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被商时舟一把抓住手腕。
方才商时舟便已经闻见了空气中薄薄的酒气。
再看到舒桥此时的模样,商时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拧眉:“你喝酒了?”
回应他的,是舒桥的一个踉跄。
商时舟下意识向前半步去接,对方却因为失去重心而一抬手,恰撑在了他的胸膛上,纤细的手指也已经有些微红颤抖。
男人掌心的温度顺着手腕传递。
所有从第一眼见到商时舟积攒到现在的情绪终于再难强压。
“关你什么事?”舒桥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声音带了颤抖的尾音:“这位先生,你是否实在太多管闲事?今日之事我已经道过谢,伞我也还了……”
放她走吧。
她的这一天确实太糟糕了。
糟糕到连巧克力都带着伏特加。
她也实在太狼狈难堪了。
而更难以接受的是,最落魄的两次,都不偏不倚恰落在了商时舟眼里。
如果一定要有重逢,大可以有太多场面。
为什么偏偏如此。
舒桥垂着头,披散的发遮住她的面容,从商时舟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后颈和蜿蜒的蝴蝶骨。
还是那么瘦。
不……一别四年,她分明更瘦了。
她带着有些不讲道理的怒气,可明明是带着点冲的问句,却因她的音色太软太柔,又带着一抹颤音。
“放开我。”
商时舟并不松开,声音愈低:“舒桥。”
这两个字好似带着某种魔咒。
顿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他喊出了她的名字。
就像是撕破了她努力想要维持的,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转眼便会重新淹没于人海的假象。
她撑在他身上的手终于无力,似是喃喃,又似是苦笑般低语:“不是说好此生不见了吗?怎么偏偏今天,到处都是你。”
已经连耳尖都红了,这是喝了多少?
分明和他分开还不过半个小时,她竟然还有时间去喝一杯?
商时舟不打算再听她继续说下去,干脆弯腰将她打横抱起,侧身便要进门。
舒桥不料他如此动作,愕然挣扎:“你要干什么?”
商时舟不答,只沉着脸迈步。
她本就脱力,拗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商时舟带着自己走过玄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放开……”
门扉依然敞开。
舒桥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商时舟已经俯身堵住了她的嘴。
紫罗兰叶的气息包裹了她,他的胸膛硌得她有些疼,唇却柔软。
“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能安静一点?”
他压下的动作并不粗暴,原本只是浅尝辄止,说话的时候更是微微分开,仿佛呢喃在她呼吸中的气音。
舒桥是安静了。
只是片刻。
寂静的空气很快被一声脆响打破。
“啪!”
舒桥一巴掌打在了商时舟脸上。
这个姿势很难用力,但这一声却依然清脆。
她用了十足的力,指尖勾在商时舟脸上,留下两道红印。
“商时舟,你王八蛋。”她一字一顿。
男人的额发微乱,并没有半分动怒的意思,依然是那副沉静到几乎寡淡的周全模样。
他被打得偏过头,脚步却未停,已经走到了宽大柔软的白色沙发边,想要俯身将舒桥放下:“我还以为,我不会再从你的嘴里听到我的名字了。”
他太好整以暇,西裤衬衣领结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像是无懈可击的铠甲。
仿佛从头到尾无理取闹的,都只是她一个。
舒桥深吸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他,眼底微红,说不清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过敏反应让她眩晕,精神却兀自紧绷,有交错的声音画面在她的耳边脑中重叠。
一边是此刻商时舟沉静的眼与紫罗兰叶的味道。
另一边则是爆裂的轰鸣,甩尾的尘土和漂移的离心。
太割裂。
舒桥猛地抬手,拽住了商时舟尚未解开的领结,在他终于露出了愕然的眼神中,将他向下拽,发狠般拖向自己。
再发泄般咬住了他的嘴唇。
目光相对。
那双过分近的灰蓝的眼底终于泛起了舒桥熟悉的汹涌,对方几次想要说什么,都尽数被她决绝地堵了回去。
直至两人的口腔里都弥漫起了淡淡的血味。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先后退。
商时舟终于反手扣住她的下巴,一手撑在沙发旁边,更深地回吻了下去。
领结被扯下,扔在木质地面,紧接着是西装马甲。
颠倒昏沉与清醒的交织中,舒桥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地上的声音,连绵出一小片回音。
“舒桥。”男人卡着她的后颈,喑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他在她耳侧叫出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脖颈后仰,几乎缺氧的同时,她想自己是疯了。
可疯了又怎么样呢?
已经让他看尽了自己最狼藉的样子。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糟糕吗?
更何况,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狼狈。
她就是想要扯下他这一身面具包装,想要将他表面的平静全部撕碎,露出内里的样子。
想要看他冷淡的模样被打破,看他失去所有控制。
看他额头的汗珠,看他露出往昔的模样。
交错的阴影中,舒桥蹙眉又舒展,心底茫然,却又带着得逞后,宣泄般的恶劣快意。
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
*
沉雨的夜总是来的比往常更早。
十月的德国,下午五点便已经天色昏昏,到了八点,伸手已经难见五指。
伞架里的黑色布料不再向下渗水,未抽的烟被掐灭在门口的烟灰缸里,床边垂落的长发在干透后又变得微湿。
舒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头干涩。
她下意识抬手,在极其熟悉的位置触碰到了水杯,几口饮尽,又跌落了回去。
意识依然有些模糊,她躺了片刻,浑浑噩噩地再度起身开门,没有开灯,熟门熟路摸黑去洗手间。
不知为何,她购来的感应灯今日未亮,走路时也觉得似有哪里怪怪的。
但她脑子一片混沌,头也很疼,仿佛大醉后一场断片。
她用力思考了片刻也未果,于是洗手出来,只想重回卧室去睡。
毕竟是几近一个世纪之前堪称古董老房子,这样的建筑大多都在战争中被炮火淹没,甚至直到今日,鲁尔区还时不时区域性戒严,只因探得了旧时遗留的□□。
唯有康斯坦茨,因距离瑞士太近,彼时覆盖式轰炸时,市长铤而走险,点燃全城灯火,与中立国瑞士融为一体,这才得以将整座城市完整保存下来。
城区里所有建筑的外观都列入了保护名录,不得有任何修改,因而虽说翻新过几次,却没有改变颇老旧的格局——两百平的湖景房有着极大的客餐厅,仅两间卧室,而洗手间虽是极宽敞的双台盆,却只有一间。
舒桥随意甩去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不太合脚的拖鞋,再度扑在了床上。
一片静默。
又过了半个钟头,舒桥猛地睁开了眼。
她的眼神有点发直地看着熟悉的墙壁。
墙上却已经没有了主灯,连钉口都被抹平,墙纸依然是素色,却分明与之前有明显的差异。
昏睡前的记忆与画面有些迟来地蜂拥进入脑海。
最后一幕,是那双距离她极近的灰蓝色眼睛,以及覆盖在唇上的触感。
舒桥的手指猛地缩紧。
她侧身躺着,一动不敢动,视线再向前。
是她的吊带裙。
窗帘未拉,朦胧的光落入房间,裙边有一抹幽蓝流转。
而她的腰上,还搭着一截漂亮有力的手臂。
身后有细微的呼吸声与体温传来,甚至还将她向怀里带了带。
“舒桥。”一声低喃响起。她浑身僵硬,半晌才小心翼翼回头,确认对方没有醒,不过是梦中呢喃后,不禁悄然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久久地停落。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在沉睡时依然极具侵略性,眉目极深,鼻子高挺,唇薄,轮廓如刀刻般利落漂亮。
这是与她分别了四年后。
二十五岁的商时舟。
第4章
舒桥高二到高三之间的那个暑假,北江市的温度创下了五十年来的新高。沿路的绿意都蔫蔫,柏油地面被烤出了崎岖的融化,拉货大车碾过的路面震颤不平。
舒远道打着方向盘,从梨台山的盘山公路向下而行,日光太盛,虽然开着空调,也逃不开让人心烦意乱的炙热。
“最近生活费还够吗?”车里的空气寂静得过分,舒远道到底还是找了个话题:“要我说,住校也不是个事儿,你也马上高三了,不如搬回家里,免得有别人打扰你学习。”
舒桥坐在后座,扎着高马尾,很是规矩地系着安全带。她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轻声说:“谢谢爸爸,学校里挺好。”
“有什么好?上次你们宿舍的那个女生不是还找你麻烦?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舒远道拧眉,意图说服她:“家里有什么不舒服……”
“不会有下次了。”舒桥的语气依然很轻柔:“我住学校就好。”
舒远道被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去摸烟,却又想起舒桥在车里,硬生生忍住。
末了,他语气到底弱了许多,只是停顿许久,他竟然说了一句:“但是我新女朋友做饭做得不错。你妈走了的这十几年里,我就觉得她的饭做得最好。不来尝尝吗?”
舒桥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这话实在是太过荒唐。
舒桥就是再习惯舒远道的不着调和不靠谱,都差点没忍住。
尤其他们二人此刻刚刚离开的,是葬着舒桥母亲的梨台山陵园。
在祭日里提别的女人,这种事情舒远道做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其他边说,竟然还随口报起了菜名。
“东坡肘子,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鱼香肉丝,水煮牛肉,冷锅鱼……”
舒桥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听不下去了。
“爸爸。”她依然是那副让人生不起气的嗓子,落在舒远道耳中就是最模范乖巧的女儿:“就放我在这里吧,你去忙,我自己回学校。”
一声短促的刹车后,舒桥从车上下来,抚平裙摆,很是乖巧地说了一声“爸爸辛苦了,爸爸再见”。
舒远道欲言又止,却临时接了个电话,他说了句什么,舒桥也没听清,只是片刻后,她的账户里又多了两万块钱。
阳光晃眼,舒桥看着消失在视线里的车尾灯,脸上的乖巧逐渐敛去。
每次都是这样。
明明连她妈妈的相貌恐怕都已模糊,每年却都还要带她来扫墓,郑重叮嘱叫她不要忘了生下她的母亲。
他注重这些仪式感,也算是履行了些身为人父的义务——供她上最好的学校,予她大额生活费,校方请家长时也从不推脱缺席,会在朋友面前不吝啬夸赞她成绩与乖巧脾性的言语,也时而有些诸如天冷添衣絮叨叮嘱,虽然女朋友不断却未有再婚。
但也仅限于此。
他也会在扫墓返程路上这样语气自然又轻慢地提起新一任女友,在她要下车的时候,真的停车在这郊区山边,被一通电话叫去忙生意,再转一笔钱来。
仿佛这样就能填平两人之间所有的问题。
舒桥多少怀疑,就算她妈还在,这段婚姻恐怕也难长久。像舒远道这种能随手将四处收集的前女友们塞进公司各个岗位的离谱荒唐性格,很难让人对他有什么婚姻家庭观方面的期待。
天色还早,舒桥买了罐冰可乐,心情郁郁地沿着未尽的山路继续向前走。
柏油路边少树,烈日炎炎,实在灼热难当。
舒桥脚步一转,从小岔路钻入林荫之中,择了梨台山的旧路向下而行。
幼时她并不少来这里。
那时舒远道的深情倒是比现在还多一些,当然更重要的是,早年他还尚未发达,因而上下山都是步行的。
旧路狭窄,地面倒尚算平整,若是有两辆车相对而过,恐怕也要其中一辆停下,再小心翼翼错身。自从盘山公路修好后,这边就少有车往来了。
舒桥知晓这一点,但也还是规规矩矩地走在路的一侧,也并不害怕迷路。
她从小就格外认路,且不论这山路她来回多次,就算只来过一次,她也确信自己的方向感绝不会出错。
手中可乐见底,对侧路边有敞开的垃圾桶。
她驻足饮尽最后一口,试图向马路对面投篮。
有风和隐约的轰鸣声自路的另一侧来,舒桥只当是盘山公路上有车路过,并未在意。
可乐罐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风声变得呼啸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随之而来的,是比舒桥听过的所有震响更加爆裂的轰然。
她的马尾随风高高甩起,格子裙边飞扬,干燥尘土与汽油味扑面而来,原本就灼热的空气仿佛熊熊燃烧——
然后是急促而长的刹车声。
被撞击到的可乐罐在空中乱飞,坠地时竟然恰好落入了垃圾桶里,仿佛是易拉罐格外盛大的谢幕。
舒桥的所有动作都顿在原地,甚至手都还停留在半空,目光却已经愕然转向了前方。
路面被摩擦出了长达数米的擦痕,足以可见方才从她身边擦过的那台车的速度之快,刹车的力度之大。
而现在,那台车就停在舒桥的视线范围内。
那是一台底色大约为蓝色的车。
——之所以用了“大约”这个词,是因为车身上覆盖了许多舒桥的审美不太能理解的东西。
有歪歪扭扭、色彩大小不一的英文字母,数字,落在舒桥眼里,就像是小学生的课桌。
车尾有点冒烟,可能是刹车太猛,舒桥有点拿捏不准车上的情况,却也不打算冒昧上去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她还在踟蹰,却已经有更多摩托车的声音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大呼小叫。
“追上了追上了——欸我没看错吧?舟爷怎么停车了?还没到终点啊?”
“指不定是舟爷心善,肯定是在等我们。”
“等个屁,老子打赌,舟爷这一路上油门都是踏穿的,但凡松了半厘米都算老子输!”
“那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