。”
清懿尚未消化其中的信息,皇后又问:“他今年有七十了罢?身子可还好?”
“回娘娘,外祖一向康健。”
“你外祖母呢?没记错的话,她比本宫还小两岁,如今还好?”
“娘娘好记性,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五,身子也还硬朗。”
“那就好。”皇后和蔼笑道,“一眨眼,都是半截黄土埋脖子的年纪了,认识你外祖时,本宫还是你妹妹那般的年纪。锦瑟,那会儿咱们去做什么来着?”
赵锦瑟垂首想了片刻,笑道:“那会儿您离家出走,带着奴婢就往舅老爷家去,路上遇到山匪,这才被阮大哥所救。”
“瞧瞧本宫这记性。”皇后摇头失笑,“你是不是还吓哭了?我记得咱们身上的银子也被人骗了,要不是阮成恩在,咱俩都要被人贩子拐了。”
“小姐记错了,是您哭了,我可没哭。”赵锦瑟又急又笑。
清懿听着二人不知不觉间称呼的转变,眸光渐渐染上笑意。
那兴许是很好的一段过往,时过境迁,故人早已两鬓斑白,一个是端庄威严的皇后、一个是不苟言笑的女官、一个是避隐出世的首富。任谁也想不到他们有段奇缘。
“可不能再说了,有孩子在,本宫的颜面可真要扫地了。”皇后摆手笑道,“说了这么久的闲话,孩子,说说你的事情,你的学堂和工坊,或是你想说的任何事。”
感受来自于长辈的关怀,清懿卸下防备,一五一十将她这些年所作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泰华殿燃着不知名的熏香,窗棂外的光线透过薄纱显露出柔和的暖意,轻轻洒向室内。
宫人被屏退在外,赵锦瑟默默煮上一壶茶。
在袅袅茶香中,皇后凝神细听,不时轻声提问。
直到日影西斜,熏香燃尽,皇后的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下,出色的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她沉默片刻,温声道:“从本宫这出去以后,你还想继续办学堂、建工坊吗?”
清懿微怔,转而神色郑重道:“想。臣女在做这件事的第一天,便想过有朝一日全天下的女子都能上学,都能自食其力。娘娘既然有此一问,臣女斗胆也想问娘娘一句话。”
皇后望着她:“你问。”
“娘娘可愿做臣女的贵人?”
说这话时,年轻的姑娘微仰着头,眼底的坚定丝毫未有遮掩。她秀美的脸庞总是给人以脆弱易碎的错觉,只有那双清冷又明亮的眼睛,能叫人窥探出她坚韧的底色。
皇后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也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那时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只是镇国公的幺女,生性活泼,最爱走南闯北游历四方。
兴许正是因为不愿被束缚,得知被指婚给七皇子,她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因缘巧合遇到阮成恩。
他们之间,也并非是旁人所想的英雄救美之类的俗套桥段。
说是知遇之恩,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更为恰当。
大家族的贵女肩上自有要担负的责任,任性归任性,该做的却一样都不能少。
可是就此做一个后宅妇人,平淡一生,她却不甘心。
那时,她也如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心有凌云志,为此不惜谋划一个通天之局,借阮成恩之手在外经营盐铁商道,而后在京中建立第一所女子学堂。
那是比国公府女学要更早的一所学堂。
她记得,那时她对阮成恩说的是:“为感念阮兄今日之义举,往后无论我身处何等位置,只要你有难处,必当竭力相助。”
阮成恩那会儿还是个少年郎,被她强行绑在一条绳上,看着她的目光无奈又好笑,“好好好,等你做皇后,赏我个宰相当当。”
她一口答应:“好!”
年少气盛,谁知一语成谶。七皇子当真继承大统,成为如今的崇明帝,而她也摇身一变成为一国之后。
“娘娘成为国母,不是更有权柄推行未竟之事?”
因着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笑着说起往事,清懿安静听到此处,不由得问了一句。
“那时陛下登基不久,根基尚浅,左右群狼环伺,本宫不敢在这个时候留下把柄。学堂没有继续开设,商道却还在延续,你外祖用这条商道也为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皇后神情渐渐复杂,“本宫原以为等陛下根基稳固,事情便会有转机,可惜世事易变。”
“娘娘。”赵锦瑟突然轻声打断,这也是提醒皇后慎言。
沉默半晌,皇后却突然轻笑:“锦瑟,细数数,本宫做皇后的日子,竟比在闺中做女儿的时日还长。本宫啊,端庄持重了大半辈子,这会子还真不想再说半句留半句留。”
世事易变,位置变了,人心也跟着变。
扪心自问,皇帝是个很好的丈夫,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君王。
他们是少年夫妻,白头偕老,膝下儿女和睦孝顺,若是在寻常人家,实在是再美满不过的姻缘。
可生在帝王家,生活的大半篇章都在书写尔虞我诈,权衡利弊。她除了是妻子,还是皇后。她的一举一动不仅关系到君王,还代表了国公府这个强有力的外戚。
她努力了很久,几乎是用了十数年的时间做一个移山的愚公。
那所成立在昔日好友程国公府上的女学,世上只道是赵女官提议开办,无人知晓这是皇后最初的夙愿。
“起初,我们没有合适的师长,甚至连学生也招不到,听到最多的话是,女子为何要上学?”皇后摇头笑道,“不怪她们如此疑问,倘若我娘亲没有教我后宅之外的见识,兴许我也不懂何为文以载道。”
“陛下并不支持女学创办,女人学经世之道,在他看来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虽不曾言明,可我看得出他的心思。所以我退了一步,只让学堂教习女子本该学的那些书,这才被默许。”皇后道,“学堂的一应开销,都是你外祖出的,如果没有你外祖,便没有女学。所以我方才说,你外祖该是我的贵人才对。”
前些年,他们偶尔有书信往来,信中提及近况。
譬如他娶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妻子,就是有点孩子气;某年,他喜得闺女,取名叫妗秋;又是某一年,他在信中问有没有赘婿的好苗子,替他物色物色,惹得她啼笑皆非。
相比之下,她在信中极少提及近况,因为皇城生活实在寂寥。
年轻时候的壮志凌云,到中年所谓的大权在握,却反而活得像个傀儡。
女学渐渐步入正轨,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全部。就在这时,阮成恩逐渐退出商道的经营。
她没有问为什么。
皇帝知道商道的存在,也感受过商道的好处。卧榻之侧,帝王不允许这条商道为旁人所占,哪怕是自己的妻子。
阮成恩最是个通透智慧的人,选在最恰当的时机激流勇退,将权柄移交到曲元德德手上。
曲元德以为是自己寻得皇帝作靠山,殊不知,是皇帝先选中了他。
权力博弈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的身边,她也不能做到坦诚相待。
而至于年轻时的志向,随着岁月蹉跎,渐渐失去色彩,定格成树梢上泛黄的枫叶,风一吹,就落了。
直到今天,看到姑娘眼底的神采,皇后才回忆起许多年的自己。
她不是皇后,是镇国公幺女岑扶摇,文武双全,名满京城。
父亲为她赐名扶摇,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扶摇。
“清懿。”皇后突然唤她的名字,“你做得比我好。”
清懿怔住,忽而跪拜叩首,缓缓道:“臣女听我们学堂的裴老师讲过一堂课,她为学生讲了一个叠罗汉的故事,臣女今日再将这个故事讲给您听。”
“劝学中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所谓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是有前人造化在先。长阶非一日筑成,若无娘娘当年的女学,便没有赵女官培养出的老师,没有裴萱卓这样的老师,臣女便做不成今日的学堂。所谓薪火相传,未有火种,何来传承?”
清懿眼尾泛红,眸光郑重:“娘娘,倘若没有您,便也没有今日的我,世间因果从来如此。”
皇后怔愣良久。
炉上茶已煮沸,庐山云雾的香气缭绕,窗外夕阳彻底熄灭,余留浅淡的昏黄。
她像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慈祥地拍了拍姑娘的头。
“去罢,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从此,有本宫做你的贵人。”
第151章 困龙
◎姐姐出来啦◎
从泰华殿出来时, 太阳已彻底落山。
赵锦瑟派人将清懿送出宫,内城之外,她甫一下车, 便被送上熟悉的拥抱。
“姐姐!”
清懿进去多久,清殊就等了多久。
见到清懿平安出来, 身后的碧儿、翠烟、裴萱卓等人, 俱都彻底放松下来。
众人齐心协力度过了难关, 劫后余生的滋味令人百感交集。
“都回去休息罢。”清懿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 忽然郑重鞠躬行礼,“今日之恩, 清懿没齿难忘,多谢诸位。”
“姑娘, 快莫要再说这种话, 折煞我们了。”翠烟眼圈泛红,“从前你为我们筹谋的种种, 虽只字不提,可我们都不是没心肝的人,早就铭记在心。”
“有句话我们都想同姑娘说, 从前你凡事都自个儿扛着, 收回商道也罢,把我们都送走也罢,把我们安顿得好好的, 全然不顾自己,此后万万不可如此。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你, 就没有诸位姐妹的今天, 姑娘凡事当以自身为先。”
清懿沉默良久, 眸光温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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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流风院,许是因为连日疲倦,清懿额头有些发烫,喝完清殊端来的药,昏沉睡过去后才觉舒服。
清殊悄悄关上房门,回头道:“好了,姐姐睡下了,你要同我说什么?”
丫鬟青萝面色有些挣扎,跟着清殊走到院中的凉亭里,犹豫许久才道:“四姑娘,奴婢想起关于项府大小姐的一些事情,要同您说。”
青萝是数年前清懿出事那次被随手救下的项府丫鬟,可那时她受刺激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肯说,众人只好作罢,由赵鸳领到工坊过活。如今将养这么多年,总算恢复了常人的模样。前不久还自告奋勇参与了营救清殊的事情。
清殊对她有印象,思索片刻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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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因为皇后颁布懿旨宣告此案审理完毕,遂将曲家一干人等无罪释放,曲府门前的封条也被揭下。袁兆远远瞧着人群里的清懿正在和姐妹们说话,于是并不上前打扰,只默默去将曲元德和曲思行接回去。
曲思行数日内了解到自家父亲和妹妹背地里一个比一个厉害,简直被这些惊雷砸得昏头。见到袁兆后他还没回神,随口邀请对方留宿,结果人家一口答应下来。
曲思行:“?”
“袁兄不回去,长公主岂不担心?”曲思行想了一个理由试图挽回。
“哦,无妨,知道我活着就行。”袁兆已经溜达去挑房间,“我看这间不错,坐北朝南,甚好。”
曲思行:“……”
好在两个光棍生活简单,并不讲究,既择定房间,曲思行也由得他去。
袁兆四处散i,远远眺望了一眼流风院的屋檐便打算歇下。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响声还略急切。
打开门,正对上清殊严肃的神情。
“袁先生,我有话要问你。”清殊利落道,“你是不是知道项连伊有系统?”
袁兆倏然抬眸,目光带着些许锐利,沉默片刻才道:“进来说罢。”
就在一刻钟前,青萝说曾听过项连伊和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对话,此后才被她找了由头搓磨,现在想来就是杀人灭口。
作为现代人,清殊也算阅网文无数,她很清楚“系统”是什么。这代表项连伊掌握了更高维度的力量,由此推断,多年前姐姐莫名出事且找不出蛛丝马迹,未尝不是系统的功劳。
“袁先生,我不想绕弯子,之所以想开门见山地说,是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都在关心着姐姐。”清殊道,“项连伊有系统,我怀疑姐姐那次马车出事和这次商道案发,都与她脱不开关系。如果她掌握着这种超然的力量,那就必须找出应对的方法,否则就是案板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