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救赎还是碾碎,都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到一道身影落在他面前,舒桥的神色如常,冲他露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
然后又想起了他昨天说过的话,敛了表情。
她穿了一身休闲西服,长裤包裹着均匀修长的腿,上衣勾勒出腰线,枪灰色衬衣是修身款,脖子上配着一圈珍珠项链,但她实在太瘦了,所以修身款也被她穿得有些空荡,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腕骨。
白得有些刺眼。
商时舟手指动了动,压住了自己想要去握住那一截腕骨的冲动,再压住自己心底因为看到了舒桥而涌动的难明。
“今天还是在这里?”舒桥左右看了一眼,却并未如前一日那样看到那些已经有些熟悉的面孔。
商时舟那颗漂浮的心开始慢慢落下,格格不入的苔藓抬头直视太阳。
“不在这里。”他看着她,抬手的时候,袖管微抬,露出的腕骨上,依然是那只有些陈旧的表,他垂眸看了一眼时间:“要出差。”
“还要出差?”舒桥完全没有感受到商时舟有思考片刻,低头核对自己的日程:“也不是不行……”
“价格另算。”商时舟从善如流加上后半句,然后舒桥的户头里已经多了一千欧:“差旅费。”
对比日薪五百欧,这是非常公道的价格。
向金钱低头惯了,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舒桥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又绕了回来:“最迟后天傍晚就得结束差旅。”
“好。”商时舟转身就走:“车票已经买好了,还有半小时,上车。”
舒桥:“啊……啊?”
现在?
是一场出乎舒桥所有计划打算的旅行。
舒桥知道商时舟有私人飞机。
到了商家如今的权势地位,没有才奇怪。之前柯易也有意无意提过一句,说商时舟是从康斯坦茨乘私人飞机直接飞到波恩的。
同理,她在随着商时舟登上火车之前,还以为这一场出行也是先去机场。
但商时舟却选择了火车。
当然,商务舱。
舒桥不是没坐过商务舱,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空荡荡只有两个人的商务舱。
她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没有掩饰的疑惑。
上车前她看了一眼,这是从科隆通往巴黎的列车,从来熙熙攘攘,又怎么会……
“我包了这一节车厢。”商时舟适时解惑:“本来会有更舒适的班次,但时间对不上,只能委屈一下了。”
舒桥懂了。
接地气,但没完全接。
她没想接那句“委屈一下”的话。
委屈的可能是他商大总裁,不是她舒小秘书。
可能这就是万恶的资本家吧。
她脸上的神色太过明显,商时舟光是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恰逢列车员过来询问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商时舟礼貌道:“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谢谢。”
不是很喜欢这样,好似自己的口味都被他掌握。
舒桥头也不抬,故意道:“我也要冰美式。”
商时舟毫无意外地颔首:“冰美式是你的,热拿铁是我的。”
舒桥抬头看他一眼。
“那我改主意了,车厢冷气太足了,我也要热拿铁。”舒桥道。
商时舟勾了勾唇:“看来我还是要喝冰美式了。”
舒桥:“……”
一看到商时舟这股子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劲儿。
就很想找点事儿。
所以她重新看向列车员:“抱歉,我要卡布奇诺,脱脂牛奶,谢谢。”
列车员保持微笑,征求意见地看向商时舟,商时舟靠在椅背上,阳光打落在他的发梢,却不沾染眉眼:“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拿铁。”
于是片刻后,两个人的桌子上,出现了三杯咖啡。
商时舟拎起冰美式,却并不喝,只是提起来摇了摇里面的冰块。
一杯在舒桥眼中味道堪比泔水的冰美式,硬是在商时舟手里被摇晃出了麦卡伦M威士忌的优雅矜贵。
然后,他先舒桥一步,笑了一声:“资本家就是这样,喝一杯,倒一杯。如果你不想资本家浪费,可以帮资本家喝一杯。”
舒桥:“……”
深呼吸。
她确实不喜欢卡布奇诺,更不喜欢脱脂牛奶。
有点愤恨地拿过那杯热拿铁,明知这是商时舟给自己的台阶,她顺势而下,但实在下得不情不愿,显得她过分无理取闹。
落日的余晖是金色的。
金色散落在欧罗巴的田野,在比利时和卢森堡每一座城市的城墙,也落在三个半小时后到站的塞纳河畔。
河边雕塑下的鸽子载着落日展翅,对游客掉落在地上的薯条不屑一顾,偏爱停落在花神咖啡厅的桌子上,静待热气腾腾的新鲜薯条上桌。
巴黎的晚风比德意志缱绻许多,香榭丽舍的风里,是法兰西的馥郁。商时舟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挺拔甚至一丝不苟,但他周身的那股过分冰冷甚至古板的气息却好似悄然被法兰西的浪漫颓靡中和。
两种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却并不突兀,就像是一丝不苟里突然多了一些柔情,实在是让人侧目。
舒桥也不例外。
她本来就不觉得欣赏这个词不能用在前男友身上。事实上,商时舟无论是外貌还是履历,都绝对配得上这两个字。
世界上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却也只是一眼便收回。
下了车后,舒桥已经预料到或许会有一辆回头率极高的加长林肯抑或劳斯莱斯会静静在街边等待了,却没想到自己只猜对了一半。
确实有车在等。
那位面熟且神通广大的李秘书双手递上车钥匙,低声与商时舟说着什么,还顺势拿出了一叠合同,递过笔。
商时舟垂眸,手中的签字笔在纸面游走,他一面侧耳听着李秘书的低声快速的汇报,一面竟然还能分神抬眉,向着舒桥的方向扫了一眼。
那一眼隐秘而快,在触碰到她的视线时,又带了点儿仿佛含着钩子的笑意,旋即回落。
只是等在一侧的车,不是什么那些奢华却商务的车,而是一台过于眼熟的斯巴鲁impreza。
人群车群川流不息,灿阳将每一道影子拉长,再镀上一层金灿灿的边。
舒桥的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商时舟不适合连绵的雨,灰白的天,冷硬的雕塑和那些觥筹交错的虚伪。
他应该站在这样的璀璨之下,批上一层灿烂的柔软。
就像她最初认识他时那样。
舒桥一直很难将过去她熟识的那个商时舟,与重逢后的商时舟真正联系起来。
太割裂。
除了那张脸,这两个人之间好似已经失去了所有联系。
更甚至,那张脸的线条也比之前更冷峻,哪里还有彼时的半点痕迹。
但这一刻。
他的衣角被塞纳河畔的风吹起的时候,舒桥终于在重逢后如此许久,太过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情绪。
不是在他坐在街边的劳斯莱斯里看向她的时候,不是他在夜色里垂眸看向她眼睛的时候,也不是他从康斯坦茨奔赴波恩只为见她一面的时候。
而是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一瞬。
像是尘封许久的汽水,本以为早就已经寡淡平静,却在这一刻倏而被开启,发出了“砰”的一声。
然后才发现,原来过期汽水的味道,是带着涩味的甜。
舒桥看着他的侧影,突然眼角微湿。
第42章
商时舟很快处理完手头的事情, 签字笔游走,无数能够左右集团下一步动向的文件就在他的垂眸之间被决定。李秘书向着舒桥的方向遥遥递来带着恭谨的一笑,旋即回身向着斯巴鲁后面停着的那辆奔驰走去。
这一幕多少有点滑稽。
秘书的一台车够买老板的好几辆。
李秘书的表情也有点僵硬, 但没办法,他接下来还要去开好几个重要的会议, 老板可以为所欲为, 他总不能开一辆smart去出席商会。
他可以不要脸。
商氏还要。
李秘书脚底抹油地迅速离开, 等到商时舟看过来的时候, 舒桥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常。
她甚至主动开口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想到开这辆车?”
“我以为你会先问为什么我还有这辆车。”商时舟弯腰, 为她打开车门,手很自然地放在了门框上:“或者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偏偏这两个问题,舒桥都不想问。
所以她笑笑, 坐进车里,再抬眸看他一眼。
这样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什么。
她不好奇。
他们之间现在,不过是合约关系, 她刚才那句问题已是极限, 她无意探究更多。
商时舟绕去驾驶席,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起伏,启动车子后,他的目光也没有再在舒桥的身上落一眼。
——是舒桥以为的没有。
她眼底的那一抹恍惚, 还是在商时舟撞死不经意地抬眼时, 通过后视镜落入了他的眼中。
舒桥确实有些走神。
到底是市区, 拉力赛用车的改装会让避震更硬, 在性能面前, 舒适性会被无限压缩, 商时舟显然没有让舒桥上车体验这种颠簸的意图。这辆斯巴鲁的内里改装一新,最大限度保持原貌的基础上, 在舒适性上大做文章。
要不是舒桥对这车太熟,如果闭上眼,她恐怕会觉得自己坐的不是斯巴鲁,而是迈巴赫。
但坐在驾驶席的人,到底是商时舟。
她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他触碰到有斯巴鲁车标的方向盘了。
那些后来连在午夜梦回时也很少出现的记忆和影像,在这一瞬倏而闪回,变得清晰却又恍若隔世。
她不会觉得那些事情还像发生在明天。
纵使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依然修长漂亮,腕骨上带着的依然是她送的那块表,但表带却早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舒桥盯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
她不是没来过巴黎,但寥寥数次,不足以让她对这座城市熟悉到走神还知道商时舟究竟将车停在了哪里。
下车后下意识跟在商时舟身后走了几步,她才有些恍然地抬眼。
是杜乐丽花园。
等到商时舟真的取了两张橘园美术馆的票回来,舒桥捏着手里的票,慢慢眨了眨眼。
“来巴黎就是为了……看画?”
她的表情太直白浅显。
实在十分好懂。
就差把“你要说你是来挑画买我还信,但只是来看画实在也太可疑了,还是说其实橘园的画也可以不是真迹偷偷被你们买回去,啊,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这一连串字从头顶冒出弹幕来。
商时舟忍不住弯了弯唇:“你要是有别的解读也不是不可以。”
又说:“莫奈的真迹我家也有,他画了251幅睡莲,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为了讨我外婆喜欢,收藏了三幅。”
舒桥腹诽一句资本家,又想说既然你家有,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商时舟不是来看那几幅举世闻名的睡莲的。
他径直下了地下一层。纵使不是休息日,橘园美术馆的游客也从来不少,他穿过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面容,引得不少人的目光从画作上移动,落在他的身上,再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所过之处,无论在何方,是什么场合,总是不会缺乏追随的注视。
商时舟腿长,走得即使不快,舒桥也要快走进步跟上,完全没有时间再去看周遭墙上的画作。
他们穿过雷诺阿,穿过塞尚,再穿过马蒂斯和高更。
人群和不同语言的喧嚣逐渐被落在身后。
在某个拐角处,商时舟终于驻足。
相比起睡莲厅的熙熙攘攘,雷诺阿画前的人群驻足,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也不过带着啧啧称奇的目光多看两眼,拍几张照片,并不会如痴如醉地过多停留。
舒桥没想到商时舟来看的是柴姆·苏丁。
他喜欢的是他的静物。
那些笔触扭曲,透过油画布扑面而来一股撕心裂肺和痛苦的静物。
舒桥站在他旁边,陪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柴姆苏丁那块著名的牛肉上,又看了会儿那副剑兰,不怎么在家禽系列上多投注目光,只停顿在画家简介。
寥寥几语的生平,说了生卒年月,说了他画作的流派和风格,像是要将一个人颠沛流离的几十年,都浓缩在短短的几句话里。
而将一切的情绪,都停留在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