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商时舟纵使睡着了,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她,仿佛生怕她偷偷离开。
舒桥抬手,帮他舒展开眉间的一点褶皱。
车外风雪连天,逐渐模糊了视线,却不会影响到车内半分,这样的温暖舒适像是能隔绝所有的一切,也让人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下来。
等到车子平稳地驶入一处幽静的庄园时,车里的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司机小心翼翼地停靠,哪里敢叨扰半分。
沉黑的车不多时就落了一层薄雪,商时舟有些昏沉地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半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都趴在床边的舒桥。
窗外已经稠蓝,飞雪让夜色变得模糊。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明显是为了不抽出手,所以才会以一个这样并不舒服的姿态沉沉睡去。
商时舟抬手,额头上的退烧贴已经失去了效用,他却竟然有点舍不得摘掉。
沉默片刻,他就这样顶着退烧贴,俯身将舒桥抱了起来,然后用毛毯将她裹了裹,开车门走入了雪夜之中。
在门边逡巡许久的管家眼神微顿,哪里见过小商总头顶退烧贴的样子,再见到他怀里的人,管家心中一凛,飞快开门,恭谨躬身。房间早已收拾好,连床榻都是温热的,家庭医生也已经带着药箱和助手等候多时。
是以舒桥直到躺在床上,都没有感受到半分风雪,她睡得极沉,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被移动,中途也有被短暂唤醒吃药,但她连吃药的过程都没太记清,就继续睡了过去。
许是药效作用,她这一觉甚至无梦,醒来时天光大亮,她有些怔忡地看着陌生的房顶,感受着身下过分舒适的床垫,再看着自己身上从未见过的被子,足足愣了两分钟。
然后翻身而起。
前一日的回忆有些不怎么完整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舒桥有些迟疑地掀开被子,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质地极柔软的睡衣,再从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发信息问商时舟在哪里,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交谈声。
声音压得极低,听不清内容,舒桥也没有起身去开门,她等了片刻,果然房间门传来了轻微的转动把手声,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是商时舟的身影。
他看到她坐在床边,目光清明地望过来,并不惊慌的样子,少许放下心来。推门走来时,舒桥看到他穿了少见的居家服。
“早安。”他说:“方便让医生现在来看看吗?”
这倒是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昨晚她睡得多么神志不清她也清楚,所以舒桥也没有什么非要问一句自己的衣服是谁换的的那种矫情。
舒桥点了点头:“好。虽然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可能未必需要……”
但她自己这么说着,也知道商时舟肯定不会采纳她的意见。
家庭医生温斯顿先生已经为商氏服务了三十余年,可以说是看着商时舟长大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商时舟带异性回到家里。
他看着舒桥的眼神很温和,也带了几分长辈的慈祥,之后叮嘱的时候,也多了点平素不会有的内容。
他和商时舟的交流用的是俄语,舒桥第一次听商时舟说俄语,虽然一个词都听不懂,但她的表情明显呈现出了听得津津有味。
温斯顿先生都看出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次他换了英语:“我听Eden说你不会俄语,怎么反而听得这么认真?”
听到“Eden”这个名字,舒桥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商时舟的外文名,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有的时候反而是在听不懂的时候,更能欣赏一门语言的音韵美。”
俄语是温斯顿先生的母语,没有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的母语好听,他眼中笑意更盛:“以后让Eden教你说俄语。”
舒桥对年长和蔼的人向来很尊敬,闻言,她也笑了起来:“倒也不是完全不会。我会说一个词。”
然后她振臂道:“乌拉——”
这下,温斯顿先生的笑意溢了出来,变成了大笑:“Eden,我和你说她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普通风寒而已。你看,她精神这么好,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他起身,忍不住想要再数落两句:“反而是你……”
“时间不早了,该吃早饭了。”商时舟不动声色地打断他:“谢谢您走这一趟。”
温斯顿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间门。
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满面忧色的温斯顿先生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忘记告诉Eden,他外祖母一会也要来这里。”
踌躇片刻,温斯顿先生还是没有回头。
“算了算了,不用我说,他自己也会知道的。”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一边摇头,一边走入风雪之中,上了车:“我看他的样子,是一秒也不想让我多待了。”
房间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响动,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舒桥有些在意方才温斯顿先生被打断的话语,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向着商时舟的方向抬起了手。
商时舟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了她的意思,俯身将额头贴在了她的掌心。
已经不烫了。
温斯顿先生到底对商时舟的情况极其了解,对症下药,一晚上就将他的病症压了下去。
舒桥这才放心了许多,面色肉眼可见地柔和许多。
“难得见到你这么关心我。”商时舟顺势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早知道我就应该多病两天。”
舒桥挑眉,并不缩回手:“好啊,你病着,我反正要先走了。”
她指了指手机上的日期:“我可是还有工作在身的人,后天这个时候,我必须到汉堡。”
商时舟的神色一顿。
舒桥笑起来,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呢?要回苏黎世,还是要和我一起去汉堡?”
她主动提到了一起。
商时舟一时之间有点怔然,纵使舒桥松口,他又哪里敢想像她会如此温和地待他。
他这一顿挫的神色落在舒桥眼中,舒桥略微一想,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你不必太过小心翼翼,那会让你变得不像你。”她神色坦荡:“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你要给我时间,我……”
商时舟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桥桥,这样已经很好了。”
真的已经很好了。
一别四年,她变得比当年更加优秀,更加耀眼,她说自己丧失了爱人的能力,说自己不会再轻易交付真心,说自己不会再相信。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不会逃避,无论是对自己的内心,还是对商时舟。
她最不勇敢的时候,也依然是坦然自若的。
从最初的相遇到现在。
在他心中,其实耀眼的,从来都是她。
舒桥又说:“但是合同都签了,钱也付了,恕不违约。”
商时舟啼笑皆非,想说自己难道还缺这点钱。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能续约吗?”
“再续约就真的是要商总做sugar brother了。”舒桥扫他一眼,却也明白他隐含的一点担心:“我总不能真的靠我爸一辈子。放心,我这次跟项目是有报酬的,不多,但加上你打到我卡里的,足够支撑我度过半年时间了。”
商时舟垂眸看她:“半年以后呢?”
舒桥装模作样想了想:“我地库里还有一台车,实在不行就卖了吧。”
“不行。”商时舟斩钉截铁道,说完又反悔:“……也不是不行,我可以买。”
舒桥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解题思路,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可是我从国内花了大价钱空运过来的,不是普通价格能出手的哦。”
商时舟半跪在她的床边,还保持着微微向前倾身的姿势,他抬头仰望着她,看她容色秾丽却柔和,在谈论起这样一件事情的时候,却也没有半分不自在的姿态,像是在说什么再自然不过的茶余饭后。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玩笑。
也知道那一台车便是如今,拿到二手市场,也可以售出绝对不俗的价格,至少可以彻底覆盖舒桥在德国这段时间的学费和生活费。
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出手。
即便是最困难的时候。
他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万般情绪涌动,却难言一语。舒桥却倏而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失去了视线后,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却不容置喙:“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商时舟,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这件事,和我依然记得你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冲突。”
她纪念怀缅的,不是某个人。
而是自己的那一段真正肆意的年岁与青春,只是在那一段时光里,恰好带她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
她放下了那段感情是真,感念那段时光,也是真。
也许在真正与商时舟于四年后,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重逢于异国的街头时,她的内心是有震动,也是会涌现当年怔然一人看雪时的空落。
但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做好要重新爱上他的准备。
商时舟听懂了,他感受着她的手指与他的眼周接触的若即若离,倏而弯唇:“你刚才是真的觉得俄语好听吗?”
“也许不是俄语本身好听。我是想说,你讲德语好听,法语好听,俄语也好听。”这一点上,舒桥并不吝啬自己对商时舟音色的赞美,她的神态真诚:“如果你真的有时间教我,我也可以学几个单词。”
商时舟问:“你有什么想学的吗?”
舒桥想了想,反问:“你有什么想教的吗?”
商时舟沉默片刻。
他抬手,将舒桥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口中发了一个音节。
舒桥轻轻歪头,等待他的解释。
商时舟看着她,睫毛在眼下铺洒出一小片阴影:“是苹果的意思。”
яблоко。
Apple。
Der Apfel。
La pomme。
You\'re the apple of my eye.
Du bist Apfel meines Auges.
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也是我此生放在眼中也不会觉得痛的挚爱。
第45章
初雪覆盖了薄薄一层便开始消融, 等到舒桥用完早餐,窗外已经变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庄园里的四季繁花都被染湿, 有些蔫地耷拉下来,看起来并不讨喜。
舒桥有点恹恹地掩上窗帘, 捧着热拿铁陷在柔软的扶手椅里。
烧是退了, 但精神还没有完全养足, 好在前一天睡得足够好也足够久, 饭后吃了药后, 她也有了点精神抱着iPad看看这汉堡商会相关的资料。
书房很大,是舒桥最喜欢的那种满墙面通顶的深木色书柜,有带滑轮的梯子固定在上面。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书桌前带着耳机低声讲电话, 双手不断地在键盘上涌动,显然是在回复积压了好几天的邮件的商时舟,一时兴起, 轻轻起身。
等到商时舟听到了点儿响动, 下意识抬眼时,看到的就是已经爬到了梯子最高处的舒桥。
她没有换衣服,房间里的暖气开得极足,真丝红睡裙下穿了一双只没过脚踝的地板袜, 再向上便是纤细白皙的小腿。
吸引她视线的是更高一层的某本装帧实在非常漂亮的硬壳书, 事实上, 她甚至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内容, 单纯是肤浅地被外表吸引。
“那是18世纪梵蒂冈流传出来的圣经原本。”商时舟向后靠在椅背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显然一眼就看穿了舒桥的目标:“你确定要看?”
舒桥犹豫了一下:“……那确实对于非教徒来说,没有太多的吸引力。”
说是这么说, 她脚下却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商时舟挑眉。
果然,舒桥下一句就是:“但是皮相好看实在太吸引人,我还是想要看看。哪怕不翻开都可以。”
商时舟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等到他扔下邮件另一端火烧火燎等着他回复的一众人,起身爬上梯子,帮舒桥取下来这本弥足贵重的圣经后,他站在最高处,低头看向正目光灼灼向上看来的舒桥,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你确定你刚才的话没有什么意有所指?”他神色微微古怪。
舒桥眨了眨眼:“就算我有,难道你不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商时舟沉默:“……高兴什么?”
舒桥示意他先从梯子上下来,然后接过那本厚重的圣经,侧头看向他:“高兴至少你还有皮相可以吸引我,让我觉得不翻开也可以看看。”
商时舟:“……”
这句话的结果就是,舒桥低头看了会儿书,再抬头的时候,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的商时舟衣冠楚楚,西装革履,蓝宝石的袖扣熠熠生辉,温莎结工整漂亮,连发型显然都是刚做好的,等他重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在散发着一种名叫精英霸总的光。
舒桥这下书也不看了,她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隔着一整张办公桌,撑着脸,看向花里胡哨仿佛孔雀开屏的商时舟。
一言不发,就只是看。
赏心悦目的那种看。
商时舟的目的确实也是为了让她看,但她真的这样不加掩饰地看,他反而不自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