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兆眉心微蹙,目光带着思索。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无论何种情形,总有解决之道。
五岁那年,他跟着皇帝外祖来亭离山打猎,也曾在这片茂林里迷失方向。他从小博闻强记,可偏偏那段走出来的路却怎么也记不得,甚至连那个老僧人的相貌也模糊不清。
据旁人说,外祖派了羽林军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找到熟睡的他。至于那个僧人,没有人瞧见过。他们都说是小殿下做的梦。
只有他自己知道,绝对不是梦。
虽然记忆好像被水洗过一般模糊,可有一个画面却镌刻在脑海――蜿蜒而上的石阶长得看不到尽头,阶边树木丛生,将这条小径掩映其中,他的视线慢慢往上,有高塔仿佛穿过层云,直抵天穹。
后来,他读到古人的诗,可堪比拟所谓梦中之景――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如若梦中的“白玉京”确切存在,那便是眼下唯一的指望。
感觉到背上的人呼吸渐弱,袁兆眉心一拧,将她轻托着抱下来。
“张嘴,喝点水。”
山洞口还有早上接的水,袁兆用外袍将她裹着,喂她喝了半捧树叶的量。
清懿微微发抖,控制不住地冷战――她伤及肺腑,吐了太多血,眼下是失血之症,畏寒怕冷。
袁兆的肩头鲜红一片,一贯爱洁的郎君此刻却恍若未觉,眼底只倒映她惨白的脸,“你的肋骨刺进了脏器,吐血是止不住的,顶多撑到天黑。”
清懿缓缓睁开眼睛看他,眸光平静,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境况。
袁兆解开自己的衣带,同昨晚那样如法炮制,手法粗暴地换上新的草药。
因着跋涉许久,伤口被扯开,此刻正汩汩往外流血,并不比她吐出来的少。
比起昨日,那伤口更可怖了。
“我们赌最后一把,如若还是找不到出路,你的嘱托我必定办到。”他一面缠着绷带,一面道,“不过,我也不见得能活,你别太放心了,终归还是自己活着方为上策。”
清懿勉强勾起嘴角,“……好。”
说罢,袁兆重新将她背起,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急着动身,而是用空着的左手往后递过一截布条。
“劳烦你替我覆在眼睛上。”
清懿接过布条,目光中暗含深思,“你疑心眼前所见之景?”
袁兆淡淡道:“心之所见方为实。”
“好。”清懿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甚么试不得呢。”
直到视线被完全遮挡,袁兆的思绪集中于一隅――高可攀日月的“白玉京”。
他摈弃一切杂念,随着心意迈出第一步。
林中柔雾弥漫,光影错落,却好似在这一瞬定格成静止的图画。
袁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奇异的是,没有视野的情境下,他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袁兆停住脚步,扯开覆眼的布条。刺眼的阳光晃过他的眼睛,令他下意识避开,缓过这一瞬的空白。
“袁兆。”
少女声音虚弱,却夹杂着凝重,比起呼唤,更像提醒。
袁兆心中一沉,转头望去。
长阶入云,高塔巍峨,梦中白玉京赫然呈现于眼前。
只是……狭窄的石阶口,三只毛色花白、足长体瘦的野狼盘卧在侧,黄褐色的瞳孔散发幽幽暗光,直直照进人心中的恐惧。
二人三兽遥遥对望,彼此审视。
寂然间,袁兆缓缓往后退,沿途留下的血迹蜿蜒而过,引得野狼仰头呜嚎。
直到退去数十丈,他才轻轻将背后的少女放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随手从树上掰下一根棍子,袁兆又将自己覆眼的布条给清懿系上:“无论是我,还是那群畜生,待会儿场面想必不堪入眼。”
清懿没有拒绝,她察觉到他的气息极近,浓重的血腥气中夹杂着雪松的味道。
视线被布条挡住,黑暗里,他语气寻常地像是去吃一顿饭,“别睡沉了,一会儿来接你。”
隔着布条,看不到彼此的眼神。可多余的话却也不必再说,结局无非是一起活,或是一起葬身狼腹。
短暂的一瞬此刻却像延长了百倍,清懿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摆,窒了一刻,又松开。
“放心,我不会死。”
袁兆像是明白她没有说出口的话,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许是因为隔着布条,知道她看不见。于是,他没有掩饰眼底的神情。
游戏人间的郎君,多情而无情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叶小小孤舟。他知道,他是清醒地沦陷。
背后野狼呼嚎,他又看了一眼清懿,然后转身而去。
第68章 枫林
◎妹妹来啦◎
一天一夜。
整整找了一天一夜, 仍没有半点姐姐的踪迹。
清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缩在一株大树旁休憩。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真正睡着。
“……雇了附近的村民去挖落石了, 沿途的悬崖底下也打发人细细寻各遍,甚么也没找到。”
隔着几丈远, 彩袖压低了声音同碧儿说话。
碧儿环视一周, 大家伙东倒西歪一大片, 就地睡了。她又扫了一眼清殊, 见小小人儿熟睡的模样,才开口道:“我们人少力薄, 统共三十来人,二十有余都是女子, 对周边地界儿本就不熟。想来, 漏了地方没寻到也是有的。”
她们几拨人得了信都往这处赶,在黄昏时分遇上。茉白她们几个小姑娘自告奋勇跟着碧儿带来的几个织锦堂妇人进山寻人, 陷些被毒蛇咬伤。好在救星来的及时,免去一场风波。
这救星正是带着清殊进山寻人的晏徽云。
彩袖瞧见高头大马上钻出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差点没厥过去, “冤家!这荒郊野外的, 你来做甚么?!”
清殊知道以自己这小身板,寻人也是拖累,并不执拗地跟着她们, 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
可是过去一天一夜,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落石拦路,摔得粉碎的马车, 倾盆大雨……哪一样都将生还的希望压到最低。
清殊闭眼假寐, 头垂得很低。
彩袖和碧儿没再说话, 各自休息。忽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凌厉的气势。
清殊猛地睁开眼,一掀外袍,脱口问道:“如何?找到了吗?”
晏徽云一拉缰绳,逐风仰头嘶鸣,止住去势。对上小姑娘充满希冀的眼神,少年难得有几分犹豫。
“没有。”
亭离山脉地势复杂,寻常人进去了也摸不清方向。于是只能由晏徽云带着几个壮实汉子去。
他们是后半夜去的,如今已过午时,想必半个山都搜遍了,却仍然不见清懿的踪影。
清殊眼底的光黯淡了下去,“有劳殿下了。”
见她这副神情,晏徽云眉心微蹙,烦躁地在空中摔了摔马鞭,发泄一股无名火。
“过来,带你去个地方,倘若还是找不到,你再摆出这模样也不迟。”
“去哪儿?”清殊仰头问他,人却下意识走到近前。
“枫林山庄。”晏徽云一拉缰绳,右手鞭子一卷,把人拉过来,一拖一拽就拎上马。逐风极其灵性,等人坐稳,撒开四蹄便跑。
呼呼风声自清殊耳畔刮过,逆风传来的是彩袖的怒喝:“祖宗你又要去哪?!”
清殊挣扎着从黑披风里钻出来,扭头喊道:“别担心!我跟殿下去枫林山庄”
彩袖还想说甚么,碧儿紧跟着追上去道:“让姑娘去罢,有世子殿下在,她吃不了亏。”
翠烟眉心微蹙,有些担忧道:“我听底下报信的小子说,护城司的人正是被项府召去枫林山庄寻他们二小姐。咱们家之前和他们多有龃龉,姐儿过去岂不碰钉子?”
碧儿眼底同样有思虑,犹豫片刻道:“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咱们把山翻过来都寻不着姑娘,何不借着世子的东风试上一试,即便找不着人,能唤来护城司的兵马也是好的。”
这话端的无奈至极,没办法的办法。
几个大丫鬟对视一眼,俱忍不住叹气,眉间满是忧虑。
逐风速度太快,也不知彩袖听没听见。只是清殊这会子也没空管这个,一心只顾着问:“枫林山庄是哪里?为何去那?”
少年难得愿意嗦两句:“枫林山庄是皇家别苑,死在路边的马是袁兆的,我疑心他也在。如果你姐姐是遇上了他,便没有落到最坏的地步。”
清殊心中绷紧的弦顿时一松,这算是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她拉着晏徽云的袖子追问:“所以我姐姐也许是被袁先生所救,带去枫林山庄了?”
袁兆领了她们院里教习先生的虚职,虽没上过几堂课,称一句先生倒也在理。
“也许吧。”晏徽云面无表情道,“以他性子,绝不会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听了这话,清殊长舒一口气,好在姐姐不是一个人遇险,不见踪影或许是件好事。
晏徽云察觉到小姑娘的心绪变化,便不再多言。
他其实只说了一半。
除了死在落石边的马,袁兆沿路做了标记,只是一场大雨洗刷后,标记已经看不分明。
晏徽云全凭着一星半点的痕迹,和相处十数年的默契,找到了他们容身过的山洞。
洞内血迹斑驳,只剩几块碎布和七零八落的黑熊尸体。
标记就此断了,循着足迹找,却发觉他一直在方圆几里打转,没有走出林子。
想必袁兆就是要去北峰的枫林山庄,至于为何走不出去,晏徽云一时也猜测不出真相。
他容身的山洞位于亭离山南峰,枫林山庄位于北峰,两峰之间隔着一片茂密的林子。
林子里多瘴气,常有野兽毒蛇出没,连山中的猎户都会避开这处地界儿,选择绕远路去北峰。
袁兆不绕远路,要么是走不出去,要么是身边的人受伤太重,耽搁不起。
最后这人凭空消失,只能寄希望于被神仙搭救,逃出生天了。
可无论哪一种推断,都不是能叫清殊听见的。
总不能跟她说,放心,你姐姐可能被神仙救了。那还不如说袁兆插了翅膀飞去枫林山庄了呢。
晏徽云烦躁得要命,偏偏面上不能露出分毫。他第一次撒这种善意的谎言,脸绷得死紧,清殊再追问,他也不答话了。
逐风好像知道主人心情不佳,撒开四蹄狂奔,到达枫林山庄比平日少花了一半的功夫。
因此处是皇家别苑,晏徽云来这便如同回家,他甚至没有减速的意思,直直驱马冲上前。
“站住!来者何人,胆敢擅闯!”
“里头是项府贵人,停下来还能留你全尸!”
一群守卫纷纷亮刀子,隔了老远冲来人威吓。
“嗯?怎么了?”听到动静,清殊将将探出个脑袋,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晏徽云:“来找死的。”
凌厉长鞭裹挟着凶悍的气势,破空而出,快得只见一道残影!
可怜守卫还来得及看清来者的样貌,便被秋风扫落叶一般甩出去老远,哀嚎声响成一片。
倒也不怪他们眼神不好,主要是晏徽云在密林里钻了整宿,俊美公子现下风尘仆仆,衣裳也被刮破了几道,唯独剩下一件卖相尚在的玄色镶金线蜀锦长袍,也被清殊裹在身上。
打眼一瞧,这位爷也确然不像个世家公子。兼有凶神恶煞的气势,被错认成山匪倒也情有可原。
晏徽云冷声道:“叫陈平昌滚出来。”
哀嚎声里,有机灵的已然通过逐风认出了来人,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信。
不多时,一个皮肤黝黑、高且壮实的小将火急火燎地冲上前,咧开一口大白牙,震声道:“我的爷!这是闹哪一出?几个不长眼的东西开罪您了?且等着,我这就……”
“闭嘴!”晏徽云不耐烦喝道,“拿上我的令牌,把护城司的人全都叫出来!”
陈平昌一愣,挠挠头道:“殿下,不成啊,项大人的爱女在枫林庄走失,他家夫人又是进宫请皇后手谕,又是哭哭啼啼的,我哪里招架得住,只得带弟兄们过来。”
“现下已经在林子找一天一夜了,人影儿都没瞧见,那小姐多半是葬身野兽腹中了。”陈平昌顿了顿,有些为难,“他们夫人不肯放我们走,哭昏了三次,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会子要是撒手,护城司的门都要被项夫人哭倒。”
“护城司上下数百人马,为他姓项的一家倾巢而出……”晏徽云话未说尽,冷笑一声,眼底森寒一片,他缓缓道,“我最烦听废话,少在我耳边嗦,给你半刻钟,命令所有人过来,少一个,拿你的狗命来抵。”
陈平昌黝黑的脸上有冷汗滑过,他知道这位爷的性子,晏徽云要是笑了,那就是怒意登顶,神挡杀神。他再不敢多一句嘴,扭头就回去叫人。
项夫人哭就哭吧,把门哭倒了再修一扇,得罪了眼前这一个,就等着在演武场被练死!
“他们是在找项连青吗?”清殊扒拉着长袍,露出一双眼睛回头看他,“这么巧?她也在亭离山失踪了。”
“嗯。”晏徽云随便应一句,他才懒得管失踪的是项连青还是项连粉,爱谁谁。
“何不让护城司找项连青的同时,一并找找我姐姐?”清殊道,“既然袁先生会来枫林庄,那想必附近的林子里能寻到他们的踪迹。”
晏徽云对上她澄澈的眼神,下意识想避开。
因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枫林山庄找到袁兆,叫上护城司也是为了多些人手,能再去别处寻。如果叫她寄托了十二分的希望,到头来一场空,岂不是更难受。
恰在此时,陈平昌领着一群骑马的汉子声势浩大地奔来,也许是知道性命攸关,他办事格外利落。
只是,有一道窈窕倩影远远地缀在最后,尾随而来。
清殊定睛一看,认出来人,是项连伊。
“世子殿下。”熟悉的柔婉女声,“我妹妹在林子里走失,生死不知,殿下把人全都调走,未免太不妥当?”
一群汉子都不敢作声,自觉驱马绕到晏徽云后面去。
项连伊从人群分开的中央款步而来,一双含情美目此刻却红肿不堪,显然是哭狠了。
第69章 老僧
◎姐姐得救啦◎
“项府上下数百奴仆闲着不用, 偏要将护城司全部人马调来,我倒也想问你是甚么道理?”晏徽云反问道。
项连伊眼圈一红,“奴仆岂能与兵士们想比?殿下好歹体谅我家的难处, 事关我妹妹的安危,且再留他们半日罢。”
“你有难处, 满京城旁的人就没有难处。你家仗着权柄带走所有的人马, 可有想过耽误旁人的性命?”美人哭得梨花带雨, 晏徽云不但无动于衷, 反而冷声道,“既如此, 我仗着职权调走他们,你家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