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少女脸色苍白,长睫似鸦羽,精致却脆弱,仿佛珍贵易碎的瓷器。
清殊放缓了脚步,挨着床榻蹲下,细细查看后发觉她只是昏睡着,这才安下心来。
“放心,她一切都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清殊一惊,猛地回头才发觉有人坐在角落里。
“袁先生,你吓我一跳!我方才进来你怎么不出声?”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顾得上瞧我?”袁兆忍不住轻咳了两声,他身上只穿了件寻常麻衣,瞧不出有伤,脸色却也苍白得很,显然没大好。
门口有人夺门而入,打量了他两眼,冷哼道:“还活着?”
袁兆淡淡道:“少废话,回元丹可有带着,我伤没好全。”
“没了。”晏徽云皱眉:“你自个儿的呢?”
袁兆目光一流转,就知道晏徽云的回元丹进了谁的肚子,“唔”了一声道:“我的也没了。”
晏徽云扫了一眼床上的清懿,见她的气色,也晓得了袁兆那颗丸药的去处。
两兄弟简短地互呛两句,彼此没话讲,一个坐角落里,一个抱臂站窗边。
清殊竖着耳朵听完他俩的官司,一面逮住引路的小胖兔子呼噜呼噜毛,视线却放在清懿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一时间,室内虽安静,倒也诡异地和谐。
也不知山中寺庙的光阴与外头有多少分别,清殊搂着兔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再抬头,就见夕阳落在窗棂边,折射出暖黄的光线。另外两个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去了,清殊想起身关窗,衣角却被一股很轻的力道拉住。
“椒椒。”
清殊骤然回头,又惊又喜:“姐姐!”
“嗯……”清懿勾起唇角,声音尚带着几分虚弱无力,目光却柔和,“这几天……是不是吓坏了?”
清殊胡乱擦了擦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又抓着姐姐的手蹭蹭脸,含糊道:“嗯,所以你以后不能吓我了,你去哪都要带着我,掉山洞掉悬崖,都要带着我。”
“呸,又胡咧咧。”清懿笑容清浅,捏了捏她的脸。
他们一行在寺庙里待了三日,这里的一应吃穿都由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送来,至于那位老僧,只初时露了面,之后再无踪影。
这个寺庙来历古怪,他们默契地没有探寻过任何违背常理的事情。比如,清懿受了极重的内伤,竟不出三日便好了大半;袁兆胸膛贯穿的伤口如今只剩浅浅的伤疤;就连清殊吸入瘴气后晕乎乎的后遗症也没了,神清气爽得很。
第三日时,清懿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于是一行人预备着黄昏时分离开。
老僧似乎有感应一般,出现在寺庙大门前,等候着他们。
“多谢大师的救命之恩,此前小女子一直卧病,未能亲自见礼,还望见谅。”
清懿双手合十行了佛门礼节。
老僧眉目慈和,笑道:“此地非有缘人不得入。得救是你们的因果,救你们是我的因果,施主无需多礼,更不必感念于心。”
清懿垂眸思索片刻,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无字白玉,浅笑道:“我知佛门讲究因果善恶,个人缘法。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次拜见大师,故而不得不再次叨扰大师,问一问此物的因果。”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块白玉上,明明是普通玉石,品质泛泛,却透着一股温润的质感,可是最让人关切的,却是玉石中央裂开的一道细小的缝隙。
清殊是认得那块玉的,它是姐姐一直随身携带的爱物,现下却有了裂纹。
袁兆的目光也凝在玉石上,他还记得第一次碰到这块玉时,熟悉而异样的感觉。
老僧却只是平淡地扫了一眼,依旧笑容和煦道:“旁的缘法,我不敢提,也不便提。唯有提醒施主,切记要妥善保管它。此次玉石微瑕,正是为施主您挡了一灾。”
“既如此,便多谢大师费心解惑。”清懿闻弦歌而知雅意,又重新将玉石收好。
清殊其实也有许多问题想问,她的来历奇妙,姐姐的来历想必也不凡。倘或没有遇着这个老僧倒罢,既然遇上,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亟待解答。
可她到底顾忌着袁兆和晏徽云在场,不敢透露分毫,索性忍着算了。
晏徽云一马当先走出去老远,清懿牵着清殊迈下第一个台阶,却被老僧叫住。
“小施主。”老僧唤道,他招了招手,那只灰毛胖兔子听话地蹿到他怀里,他又递到了清殊面前,“这小家伙与你有缘,既如此,便送与你带回家去。”
清殊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手却听话地接过了胖兔子,期期艾艾道:“当真送与我?”
老僧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而去,朴素的外袍被风吹得扬起,背影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味。
“去罢,小施主。此心安处,即是你的来处。”
“我心安处……”清殊怔怔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回不过神。
第71章 谈心
◎姐妹俩坦白啦◎
再次回到府中,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发梢带着沐浴后的清新,清懿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清殊累得睡了过去, 发出规律的呼吸声。翠烟彩袖和碧儿几个大丫鬟这几日也折腾得够呛,见了清懿安然无恙, 俱是狠狠痛哭一场, 现下也被打发下去休息了。
紫金蟠螭六角香炉里燃着沁人心脾的月沉香。室内未燃烛火, 借着月光洒下的半点微芒, 清懿的眸光里流淌着万千思绪,脑中还在回想这几日的事情。
白日里, 他们下了山后,长阶与高塔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待出了林子, 发觉山中的三日之期, 于外界而言不过一瞬。
等候在外的陈平昌,见他们四人一齐出来, 简直活见了鬼一般,还未来得及叫嚷,便被晏徽云眼神制止。
“人已找到的消息不必传出去。”
陈平昌虽不知为何, 却不敢细问, 领命而去。
袁兆和清懿玲珑心思,转瞬便明白其中深意。
袁兆:“你这一遭实在蹊跷,暂且瞒了消息, 也好让幕后之人失了防备,细细查上几日,总有蛛丝马迹。”
“我也正有此意, 殿下既已替我开了尊口, 倒免去许多麻烦。”清懿缓缓道, “救命之恩,再加上零零总总的恩惠,我们姐妹二人欠两位殿下良多。口头报恩的话不好再提,日后有能用的上我二人的,必定竭力偿还今日恩情。”
她言辞恳切,话说得极妥帖,可是分明又将彼此界限隔开,讲礼得很。
袁兆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想说的话究竟是没有说,只淡淡道:“你伤及肺腑,一时半刻无法痊愈,在家好生将养罢。”
清懿没有抬头看他,规矩地行了一个礼,又朝晏徽云福了福身。
光阴倒转,前些时日里近乎生死相托的两个人,眼下好像又遥隔万里。
陈平昌在晏徽云的指令下悄悄安排了马车,预备送姐妹二人回去。
袁兆站在原地目送,始终没有上前。
马车缓缓行驶的那一刻,清懿不经意瞥见他眼底的眸光,如沉静的寒潭,叫人读不懂其中的思绪。
这个眼神,初初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可直到月上柳梢头的深夜里,却在清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亭离山上,她对着孔明灯祈愿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克制而清醒,像是亭离山巅凝而不散的雾气。只是,那时的他又坦坦荡荡,笑着对她表明心意,仿佛内心冲破了无名的枷锁。
而此刻,这道看不见的枷锁拦住了他,于是,他除了平静地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清懿歪着头,看了看熟睡的清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谁知小丫头竟然醒了,懵懂道:“姐姐怎的还醒着?”
清懿拍拍她的背:“把你吵醒了?夜还深着呢,你继续睡。”
清殊听话地翻了个身,一时间室内又静了下来。清懿以为她睡了,过了半晌,小姑娘又扭头看向她,问道:“姐姐原先是不是认得袁先生?”
清懿挑了挑眉,“此话怎讲?咱们不是一同在项府雅集上认得他的吗?”
黑暗里,清殊狡黠一笑,还带着困倦的鼻音道:“少来,你还想骗我。若非故交,他怎会冒死救你?”
“你不知道,我们过去的时候,长阶上的血迹还在,触目惊心得很。世子殿下说袁先生定然伤得极重。试问一个人在自身难保的情形下,还想着救你,怎会是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呢?”清殊闭着眼,小嘴叭叭。
“总是瞒不过你。”清懿静了片刻,无奈一笑,“只是,我从前认得他,他如今却不认得我。不过……这样也正合我心意。”
“椒椒。”黑暗里,清懿的声音分外的柔婉,“我有许多事情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与他,一两句话说不清。今日,他救我之恩我固然铭记,可我也只能记这一分恩情,不愿牵扯旁的。恩恩怨怨算不分明,索性一是一,二是二,囫囵带过不计较了。”
“再者,我不愿多有牵扯,还有一桩因由。你只看他待人坦诚,行事仗义,又在你学里授课,他身上的皇家印记便淡了几分。你又向来是个不重尊卑的率性人,自然只认他人品贵重,略过他身后的煊赫家世。”
清殊点头道:“自然是这样,一个人的德性顶顶重要,如若他家世寒微,却有高山仰止的品行,在我心里便是第一等。反之,他若是个朱门绮户里养出的草包,我多瞧他一眼都是不能的。”
“原先我只当他是个寻常富贵公子,单有几分才情罢了,并不值当我敬佩。可如今来看,只凭他豁出命去救你这一桩,我便觉得他是个好的。”清殊钻进姐姐怀里侃侃而谈,“自然,我姐姐这么一个如珠似玉的美人,他若是因着一点儿私心才相救,也属常事,我并不稀奇。”
清懿轻掐她的脸,嗔道:“再混说白道!”
清殊哈哈笑闹了一会儿,复又道:“世人的门第之见是固有的,可姐姐你却不能当真因为门第看轻自己,我瞧你方才的话里颇有几分自苦的意思,这才多一句嘴。”
“况且……”清殊顿了顿,“袁先生如若是顾忌门第而软弱退让的人,那便算不得良人,我也必要将他降做二等人了。总之,甭管门第不门第,咱们绝对不能委屈自个儿。”
清懿认真看着妹妹稚嫩的小脸,许久没有说话,等对方出声询问,她才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感叹道:“你能有这样的心性,我很欢喜。”
清殊仰起头,骄傲道:“姐姐教得好。”
清懿笑着摇了摇头,眼底的柔和中,却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不是教得好,是保护得太好。
浔阳地僻,阮家又是当地高门大户,她自小就生活得无忧无虑。来了京里这许久,除了项府雅集那次小打小闹似的麻烦,她其实从未见过权势的威压。
清懿闭了闭眼,遮住眼底一瞬间的忧虑,再睁眼,又是柔和一片,“椒椒,你原先同我说,你梦见过世外桃源。那里无论男女都能念书,都能科考。贩夫走卒同士大夫能穿一样的衣裳,那你在梦里是做甚么的呢?”
清殊愣了愣,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还记得她小时候的话。
那时她才五岁,有个伺候过她的丫鬟和外头的小子有了私情。被管事抓住打了半死撵了出去,没几日便病死了。阮家老祖宗知道消息,打发人送了两包银子给丫鬟的爹娘,权当丧葬费。
消息传到清殊这里时,她呆坐了很久,那丫鬟陪她放过风筝,给她做过衣裳,甚至她还亲眼见过丫鬟为情郎做的香包。彼时,那丫鬟脸蛋通红,俨然是个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姑娘模样。搁二十一世纪,就是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少女。
花一样的年纪,说死便死了。
那是清殊第一次知道,人命的轻贱。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时代终究是不同的。譬如,彩袖和翠烟她们固然为这丫鬟难过,却从不觉得管事打她的行为有错处。因为,高门大户的规矩向来如此。
清殊也是从那时起,慢慢接受这样的规矩。丫鬟情窦初开是人之本性,不是她的错。管事秉公办事,也不是他的错。阮家以仁义闻名,附送不守规矩的丫鬟丧葬费,更是妥帖至极。错的究竟是这个世道罢了,丫鬟的命,如何能算命呢?
她摸着那只风筝,坐在门槛上发呆了许久,直到清懿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才终于把头埋进姐姐怀里,恸哭出声。
当天夜里,她实在难受极了,似真非真地借做梦的幌子,说出那些石破天惊的话。
也仅有那一次,她将未来的世界描绘成世外桃源,展现在一个古人面前。
后来却是不敢了,她害怕姐姐会认为她离经叛道,又怕姐姐真的认同她的话,最终活得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
清殊自知已经改变不了根深蒂固的现代人价值观。可是姐姐本可以在这个时代生活得很好。一人之力何其微弱,有她一个孤独的灵魂就够了,不必再添上旁的人。
原以为这些话被姐姐当作孩提戏言,毕竟她后来再没有提过更多,偶尔也只是几句插科打诨,当玩笑话过了,没人放在心里。谁知清懿却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里,随口就提起,可见她是极妥帖地记住了。
为着这一个问题,清殊想了很久,最终眼底带着释然的笑意,“我啊?我在梦里是银楼的学徒,偶尔画两张图纸,打几副头面。还未学成呢,梦就醒了,然后变作你的妹妹啦。”
清殊的语气轻松,可是表情却有些黯淡,所幸半边脸掩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
早在老僧那句参禅似的话一出口,清殊就知道,她的来历藏不了多久,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虽然,她也并未想过刻意隐瞒。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心里是忐忑的。她害怕姐姐露出怀疑或者害怕的神情,哪怕是一星半点。
将心比心地想,如果一个世外幽魂占了自己妹妹的壳,还备受宠爱地活到这么大,心里究竟是不好受的。
清殊背过身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椒椒。”清懿的声音平静,“我原本失去了妹妹,是上天怜悯我,赐给我失而复得的礼物。”
“你说的那个世外桃源,我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姐姐也想尽自己所能,创造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或许是曲府一隅,又或许是更多,只看尽力而为罢了。”
清殊愣愣看着她,轻声道:“姐姐这样的宏愿,是从何时有的?”
“甚么时候呢……”清懿的眸光里带着沉思,倏然一笑,“大概是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
“姐姐的这条命,也是上天恩赐。我曾经蹉跎过一世,既有重活一回的机缘,不如随心活一次。”
清殊虽早有猜想,可直到今日才从姐姐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那你同袁先生……”
“我和袁兆……”清懿眼底没有波澜,甚至还轻笑了一声,“那可真是漫长的故事了,你要是一晚上不睡,那就好生说与你听听?”
清殊眼睛一亮,立刻就不困了:“不睡了,谁睡谁孙子!姐姐快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