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利害的嘴,你是有点说书的本事在身上的!”清殊绕过翠烟,将彩袖一顿好挠,直让她笑得喘不过气,才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你未来夫君长几张嘴皮子,才能说得过你。”
彩袖喘着气,话赶话道:“姑且要个长一百张嘴的罢,不赢过我甭想娶我。”
翠烟被她们闹得站不稳,被清懿扶了一把才站定,眼角还有笑出的泪花没来得及擦,“你这现世宝惯爱混说白道,夫妻之间又不是拿嘴皮子过日子,天天争输赢不成?当真要个一百张嘴的夫君,你嫁树上的蝈蝈倒干净,它比一百张嘴还吵。”
众人笑得越发大声,连一直在状况之外的玫玫都听懂了,跟着乐呵。
彩袖也混不吝,仍笑道:“且不必挂心我的蝈蝈郎君,只管管咱们未来的四姑爷罢,姐儿要是早些结业倒不相干,倘若一路掉车尾升不了学,怕不是成婚以后还要起得比鸡早去上学呢。”
茉白被喷了一身水,没有加入方才的战局,很是可惜。现在逮着机会,立马凑趣道:“既是上学,功课自然也是做不完的。寻常姑娘家看亲前需得探问男方人品,咱们家不必,单问问未来姑爷愿不愿意替我家姐儿做功课便是了!”
“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清殊气冲冲上前,几个人闹成一团。
小小一个流风院,笑声快要掀翻屋顶。
外面雪压枝头,室内烛火摇曳,一片暖融,清懿歪躺在榻上,不时被她们逗得发笑。
细想想,她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仅仅是看着她们打打闹闹,耳边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都觉得无比舒心。
“姐姐,你来评评,今年的年夜饭要谁来出菜品单子?绿绕还是彩袖?”清殊呼啦一下坐到清懿身边,急急问道。
姑娘们的话题天马行空,不知何时就扯到了年夜饭谁掌厨。为此绿绕和彩袖争执不下,一个说自己研制了新菜品,非要让大家尝尝鲜。一个说自己经验老道,是当之无愧的掌勺大师。
她们谁都不服谁,争执不下,只好仰头看着清懿,等她发话。
清懿沉吟片刻,含笑道:“往年做一桌子菜也吃不完,今年咱们也省把子力气,另起一个新法子。”
清殊追问道:“甚么新法子?”
“小糊涂,这还是你提过的,自个儿便忘了不成。”清懿提点一句。
清殊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哦!火锅自助餐!”
面对几双疑惑的眼睛,清殊如此这般一解释,众人才恍然,俱都对这顿年夜饭充满好奇。
当晚,大家一起商议好各项事宜,预备好除夕夜的一应物件儿。一连数日,流风院上下喜气洋洋。
“姑娘,浔阳的年礼到了,足足十好几个大箱子,就摆在院子里,可要打开瞧瞧?”翠烟抱着厚厚一本册子,笑着走进屋子,一面翻看道,“老太太惦记姑娘们,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落,一并带了来。”
清懿摆摆手,笑道:“不必打开了,抬到库房里罢。这原是初初进京时便要带的东西,被我自作主张换成了空箱子,装了一堆石头。外祖母想是又添了几样,趁着年节送来了。”
说起那箱石头,翠烟就想起被摆了一道的陈氏。虽才过大半年,世事变迁却难以预料。
大年二十九,曲府众人难得齐聚一堂。平日里,一家人四分五裂,这天总算能凑个团圆模样。
丰盛的宴席摆满整张大圆桌,曲元德照例坐上首,他的左手边依次坐着曲思行,曲思珩和曲思闽,右侧坐着陈氏,清懿,清殊,清芷,清兰。象征性地说了几句祝词后,曲元德便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动筷子,端的是一副懒得敷衍的模样。
作为主母,陈氏本该说两句话,只是她如今空有名头没有实权,心中郁愤,也不想开口,于是偌大的餐桌上只听到碗筷碰撞声。
“上回吃清蒸白鱼还是去岁九月初在外祖家。”曲思行给清懿清殊一人夹了一筷子鱼肉,“快尝尝,这个会做浔阳菜的厨子还是我借来的,明儿得还回去。”
一桌人里,也就曲思行泰然自若,有个笑的模样。他又给其余弟妹一一布了菜,曲思珩和曲思闽没甚么异样,唯有两个妹妹神情寥落。
现如今的曲清芷沉稳了不少,也许是知道自个儿的靠山倒了,再飞扬跋扈也没人护着,她反倒明白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譬如,虽然爹娘云上首,其实家中是大姐姐做主,一应大小事都得她点头才行,她说大年二十九吃团圆饭,那就得二十九吃,没人敢问三十要留出来作甚。曲思行给她夹菜,她就老老实实接过道谢;清懿给她发压岁钱,她也不再挑挑拣拣。
快散席的时候,瞥见小姑娘蔫蔫儿的样子,清殊突然道:“诶,我那珠串你还要不要?”
闻言,曲清芷一愣,想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啊?你的碧玺珠串吗?”
一提这个珠串,前事种种又浮现在眼前,曲清芷想起她被清殊戏耍的经过,差点绷不住老实的假面,硬邦邦道:“谁,谁稀罕你的串子!”
清殊捂着嘴笑,眨巴眼睛道:“真不要啊?”
“你,你真给啊?”矜持了一会儿,曲清芷还是没忍住诱惑,扭扭捏捏地问。
清殊褪下碧玺珠串在她眼前晃了晃,直晃得她视线跟着转,然后猛地一收,利落道:“骗你的,不给。”
“曲清殊!”曲清芷七窍生烟,怒喝一声,背过身去不肯再理人。
清殊哈哈大笑,赶忙拉住她,连声哄道:“好了好了,逗你玩的,你的礼物在这呢,快打开瞧瞧。”
玉白色锦盒递到眼前,只见里面躺着一条色泽明艳清亮的红珊瑚手串,中间点缀细碎的莹润花瓣玉石,其款式十分新颖别致,叫人挪不开眼。
曲清芷心里动摇大半,却拉不下脸面,因此犟着脑袋不肯转过身。
清殊从容地绕到她身上,笑容可掬,讨好道:“不气了,不气了,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珊瑚,我亲手设计的哦。”
清殊一旦要哄人,那真是扭股糖似的歪缠,再没有人能抵抗的。三言两语外加糖衣炮弹,就让曲清芷本就不大坚硬的心防倒塌。
“行吧,我……我勉强收下了。”曲清芷不大自在,小声嘟囔,“那个……多谢了。”
没等清殊听清她说什么,这丫头就急匆匆地跑了,依稀见着脸红得滴血。
第83章 回头
◎姐姐又收人啦◎
曲清芷收到流风院年礼的消息不胫而走, 那些个油滑的管事婆子最会审时度势,立刻便琢磨出了主子的意思──四姑娘送出的东西,一定是经过大姑娘授意的。显而易见是抬举人的打算, 婆子们暗暗留心,再不敢拜高踩底, 为难不得势的主子。
与曲清芷境遇相反的是蘅香院。
院墙外, 收到流风院送来的年礼, 丫鬟媳妇们高兴成一团,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生热闹。一墙之隔的院内, 曲清兰孤零零坐在一株枯木底下,冷风呼呼灌进衣领, 她冻得脸色青白, 却也不肯挪动半步,执着地站在原地听外头传来的笑声。
梨香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心里不落忍,上前道:“姑娘何苦来,大过年的冻坏了身子又有谁心疼?”
清兰恍若未闻, 垂着眸沉默许久, 才轻声道:“何须旁人心疼,我冻死了倒干净。”
“呸呸呸,姑娘快呸三声, 莫要说这种晦气话。你年纪轻轻,花朵似的年纪,甚么死啊活的, 也不怕犯忌讳。”
清兰微微一笑, 冰凉麻木的眼神温暖了片刻, 却又想到甚么,再次失去了光亮,“梨香,以后找个好主子罢,我知道,你跟着我遭受了不少冷眼,受尽了委屈。是我立不起来,连累你。”
梨香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姑娘,你说甚么傻话,倘若不是你提我做贴身丫鬟,哪里有我今天活着吃口饱饭的日子。”
清兰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笑,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我自己尚如浮萍无所依靠,你却将我视作救命稻草,你高看我了。在那些贵人心里,我不过蝼蚁,又有谁会关照一只蝼蚁的命运?”
梨香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却听出她有自轻自贱的意思。只是她一届丫鬟,实在无法体会小姐的伤心难过。在她看来,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已经是神仙似的日子。除此之外,还要渴求甚么呢?
清兰并不指望她感同身受,心里越发悲伤难抑。
就在这当口,有一道轻轻缓缓的女声传来。
“蝼蚁尚有偷生的本能,你的命就比蝼蚁还轻贱吗?”
清兰猛然抬头,待看到来人时,她脸色煞白,转而又羞愧地低下头,强忍着眼泪。
“姐姐……”
清懿并未理会,径直往她屋内走去。一进去,她便找了个暖炉子添上银骨炭,自顾自坐下。
清兰犹豫一会儿,还是跟在后面进去。
沉默间,谁也没有开口,只余炭火哔剥声。
“姐姐为何会来?”清兰声音细如蚊呐。
在拉扯的沉默中,她的神情从小心翼翼,忐忑不安,逐渐变成了认命般的麻木,“倘或是来兴师问罪的,便不劳姐姐动手。实则姐姐若不来,再过片刻,我就自我了结,不必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一把火钳子突然砸落在地,发出乒里乓啷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的压抑氛围戛然而止。
清懿拍了拍手,神色自若,“啊,没拿稳,掉了。你刚说甚么?”
清兰一怔,动了动嘴唇,本想复述一次,却好像丧失了底气。
清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想死很容易,不必出远门,只要离开正阳街,往城门楼子下面瞧一瞧,病死的,饿死的,被人打死的,自裁上吊死的……想要哪种就挑哪种。你自诩蝼蚁,便选个蝼蚁的死法,如何?”
清兰越听下去脸色越发白,嘴唇抑制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哽咽道:“ 姐姐……你再恨我也不必羞辱于我,你要我死,我自然不敢不从,你现下是连体面的死法都不想给我吗?!”
清懿发出短促的轻笑,淡淡道:“ 原来蝼蚁也需要体面?”
“你!”清兰面色涨红,她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说的话堵住,心底压抑的弦终于绷不住,“蝼蚁蝼蚁,对,我是蝼蚁,可我也是大武朝正经的官家小姐,同你是一样的血脉。 ”
清懿眉头微挑,缓缓道:“奇了,你竟知道自己是官家小姐。一个官家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命贱,为了改命不惜昧着良心害那个和自己同样血脉的姐姐。我倒真想问问,你给项连伊传消息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你姐姐?”
明明是平静如寻常的语气,落在清兰耳朵里,就像是无数利刃扎进心脏,刺得她生疼。
“我……”清兰哑着嗓子,方才的气势瞬间湮灭,“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愿认命,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正是因为知道错了,所以想以死谢罪。我不求你原谅,只盼望能让我死得干净。”
这番凄婉的剖白,让一旁的梨香眼眶通红,抽泣不止。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位主子,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心软,甚至唇角微勾,露出个笑的模样。
“你啊,口口声声都是死字。”清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有些意兴阑珊,“曲清兰,你可知在这个世道,人命多金贵?”
“你自小长在富贵人家,即便吃穿比不上三姐儿,也算得锦衣玉食,不曾受到苛待。你再去问问旁人,只问问外院扫洒丫头,但凡能好生活命,她家人何苦将她发卖?上回水患,城郊遍地是流民,逃难路上易子而食的人伦惨案多不胜数,你去问问他们,都这步田地为何还活着?”清懿语气平淡,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千钧之重,“你没有见过真正的蝼蚁,便不要以蝼蚁自居。”
清兰愣在原地,梨香的眼底却流露一抹沉思。
“可是,可是,只因我出身官家,境遇比他们好上半截,那么我的苦难便不能算是苦难吗?”清兰眼角有泪滑过,她心里有无数委屈堆积,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我的母亲不得父亲喜爱,连名姓都被瞒得死死的,如果不是太太发疯咒骂,我甚至不知道她叫岳菀。我的父亲从不曾对我有丝毫怜悯,所有儿女里我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我没有亲兄弟,亲姊妹,没有人真心实意疼爱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却出身高不可攀的门第,我用尽所有手段和心思都触碰不到他。我的出生就是错误,以至于后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一错再错,直至如今,无法回头。”
“姐姐。”说到最后,她已然泪流满面,“你回京的那一天,正是我生辰。你送我那块羊脂玉,我很欢喜。我被项连青刁难,四妹妹替我出头,我很感恩。也是那日,你看穿了我的心思却没有说破,我便知道,你不会帮我。此后种种,皆因我心中不甘。姐姐,我好羡慕你,也好想成为你啊……”
“羡慕我……”清懿神色复杂,她忽然想起自己遥远的前生,坎坷而艰辛。
为留她做主子的颜面,清懿摆了摆手,示意梨香退下。
屋内只余她二人,一坐一站,彼此对视。
良久,清懿用十分平淡的口吻道:“你并非羡慕我,你只是羡慕金玉其外的光鲜,羡慕如意郎君的诚心相待,羡慕你所想象出来的我。”
“你不曾见识过天地广阔,便以为内宅须臾之地就是你未来的全部。你没有体会过旁人的苦难,便觉得自己所受的委屈最了不得,你未曾读万卷书,便将金银珠宝如意郎君视为最渴望的诉求。可是清兰,人生何其漫长,你才多大,就敢妄断人生?”
清兰泪水凝聚在眼眶,她怔然如痴,呆立在原地,像是慢慢消化这番话。
清懿并没有兴趣做一个说教者,凡事点到为止。再多的道理,须得亲身经历方能体会一二。
她今日到访的目的,也不是偶发善心。如果非要细究,这更像是一份年礼。
此前,其他院子里的兄弟姊妹都收到了年礼,古玩玉器,字画首饰等等,不一而足。
最后送到蘅香院的这一份,是一条回头路。
“开春后,我要开一个幼儿学园,正缺一个教习娘子,倘若你想去瞧一瞧外面的世界,去见识见识别人的生活,你可以来找我。”
清兰猛地抬头,不可置信道:“……姐姐,你还愿意信我?”
“信不信的,都是自己挣来的。”清懿缓缓抬眼,“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原先你那些动作我一概不计较,左右是我自个儿的事,只当你犯蠢便罢。可幼儿学园事关重大,往后你再敢吃里扒外,后果不必我嗦。”
清兰眼皮颤了颤,哭肿的双目里盈着大喜大悲后茫然无措的神情。
“姐姐?我真的可以胜任吗?”她像一只怯怯的小动物,遭受了无数冷眼以至于对从天而降的善意手足无措,甚至越发怯懦不自信,“我只在家跟着夫子念过几本书,并不曾正经上过女学,怎么能当幼童们的教习娘子呢?”
清懿这会子才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我并不能断定你能胜任。不过,试一试又有何妨?人活一世,谁就能预先知道前路,走错了便换一条道,撞了南墙便利索点回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