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听了这番话,神情未有变动,确然如她所言,像是猜到已知的答复。
她淡淡道:“敢问姑娘,对于我们的生意又知道几分?”
裴萱卓道:“今日姑娘的到来本就叫我意外,我看不透您手底下掌握了多少东西。”
“曲雁华曾说,她在做盐铁买卖。她有胆子插手这个,就证明她野心极大。”
裴萱卓眼底透着思索:“就像我猜不到今天是你来,我确实没有料到,如她这般的女人竟然臣服于你。”
清懿挑眉:“说不上臣服,各取所需罢了。”
裴萱卓轻笑,缓缓摇头:“她这个人我最了解不过,最是野心勃勃,不择手段。数十年来,她所做的哪一桩不是为了填满自己的野心?而我没有兴趣做她野心之路上的垫脚石。”
“曲姑娘,你说成全我的夙愿,那么想必你清楚我只想做一个简单的教书匠。如今你下这样的聘书,自以为解了我的温饱之急,可你应当知道,我如今遇到的些许坎坷并不能成为你要挟我的筹码。”裴萱卓直视着清懿,平静道:“教书也好,种田也罢。我一届平民。做甚么不是做呢?倘若姑娘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招揽你所需要的人,那么你来错了。我不是姑娘所求之人。”
她说罢,便将食盒推开,这便是拒绝的意思。
清懿挑了挑眉,又将那张书信重新展开,自个儿端详了一遍,复又笑道:“姑娘不妨再细看看,这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
裴萱卓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她接过纸张,却并不如对方所言细看。
“我虽才识浅薄,到底认得几个字,不至于认错。”
“白纸黑字写的,姑娘当然不会认错。可是没有写在纸上的,姑娘却看不明白。”清懿笑道:“实打实的给姑娘交底儿,我这份聘书,并不能许你锦绣前程。你来我这里也是教书,可你教的孩子。既不是达官,也不是显贵。”
“在女学,掌教娘子所教的学生大多高门之后,今日之师恩,来日就是反哺之情,你不能不承认,你的许多同僚,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去教书的。”
“而我这里的孩子,都是贫苦出身。从前在家都是扛锄头,打猪草,大多目不识丁。你教她们要费上许多功夫,将来也并不会得到多少好处。”
清懿缓缓抬眸,与她对视:“这样的去处,姑娘愿不愿意?”
“你竟然是要我去教书?仅仅是教书?”裴萱卓眼底闪过不可思议。
“对,仅仅是教书。”清懿点头。
“教甚么?”
“贵女学甚么,她们就学甚么。”她顿了片刻,说,“不仅如此,男子学甚么,她们就学甚么。”
裴萱卓心脏慢了半拍,瞳孔微缩:“《孙子兵法》,《九章算术》,《论语》,《大学》,《中庸》……”
“都要学!”清懿轻描淡写地打断,眼底的坚定却叫裴萱卓愣了好久。
“你在女学所不能教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教。”她缓缓道,“裴姑娘,我敢说,天底下只有我这里能实现你的抱负。如你所言,教书匠去哪里都是教书,可你不同,你是女人。”
清懿凑近,轻声重复:“你再清楚不过,你是女人。因为你是女人,你教的也是女人,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在公府学堂传授你的学生除女德女训之外的东西。”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已有耻,动静有法,谓之妇德……”清懿背诵女德原句,这也曾经是她烙印在心底的警句,如今读来,心中却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叫人喘不过气。
在这念诵声里,裴萱卓狠狠闭上眼,眉头紧皱,像是在阻挡某种不可违逆的魔咒灌入耳中。
“你教她们时,心里在想什么?”她沉静地问,“水源村的草屋里,裴蕴教出来一个曲雁华,又教出一个你。可世上有几个男子如裴蕴,能将满腹才识倾囊相授给女人?又有几个女人能如你们这般幸运,知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
她不断地反问,最后,语气却渐渐平静。
“裴姑娘,你究竟是想在锦绣堂前教衣食无忧的贵女刺绣插花,还是要来我的茅草破屋,在一张张白纸上画你毕生所学?”
一张张白纸,意味着一群尚在蒙昧中的孩童。
就像当年二叔手把手教她与兄长,彼时,她不明白甚么是女子该学不该学。
小小屋舍里,她跟着兄长摇头晃脑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时过经年,她早就明白自己没有自称“君子”的权力。
可那句自强不息,却深深镌刻在灵魂里。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这也是教师的意义。
当她长大,她才知道念过《易经》的自己是个异类,原来女人们从不读四书五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都是男人的事,而她们毕生所学无非是成为一个合格的贤内助。
裴萱卓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她踽踽独行太久,曾经的曲雁华短暂地成为她的依靠,在发现对方道不同后,她毅然决裂,于是又重归孤独。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执着成为掌教娘子,根因在于她想找到一个知己。
不同寻常的教导让她成为异类,如果用同样的知识浇灌出同样的花朵,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会有人懂得她的心境?
那些不属于女子的开阔眼界,应该传授下去。
清懿所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裴萱卓缓缓抬眸,袖中的手指紧攥,骨节泛白。
眼前这人的攻心之计,太过毒辣。
也许她经过了缜密的盘算,才说出这番话。可裴萱卓不得不承认,她动摇了……
能够教出一群志向相同的孩子,这样的诱惑太大,比任何财帛富贵都要打动她的心。
“你赢了,倘若当真如姑娘所说,只是教孩子们念书,那么我愿意去试一试。”
“应该的,裴姑娘试过之后倘若觉得不妥,随时可以反悔。”清懿粲然一笑,“明日辰时,会有马车来接姑娘。多有叨扰,我先告辞了。”
“慢走。”裴萱卓起身相送。
清懿重新整理好帷帽上轿,直到乌青顶子消失在拐角,裴家小院才传来动静。
“人呢?就走了?你不是答应给人送茶吗?”裴松照拎着布袋子急急出屋子,冲妹妹说道:“你看,我特意挑拣的品相好的叶子!”
裴萱卓皱眉回视:“你在偷听?”
裴松照脸一红,顿时有些不自在,含糊道:“唔,墙壁隔音不好,我就听了一耳朵。听曲姑娘说茶好喝,我就去拣茶了。”
裴萱卓狐疑:“……当真?”
“额……”裴松照挠了挠头,嘟囔道,“还有你教书的事,我听着倒还好,反正你也喜欢教孩子。”
裴萱卓略感头疼,摆摆手道:“行了,我的事你不要管了,自去温书罢。”
裴松照却没有照办,他往对面坐下,犹豫片刻才问:“曲姑娘究竟甚么来头?瞧着并不像寻常贵女。”
“你打听她做甚?”
裴萱卓听出兄长的不对劲,蹙眉打量他,好半晌才意识到甚么。
“你别对她有旁的心思。”
裴松照像被踩中了尾巴,立刻反驳:“谁有心思了?我高攀不上贵女。”
裴萱卓瞥他一眼,起身进屋,丢下一句,“你最好是这样。”
“对她上心的人不少,甚至袁郎也是其一。”
话音刚落,背对着妹妹的裴松照神情微怔,缓了很久才喃喃道:“甚么?袁兄也爱慕她……”
第117章 历史(二更)
◎姐姐攻略战友副本结束◎
次日一早, 裴萱卓坐上了马车前往学堂。
到了庄子外头,管事崔六娘领着她进去,一路上, 有不少做工的妇人好奇地打量她,不时投来友善的目光。
裴萱卓同样也在观察她们。
她注意到, 这里的妇人精气神都很足, 说说笑笑十分爽朗。沿途的屋舍严整干净, 一看就是有人用心打理过的, 可见这里的人都很爱护庄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细节叫她有些惊讶。
领头的崔六娘是个管事, 路上遇着普通工人却并没有派头,工人们也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好像并没有上下之分。但真正做活计时, 她们都很听头儿的话,真正做到了齐心协力。
来到学堂, 裴萱卓才发觉清懿说得太夸张了,这里虽不如公府女学富丽堂皇,却也算宽敞明亮, 并不真是几个草棚茅屋。
清兰先头就接到信儿, 说是今日有新老师要来,于是一大早就等在学堂门外,甫一瞧见裴萱卓的身影, 她便笑着迎上前道:“裴姑娘好,打今儿起就是同僚了,我先带你认认地方还有学生们。”
“有劳了。”裴萱卓颔首。
随后, 清兰领着裴萱卓进了学屋。
一双双充满着懵懂好奇的眼睛望向裴萱卓, 孩子们中最大的十四岁, 最小的七八岁。她们穿着学堂统一做的衣裳,书本也是由书坊印刷而成的。
裴萱卓眸光微动,视线凝在课本上,难言内心的震撼。
也许她们的吃穿比不上高门贵女,但是,单论那薄薄的课本,价值就远胜过黄金万两。
“这是……有句读的书?”裴萱卓翻开书页,诧异地问道。
清兰点头笑道:“是的,孩子们太小,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没有多么渊博,咱们小地方也请不来大儒,不分好句读,哪里能教得了她们?”
“谁编纂的书?”裴萱卓又问。
草草翻开几页,她便发觉著书人的高明。
作者并非一味照搬四书五经,而是整合了前人大儒的解析,从易到难,划分了等级供不同层次的孩子学习。
除此之外,九章算术、农耕四时经、天文地理等科目又分门别类整理成书,学生可以根据兴趣与特长选择课本。而这些科目的老师,有的是庄子里经年的老农,有的是司蚕桑的妇人,他们不识字,就由清兰将书中的知识与实践结合,再传授给孩子们。
清兰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啊,编纂人是我大姐姐和四妹妹。起初我拿到课本,自个儿都学了好一会儿才敢教孩子们呢。”
“裴姑娘,这么多书初看是觉得难,可若要真照着学了,才会发觉此法的妙处。”清兰见她不语,解释道,“我原是一点儿不通农桑,可我照着书学,又亲去地里瞧,先头似懂非懂的地方,立时就通了,用我四妹妹的话说,就是学以致用。”
“好一个学以致用。”裴萱卓唇角微勾,浅笑道:“曲家姑娘果然都是妙人,受教了。”
“不敢不敢,早闻裴姑娘才识过人,今后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清兰笑道:“从今儿起,我只管听你的,你瞧着现在的学堂可有要改的地方?”
裴萱卓环视一周,沉吟片刻才道:“兰姑娘是爽快人,那我也不扭捏。旁的不打紧,只一桩,孩子们年纪差得太大,日后可分做两个学屋,以十岁为界,十岁以下为一屋,十岁以上为一屋,如今方可因材施教。”
清兰想了一会儿,眼睛亮了,“正是呢,前儿我们已经把七岁以下的分了出来,只是教了几天还是觉着不对,就按你说的,以十岁为界罢。”
“不仅如此,我会细化课本的内容,年纪小的不能学得太高深,要循序渐进。曲姑娘虽未雨绸缪,只是她到底没有亲自教课,还需我们查漏补缺,不必一昧照搬。”
裴萱卓一来就雷厉风行地革新了许多地方,清兰一样一样照着做,发觉她提的都是有理的,于是再不疑心,只管去办。
很快,不出半个月,学生们对这位陌生的老师的感情从好奇到惊讶,再到如今的敬畏,裴萱卓与清兰轮着上两个学屋的课。只要是裴萱卓来,她们就像耗子见了猫,说话声音大点都不敢。
其中,只有一位特别的学生并不怕她,那就是成瑛。
她不仅不怕,甚至还敢挑衅师长的权威。
课上,裴萱卓为学生解析《左传》名句,正说道:“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
她由得孩子们争相举手,表达自己理解的意思,哪怕错漏百出也无妨。
正热闹时,却有人冷声道:“国并未视我为如子民,它的兴亡与我无关。”
前排有人不熟练地反驳:“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怎会没干系?”
“是啊是啊,阿英,你连前儿学的仁义礼智信都忘了吗?”
学生们群情激愤,成瑛却闭口不再言语。
“肃静。”裴萱卓淡声道,“成瑛,说说你的看法。”
成瑛冷哼一声,挑眉道:“裴老师传授高尚的学问,可惜我是不受教的。您说道德经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可我一介女子,谈何治国,谈何仁义之道?男子满腹经纶,学成自可投身帝王家。我们学了这些,却只能读给灶台听!您不妨说说看,我们投错胎的人,怎么心平气和地读四书五经?”
她这话太尖锐,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幼虎,借着机会狠狠撕咬。
裴萱卓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故作顽劣,实则躁郁到了极致的挣扎。
这个孩子像极了曾经的她。
“成瑛。”裴萱卓缓缓道,“老师没有办法解答你的问题。”
学生们都愣住了,包括成瑛,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像是没有料到裴萱卓这么坦然。
“您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师长吗?您的职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为何无法解答?”成瑛语气控制不住的冲动。
裴萱卓垂眸,想了片刻,才抬头看着她,平静道:“无法解答,是因为困住你的问题,也曾困住我。”
“这个世道,没有女子的晋身之梯,即便有一肚子学问,也是纸上谈兵,无有作为。”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眼底却有几分寂寥,“过去,现在,这样的问题还会困扰更多的女学生。”
“所以,你来教书,就是为了让我们像你一样为此痛苦?”成瑛问得越发刺耳。
裴萱卓轻笑,“痛苦之余呢,成瑛,我问你,你痛过之后,还想回到蒙昧无知,连疼痛都不懂的时候吗?”
“不知者,自然不畏惧,不痛苦。随着你阅历增长,你视野越广阔,就越会发觉自己的不足和与旁人的差距,这种差距叫人痛苦不已。犹如天堑的阶层即便插翅也难飞跃。可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想回到最初愚昧的时候。”她犹如长者说故事,娓娓道来,“孩子们,成长是不可逆转的过程,谁都要经历阵痛。”
有个叫巧凤的孩子怯怯问:“老师,那俺们学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吗?”
裴萱卓目光难得柔和,她莞尔一笑:“嗯,让老师想想要怎么同你们解释这个问题。”
“你们见过叠罗汉吗?”她想了一会儿,问道。
“见过!”孩子们齐声道。
“好,那你们不妨理解成,我们现在就在叠罗汉。”她笑着将左手搭在右手上,反复几次,模拟叠罗汉登高,“你们瞧,老师是底下的手,托着你们升高。若干年以后,你们会成为另一群孩子的老师,托着她们升高。我们传道授业的过程,就是星火相传,罗汉叠高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