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做事,极难分心,向来一心一意,效率极高。
但短短这么一会儿,已经为舒桥破例了两次。
一次为她取书。
一次在她的目光下,连眼前大片的文字都变成了看不懂的虚影。
直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响起。
敲了三下,不轻不重,旋即不再继续响起。
舒桥示意:“有人找你。”
商时舟当然也听见了,他原本是懒得理睬的,就算是自己魂不守舍,他也决定强撑着继续假装办公,只为让舒桥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但他也知道,若非要事,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在书房的他。
商时舟无奈起身,回来时,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俯身飞快地再回了几封邮件,然后神色有些郑重地看向舒桥。
“我外祖母来了,她听说你在这里,你愿意见见她吗?”
舒桥愣了愣。
商时舟对自己家里的事情极少提及,唯独上次在莫奈花园里第一次说起。所述正是他的这位高加索血统的外祖母,虽然不过寥寥数语,但也足以可见她对他的影响之深,更显出商时舟对她的敬重。
他来问,应当是他的外祖母想要见她。
舒桥认真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愿意见她,但不应该是现在。也谢谢她愿意先征求我的意见。”
有管家原句转告,又在舒桥换好衣服后很快回来。
手里多了一个深红丝绒礼盒。
是见面礼。
舒桥知道这是老人家的礼数,不应该拒绝,道谢收下,打开后,是一整条豪镶的克什米尔蓝宝石手链。
那种在舒桥眼里,应该她这辈子都没有佩戴场合的。
结果完全没想到,带这条手链的时机来的这么快。
回汉堡,舒桥坐得是商时舟的私人飞机。他不许她再舟车劳顿,说高铁上会有交叉感染,反而回耽误工作。
他没有随她一起来。
分开的时候,商时舟几次都想要将手头的工作推掉,一只脚都踩在飞机边缘了,还是被舒桥劝了回去。
“我是要去工作的。”她用一根手指点在他的肩头:“就像是我在的时候,你没法专心。你在的话,我也一样。”
只有在乎,才会分心。
商时舟心道原来她也还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走神,有些失笑,最终败在了舒桥这句话下,心甘情愿上了另一架飞机,在李秘书快要喜极而泣的目光里,回了苏黎世。
汉堡的冬天很冷。
舒桥御寒的衣服带的不太够,但等她下了飞机,被商时舟安排的司机直接送到他惯常下榻、常年为他空着的五星级酒店最高层套房时,房间的衣柜里已经多了许多漂亮衣服。
完全能够满足舒桥所有日常所需的那种,并没有什么太过张扬的奢牌logo,低调却质地绝佳。
舒桥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依然穿了自己的衣服,却选了一件足够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又挑了一条围巾。
冬日港口城市的寒风几乎是嚣张的,她不得不带上帽子,免得头发也被吹乱。
一回生二回熟,在波恩的那一次商会,舒桥还有些地方并不熟手。这一次,她已经算得上颇为游刃有余,得了史泰格教授不少夸奖。
待得人群终于散去时,史泰格教授也卸下社交笑容,有点揶揄地看了一眼舒桥:“商先生没来?”
舒桥这两天忙起来,连商时舟的电话都没回。这会儿突然从史泰格教授的嘴里听到这个字,还有点恍惚,迟钝了片刻才想起来了商时舟说过的特约顾问的事情。
既然史泰格教授这么问,自然是多少知道什么。无论是从哪里知道的,舒桥都没有要藏着掖着的必要。
她大方笑了笑:“这次没有。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史泰格教授看着面前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神色慈祥:“今晚有一个晚宴,我有意将你介绍给几位我之前的门生。都是你同专业的学长,也有中国人。日后无论是你想要归国走外交这一仕途,还是做中欧贸易往来,他们都可以成为你的人脉。”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
他很看重自己的每一个门生,纵使德国的研究生学制并非导师制,但他依然会以自己的方式对自己的学生进行栽培和指导。
他是有意引导舒桥走向更大更广阔的舞台的,而她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但那是在他不知道商时舟与舒桥的关系的前提下。
那日他收到邮件,有意无意,问过商时舟一句。
一身风尘仆仆,临时从康斯坦茨赶来的男人并不逃避,他神色坦然舒展,含笑点头:“此番我便是为她而来。她是我穷尽一生也不想再放手一次的人。”
顿了顿,又带了几分苦涩地补充:“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会先尊重她的意见。”
他说得郑重,商时舟的人品这些年来有目共睹,史泰格教授虽然在大学任教,同时也兼任几间公司的CEO,同属一个圈子,自然早有耳闻。
有了商时舟这一层关系。
他不确定舒桥是否还需要他的帮助。
舒桥很快就明白了史泰格教授的意思,她认真道谢,想了想,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可以与他有关,也可以与他无关。”
重要的是,这是她的事业。
史泰格教授的神色松软许多,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出色的女孩子嫁入豪门,从此依附于豪门,做慈善,为家族开创更多的声名,打理家族事业,偶尔也会开创自己的产业,循规蹈矩,不外乎这么几样。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史泰格教授还是觉得,舒桥可以拥有真正的,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递了一张请柬过去。
赴宴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史泰格教授特意要穿礼服。
商时舟为她准备的衣柜帮了大忙,舒桥得以不必临时冲向商场。
盛装礼服,但舒桥不欲张扬,挑挑拣拣,选了中规中矩的黑色。只是商时舟出手,便是样式简单大方的黑色礼服,穿在她的身上,裁剪得体,勾勒出纤细却窈窕的身姿。
只缺一点珠宝点缀。
舒桥犹豫片刻,带上了那条手链。
但脖颈还是空荡荡。
她顺手打开衣柜里装珠宝的那一层,目光顿住。
是与手链一套的,更大颗的克什米尔蓝宝石项链。
舒桥失笑。
她带在脖子上,对镜拍了一张,发给商时舟。
礼服外裹了很厚的外套,司机早已等在楼下,这样的套房,配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司机,平时她实习没必要这么隆重,今日穿着隆重,还是有车更方便。
就是没想到司机是熟人。
“李秘书。”舒桥有些讶异,她记得他忙碌不断的背影:“怎么是你在这里?这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还是说你正好在这里?”
李秘书想苦笑。
忙到一半突然被发配到这里,远程办公,电脑不离手,只为给舒桥待命。包括现在她脖子上的这一串价值连城的蓝宝石,也是商时舟一天前才拍回来,送到她的首饰柜里的。
但他也是高兴的。
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他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他眉梢眼尾的愉悦。
老板高兴,年终奖就多。
他还有家室要养,一想到能给家里的小公主多买几条漂亮裙子,李秘书又觉得,远程办公算什么,发配他去爱斯基摩人的家乡,他也愿意。
李秘书不动声色俯身为舒桥开门:“商总让我来的。”
舒桥的动作顿了顿:“他不会也来了吧?”
李秘书:“……”
李秘书看着舒桥上车,折身去发动车子,回答得很是滴水不漏:“商总今日有很重要的会。所以理论上不会来。”
只是理论上。
他想到那日商时舟连夜赶到波恩的架势,哪里敢把话说满。
舒桥笑了笑,听懂了他的谨慎。
既然要引荐,史泰格教授不会让人生地不熟的舒桥一人徘徊,早早就等在了门口。
等到舒桥下车,理解性挽上老教授的臂弯,他的几位门生也都迎了上来。
有已经驻外的大使,也有地区商会的负责人,舒桥得体应对,目光不动声色环顾。
商时舟没来。
引荐的过程很是顺利,舒桥与大家交换了名片,觥筹交错一阵后,舒桥在露台透气,正站在纱帘之后。
恰听到帘外对话。
“穆勒那小子平素眼高于顶,就算看着老教授的面子前来,也从未真的给他的门生留过名片,更不必说今日这么和善说话。他这是改性了?”
又一人嗤笑一声:“改什么性子。那位舒小姐脖子和手腕上的项链看到了吗?”
“自然,如此华贵非常,想必所有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啊,只知华贵,却不知到底有多华贵。”那人唏嘘:“她的项链,是前一日佳士得拍卖会最高价的成交品,今日就戴在她的脖子上了,背后拍下来这条项链的人,是那位苏黎世的小商总。这也就罢了,还能说是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但她的那条手链上,有商氏的族徽。你说,她与商氏是什么关系?”
众人一片哗然。
舒桥也是愣了愣,重新抬手去看。
蓝宝石的底座下,紫罗兰叶交织蜿蜒,她本没太在意,以为是某种巧合,也或许是这位身份贵重的老太太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喜好,所以特意送了这样的花纹。
却没想到,原来紫罗兰叶便是商氏的族徽。
她想到了他身上紫罗兰花叶的特调香水,想到他从欧洲空运回来满布房间、让她有空去浇花的紫罗兰。
12月的欧罗巴,空气里已经隐约有了圣诞的味道,馥郁的肉桂与烤橙皮从远方刚刚搭建起来的圣诞市场方向飘来。
那日舒桥抵达汉堡,收拾行李的时候,又拿出过一遍那只漂亮的暗红天鹅绒盒子,偶然发现,原来这个盒子,有两层。
第二层,是一串钥匙。
钥匙旁边是一张写了地址的卡片,最后以漂亮的手写体加了一句邀请。
“希望你愿意来与我们共渡圣诞。”
地址在柏林。
舒桥每年都有三周左右的圣诞节假期,去年她的圣诞是一个人在康斯坦茨的房间里,看着冬日平静灰白的博登湖渡过的,后来还是苏宁菲不想看她在家里发霉,硬是把她拖出来,带去了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这才晒到了几天太阳。
这对于欧洲人来说,本就是阖家团圆的节日。
这一份邀请,比所有贵重的蓝宝石都要更加珍贵。
舒桥本来不想去的。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第46章
抵达柏林的那天, 漫天飞雪。
金融高峰论坛被推迟到了圣诞节后,舒桥在这里过完圣诞节也不必着急回康斯坦茨,还要工作一段时间。
舒桥隔着车窗看街景。
她在德国这么久, 小时候也来过几次,却还是第一次到柏林, 看这个国家首都的模样。
“我外祖母到德国的时候, 先是在汉诺威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则是定居于柏林。东西德分裂时期, 她居住的区域归为西德。那段时光……”商时舟握着她的一只手, 声音很低,像是要与街边那些有前苏联特色的灰黑建筑融为一体。
说到这里,他又顿住, 因为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这样的一段岁月。
所有的个人,在滚滚前行的历史洪流中,都是不起眼的, 被车轮碾过的尘埃。
索性不说。
那些沉默矗立的建筑见证了一切, 将岁月书写,也将岁月记录。
后来,外祖母有了许多的财富,她的庄园遍布整个欧罗巴大陆, 太平洋的小岛, 曼哈顿, 皮特金县, 贝弗利山庄, 澳洲的皇后镇和蔚蓝湖水边。
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如柏林, 承载了她所有的欢喜与悲怆,也见证了她所有的辉煌与落魄。
而这一切, 也正如这座城市本身。
所以,这些年来,无论身在何方,她都会选择让全家人来柏林过圣诞节。
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家。
也只有在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敢望向北方,遥思那些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的记忆。
彼时居住的街区早已修缮一新,旧人大多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