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夫人背后冒出了一个已经秃顶了小半的脑袋。
路程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舒桥身上:“舒桥?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他才意识到路老爷子嘴里的“小姑娘”指的是谁,啼笑皆非道:“爸,你可得了,我们年级第一需要你辅导功课?”
路老爷子临危不乱随机应变胡说八道:“顺便帮小舟相看一下女朋友,这事儿不重要吗?不值得我在外边儿待到七点半多看两眼吗?”
舒桥:“……?”
路老爷子悄咪咪拽商时舟衣角,再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对舒桥挤眉弄眼,完全一扫刚才的耀武扬威,脸上写满了能屈能伸委曲求全。
舒桥到嘴边的辩解生生被卡住。
商时舟垂眼,将舒桥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然后在路老夫人和路程杀过来之前,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
“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咱俩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路老头回去跪搓衣板吧?冒犯一下。”
顿了顿,他又似笑非笑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舒桥。”
他的手随着这两个字,轻轻落在了她的肩头。
——并没有真的贴合在上面,而是悬空了一些,但掌心的温度依然隔着一层衣料喷洒。
夏夜的凉意都仿佛被这样一只悬空的手掌驱散。
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间,有些话再说就显得欲盖弥彰。
舒桥浑身僵硬,有口难辩。
甚至说不清这种僵硬究竟是来源于商时舟。
还是面前自己班主任路程不可置信地投来的死亡视线。
这一日,商时舟深刻地让舒桥明白了一件事。
人生,不能抄近道。
第6章
夏夜总是喧嚣。
但从小巷到一中宿舍的这一段路却极静。
舒桥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商时舟也不强迫,落后一两步地走在后面。
可惜脚步声未停,路灯的影子又拖长,让他身高腿长的影子砸在她身上。
难以忽视。
就这么两步路,让她一个人落荒而逃回来不好吗?
偏偏路程眼神复杂,表情紧绷,最后还非要自己身后这个人送她回来,说是晚上她一个人不安全。
完全不给她任何一点尴尬缓冲期。
舒桥狠狠地踢飞了脚下的小石子,再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轻笑。
顿时更气了。
刚才其实她没有完全放弃挣扎。
毕竟在短暂的愣神后,她已经反应了过来。
若是在陌生人前帮忙搪塞一二也就算了,但她面对的,可是她的班主任路程!
被班主任当场抓包早恋现场,她是有多想给自己平静的生活添加点儿丰富多彩的咆哮。
但商时舟在她出声之前,对她说了三个字。
“可乐罐。”
舒桥的话卡在嘴边。
“你不是问我要怎么样才能高抬贵眼吗?”那道散漫好听又无比可恶的声音萦绕:“看你表现了。”
不是赔不起商时舟车上被可乐罐擦出来的那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划痕。
那车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想必舒远道今天给她转的钱都足够,更不用说平素里他大把大把转的钱都还在卡里,只用了个零头。
是商时舟竟然还要和她算精神损失费。
说什么自己在练车,超高速下出现障碍物,险些就要人仰马翻一车两命,这笔账可不是抬抬眼就能过去的。
还强迫舒桥留下了学校名称。
走出小巷,再左拐一段,北江市第一中学几个字在夜幕下也清晰可见。
身后的阴影顿了顿,在蝉鸣声里闲闲开口。
“不是说北江三中吗?”
舒桥:“……”
是的,在对方询问学校的时候,她当然不会傻到真的自报家门。
但谁能想到,还不到24小时就被拆穿了呢!
当时她还缜密地想过,三中和一中都不在一个行政区,就算这群人真的要找她,那也得找上一段时间。
现在再回想,只觉得脸很疼。
“学校太老了。”就算被拆穿,气势也不能输,舒桥捏着手心的汗,自暴自弃:“三掉了两条,变成了一。”
她明显在胡说八道,商时舟却竟然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样吗?”
舒桥:“……?”
路老师的儿子难道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工作的吗?
舒桥很是狐疑地回头去看商时舟,对方脸上很是平静,还在认真打量夜色下的校门。
他是信了吗?
舒桥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总不能去解释自己刚才是顺口胡诌的。
舒桥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止了。
只是这短短一会儿尴尬积累得太多,她只想快点离商时舟远一点。
“谢谢你送我回来,已经到了,再见。”
再也不见的那种再见。
“嗯。”好在对方也没什么挽留的意思,只点点头,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便移开,依然是一副松散模样。
舒桥没料到他竟然这么轻巧就放过自己,但也不愿多想,脚步不停地进了校门。
等快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她终于缓缓顿住了脚步。
她出校门是做什么来着?
买晚饭。
晚饭呢?
她的钵钵鸡和酸奶水果杯呢?!
记忆的画面缓缓回拨。
她转身走进校门的时候,身后那个人是不是手里提了点什么?
镜头再拉近一点。
舒桥深吸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明白商时舟最后轻飘飘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
肚子传出的悠长咕噜声放大了饥饿感。
舒桥悲愤地迈步走上宿舍楼的台阶,在饥饿和尊严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回头,今天她就是饿晕在宿舍里,也绝不回头!
暑假住校的学生其实很少,除了部分外地生,本地还留校的,就只有舒桥一个人。
北江一中的宿舍是双人间,舒桥的舍友早就回家了,留她一个人,倒也乐得自在。
冲完澡以后,饥饿感愈强,舒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从来不囤零食的习惯。
连泡面都没有。
天色虽然已经晚了,但舒桥还没有睡意,决定刷一套题再睡。
翻开题册之前,她看了眼手机。
微信冒出了一个新好友申请。
点进去,是一个纯黑的头像,微信名是一个大写字母Z。
舒桥正在想这是谁,就看到了验证信息。
【Z】:可乐罐。
舒桥:“……”
这个人阴魂不散吗!!!
他是怎么拿到自己微信号的啊!
她这辈子都不想喝可乐了。
舒桥想装作没看见,退出去的前一秒,对方竟然又发了三个字过来。
【Z】:钵钵鸡。
……钵钵鸡也戒了!
为了不让不想吃的东西再多一样,舒桥在对方发来“酸奶水果杯”之前,眼疾手快点了通过。
黑色头像很快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图上是拎至半空的钵钵鸡和酸奶水果杯的包装袋。
紧接着是一笔58块5毛的转账。
备注是饭钱。
钵钵鸡43块5,酸奶水果杯15块。
舒桥如鲠在喉。
接受吧,显得她很在意这点儿吃的。
不接受吧,又觉得好亏,仿佛赔了夫人又折兵,四舍五入就是请他吃了顿饭。
所以他就是故意来气她的吧!
正在进退维谷,【Z】又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片刻后。
一条语音发了过来。
舒桥定了定神,才点开。
依然是那把散漫的嗓子,背景有点嘈杂,却足够清晰。
“我给老路解释过了,不过我看他不太相信的样子,非要你亲口说。所以我要了你微信,来,你发条语音和他说。”
舒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按住说话。
“路老师,我和您儿子路先生确实不熟。您看我俩连微信好友都没有。”
发完她才反应过来。
她直接发给路程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个圈?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才有一条语音回复。
点开以后,传出来的却是路程气急败坏的声音。
“商时舟你个小兔崽子,你套路我?!你别跑,你现在就把舒桥的微信给我删了!我告诉你……”
紧接着才是商时舟不紧不慢打断他的声音:“走了路叔。”
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路程的怒火,舒桥脑子里浮现了路程撸袖子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又回想了一遍两个人的对话,笔在草稿纸上乱画了几道,分辨出了路程说的前三个字的发音。
原来他不姓路,也不是路程基因彩票出来的儿子,难怪会相信她胡诌的三中掉了两个横。
看他的年龄,大约可能是在念大学,说不定是暑假从外市来北江旅游的。
舒桥做出了大约合理的推断,稍微松了口气。
商时舟。
她的脑子里浮现了一句诗。
应物云无心,逢时舟不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的这个时舟。
不过这个名字总觉得莫名有点熟悉,也不知道从哪里见过。
正在发呆,对面又发过来一条语音。
“舒同学,不收钱是打算请我吃夜宵吗?”
三秒后,舒桥愤愤点下了收款,再甩出了第一排第一个表情。
【木乔】:微笑.jpg
谁要请你吃夜宵啊!!
*
舒桥的生活很自律,就算是暑假,她的生物钟依然让她七点就站在了食堂门口。
前一天没吃晚餐,舒桥觉得自己已经饿穿了,多吃了一碗豆腐脑两个包子才停下来。
去图书馆自习室刷了几套高考真题后,舒桥有点犯瞌睡。
前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晚上她有点失眠,最后有些不安稳地睡着以后,梦里都是些奇异的嘈杂车声。
图书馆没有卖咖啡的,舒桥点了杯冰美式,接到电话后,放了书包在自习室占座,溜跶去校门口取外卖。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回程的路上,舒桥没着急,在学校礼堂的树荫下坐了会儿。
北江一中的体育馆操场和图书馆在暑假也都是对外开放的。
才十点,操场就已经有了奔跑的身影。
不远处的体育馆里也隐约有球类撞击地面的空旷声音。
不断有人从校门进来,有舒桥相熟的同学,和她点头打了招呼,就匆匆去图书馆找座位了。
舒桥咂着冰美式却还有点昏昏欲睡,目光从操场漫无目的地移动,落在了校园荣誉墙上。
作为北江市最好的高中,北江一中的荣誉墙上内容很是充实。
别的学校出个状元,能用一面墙来表彰。
北江一中就不一样了,有一面状元墙。上面都是些历届状元的照片和对学弟学妹的寄语。
通常都是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一类的鼓舞话语,没什么新意,舒桥看了几句就没了兴趣,准备移开目光的前一刻,一句话落入了她的眼睛里。
“广告位招租。”
舒桥呆看了几秒,大为佩服,心道这位状元可真是有些猖狂。
更离谱的是这句真能挂上去。
她带了点好奇,抬眼去看这句话上面的名字和照片。
瞳孔 地震。
不得不说,一墙的人像照片里,这张照片实在太过优越,仿佛清晰度都要高几个档次。其他同学都朴实无华平平无奇,唯独这张照片的主人眉目恣肆,这样的死亡角度和光线都难以遮掩他五官的精致,简直像是什么明星流出的封神路透图。
照片下面还有两行字。
【商时舟
北江一中14届理科高考状元】
舒桥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行字,喃喃爆了粗口:“……我靠。”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怎么,你要租我的广告位吗?”
第7章
舒桥咳嗽咳得天昏地暗。
冰美式的味道同时弥漫在口腔和鼻腔,喝出了沉浸式体验。
瞌睡早就一扫而空,纯粹是被吓没了的。
商时舟递到第三张纸巾,舒桥才堪堪缓过来。
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涨得有多红。
尤其是想到自己昨晚说什么三掉了两横,这个人还煞有介事地点头,一副真的信了的样子,搞得她以为他是外地人。
舒桥的脚趾就已经在不自觉地蜷缩了。
小丑竟是她自己。
偏偏商时舟还气定神闲地在荣誉墙面前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照片,屈指在上面敲了敲,似笑非笑:“这么好看吗?”
舒桥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个人他怎么这么自恋啊!
“你……你怎么在这里?”舒桥不想理他,但人都在面前了,只得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商时舟提了提手上的球拍袋:“打网球。”
又像是顺口一提:“来两局?”
“局”这个字触动了舒桥某根承载着不妙记忆的神经。
人不能在一条河里摔倒两次。
舒桥这才看到他今天确实穿得十分运动,挤出假笑,飞快拒绝:“不了。你快去吧,别让朋友等急了。”
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洒落,商时舟这样站在舒桥面前,逆光勾勒出他的过分优越的轮廓,有那么一个瞬间,舒桥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整个人的阴影笼罩。
但商时舟很快侧身退了半步,好似这次相遇真的只是又一个巧合,什么都没提,只冲她点了点头:“走了。”
只是舒桥还没松口气,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她一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带了不加掩饰的笑意:“叫一声学长,广告位给你半价。”
舒桥看着他的背影,一口冰美式差点又噎住。
她就不该掉以轻心!
这个人绝对是故意的!
舒桥愤愤吸完手里的冰美式,起身扔在垃圾桶里,决定以后出门之前还是多看一眼黄历。
临走的时候,怀着某种微妙的心情,舒桥又抬头看了一遍整个荣誉墙。
然后不得不沉着脸承认。
这满墙的人,确实没一个能和商时舟那张拽得二五八似的脸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