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月不见的孟棠。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就算长时间没有见过面,再见时连象征性的寒暄也懒得用上,虞笙开门见山地问:“你刚才都看见了?”
“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
“这么早就注意到我了,也不出来打声招呼。”她故作埋怨地说道。
“我怕我出场,会影响到你的发挥。”
“发挥什么?我刚才的态度多友好。”
孟棠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点“你说是就是吧”的似有若无的纵容。
虞笙在这时想起一件事,“下午我在秀场看到了一个很像你的背影,还怀疑自己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什么时候来巴黎的?”
“昨天晚上到的。”
对上虞笙欲言又止的表情,孟棠镇定自若地补充上一句:“跟别人一起来的,你没见过的一个人,合作关系。”
最后四个字听上去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虞笙摁下好奇心,没有多嘴问是谁,两个人交换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朝洗手间走去,虞笙没上厕所,替孟棠看包的时候,站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补了口红,忽然想起苏又澄,给她发了条消息:【我在时装周碰到糖糖了,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消息一发出去,虞笙就听见有消息提示音响起,像是从孟棠包里发出来的。
她顿了顿,两秒后别开眼,立刻和镜子里的孟棠对上了视线。
孟棠问:“怎么了?”
虞笙摇头说没什么,“给橙子发了条消息。”
她看了眼屏幕,“不知道在忙什么,没回我。”
孟棠极淡地回了声。
虞笙问:“你这次要待多久?”
“大概率比你早回去。”
“那等我回国,我们三个人抽个时间聚一聚,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这回说什么也要让她回来一趟。”
孟棠抬了下眼,“她在外面玩得好好的,你成天催她回来做什么?”
“我怕她在外面待太久,连回家的路怎么走都不记得了。”虞笙顿了两秒,“我说的是,回到我们三个人共同的家。”
孟棠曲指捏了捏自己喉咙,淡声说:“她找的到回来的路,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到时候要真的迷路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把她接回来。”
虞笙还没来得及揣摩她这句话的意思,眼睛先一步捕捉到她刚才的动作,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走,“你也感冒了?”
“可能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昨天晚上有点着凉了。”
“吃过药了没有?”
孟棠很轻地点了下头。
虞笙放心了,孟棠不屑说谎,这种小事更不会对她说谎。
两个人没有待在一起太长时间,分手前,虞笙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她,“对了,我上次让你帮忙调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哪件?”
“替艾乐客找合适的剧院这事。”
“没有这么快。”孟棠嗓音迟疑了下,“你要是着急的话,可以去找你那位柏林恋人,我想以他的背景,效率会高很多,直接将艾乐客塞进最好的剧院也不是问题。”
虞笙摇头说不了。
他们的关系不是从利益合作开始的,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她的“事业”辗转奔波,即便这事对他而言可能只是张张嘴的事。
孟棠没说别的,“那再给我点时间。”
她脑袋偏了几度,朝出口的方向点了点,示意自己要离开了。
孟棠走后,虞笙心口莫名变得有些闷,准备去外面找个僻静的角落吹会风,却意外在一盏仿古灯下又看到了她,像在等人。
没一会,一辆车在一排梧桐树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个高腿长,反手关上了门,动作干净利落,微挑的桃花眼天生含笑一般,看着多情又深情。
他们对视后说了什么,隔得远,虞笙没听清,像是一句邀约,灯光朦朦胧胧的,模糊了人的五官,更别提看清楚脸上细微的神态反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孟棠在笑,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不参杂一点虚情假意的笑。
孟棠很少笑,天生偏冷的骨相,没有情绪时更显生人勿近的冷漠,凛冽到像西伯利亚的风吹过贫瘠的荒野,一个余光扫过来,就能刮得人遍体生寒。
这男人到底何方神圣还能逗笑孟棠?
看那张脸似乎在哪见过。
虞笙恍惚一霎,回神后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几米,背影半融在沉寂的夜里,分外和谐。
她没有追上去,转头回了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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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七岁开始,菲恩变得极度厌恶这种场合,若非姑姑的交代,他根本不会与宴会上的这些人有一丝一毫的交集,但他也早就习惯了给自己戴上假面,因此,这会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烦与不屑的神情。
结束几段让他意兴阑珊又别有目的的攀谈,他一个人拿着一杯红酒去了露天休息区。
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天空是深沉静谧的蓝色,装点着几颗黯淡星,吹来的风里裹挟着梧桐叶的气味。
菲恩放下酒杯,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会,有脚步声靠近。
他听出不是虞笙的,就没有回头。
瓦莱里奥在他身侧停下,双手交叠搭在白色的浮雕围栏上,嘴角擒着浮浪的笑,“这不是菲恩堂弟么?你的小蝴蝶怎么没来陪你?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十分钟前,她还跟我说要去找你,怎么,你们是吵架了?”
格外加重了“跟我说”这几个字音。
越挫越勇是瓦莱里奥身上最大的优点,这会他已经将在虞笙那受到的屈辱忘得一干二净了,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挑衅到自己这位堂弟。
菲恩原本没打算理会他,敲出一根烟来抽,听到他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后,点烟的动作就那样顿住了,“你和她说了什么?”
“你别怕,就是正常寒暄而已。”
菲恩冷冷清清地笑了声。
笑里一如既往的是无遮无掩的轻蔑,听得瓦莱里奥怒火中烧——他知道他看不起他。
“我跟她说你就是个爱养蝴蝶的变态。”
菲恩还是没有情绪波动,像潭幽深的死水,直到瓦莱里奥兜不住怒气,幼稚地朝他身上泼了一杯红酒后,他的眉毛才有了小幅度的拧动。
他垂眼看去,红色液体迅速被衬衫混沌的黑色吞噬,只能看出洇湿的痕迹。
空气安静了会,菲恩挪开视线,停在瓦莱里奥胸前的Dior印花领带上。
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绞杀一个人的时间和人的身体素质、环境因素、心理、肺内存有气量以及绞杀的方法都有关系,但不管如何,都用不了太长时间,至于被绞杀的那个人,会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喉结滚动了下,在对面震惊的反应中,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拽住瓦莱里奥领带的环形束口,不过两秒又松开,换了只手将他摁在围栏上。
数十米高的露台,底下是空空荡荡的沥青路面,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瓦莱里奥惊吓到发不出一个字音,只能凭着本能去搡菲恩的手臂。
然而被酒色掏空了大半的身子,论力气,压根不是对面这人的对手。
菲恩纹丝未动,甚至有余力腾出另一只手,拿起桌几上剩余的红酒,劈头盖脸地朝瓦莱里奥浇了过去。
“别去找她的麻烦。”
他的声音压得很实,眼睛是荒野一般的凉,“我会杀了你。”
瓦莱里奥脖颈处的青筋暴起,直到菲恩松开手,心里的愤恨和恐惧一扫而空,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感觉。
菲恩声线恢复到平淡,“最后替我转告你父亲,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瓦莱里奥先是一愣,等揣摩出他话里的警告意味,突地惊住了。
他父亲挪用公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经常拆东墙补西墙,但一直做得隐秘,会被菲恩这种不参与集团事物的挂名董事察觉到足够匪夷所思,还是说是菲恩的祖父卡尔文已经知情,透露出去的?
就在瓦莱里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菲恩已经带着一身的酒气离开露台,他去车上换了件备用衬衣,然后原路折返回会馆。
在虞笙面前向来含着笑意的眉梢此刻凝着浓重不耐烦的情绪,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清寒气场,像风雪落幕后沉寂的冬夜。
水晶吊灯垂落的光明亮地笼罩着每一道觥筹交错的身影,随着他们大幅度地走动,单独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变得异常黏稠,宛若烧煮过度的咖喱。
他松了松衣领,一个侧目,在人声鼎沸中一眼看见了站在甜品区前发呆的虞笙,蝴蝶安静地栖息在她的腰上。
稍顿后,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有所预感的,虞笙偏过头。
这让菲恩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脸颊的薄红,没忍住用手掌捂了下,“很凉。”
他以为是酒精熏的,现在看来,更像是被冷风吹的。
虞笙说:“刚才去外面待了会。”
她没提瓦莱里奥上门找不痛快和偶遇到了朋友这两件事。
说完,她注意到菲恩身上的违和感,“你怎么换了件衬衣?”
菲恩收回手,“之前那件被红酒打湿了。”
在她问“被谁打湿的”之前,他抢先问道:“你不喜欢我身上的这件吗?”
原先穿着的那件是虞笙替他选的,纯黑,靠近领口的位置有精致的刺绣暗纹小设计,在千篇一律的款式中做出了独特的点缀。
虞笙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你穿什么都好看,披麻袋也别有风味。”
菲恩突然矮下身,音量也压低了些,语速慢得足够折磨人,“我以为你会说,我不穿最好看。”
虞笙听到乐了,“你从哪学来的这种露骨的话?”
菲恩用眼神回答:师傅不就站在我面前?
虞笙一噎,摸了摸鼻尖,略显心虚的目光胡乱打转,片刻捏着他的衣袖,说了句没什么营养的话:“你这件衬衫真的白到过分了,好像什么杂质都不含。”
菲恩不置可否,顺势垂眼,“你想穿吗?”
分明是拖着调的四个字,钻进耳朵里,却是异常的低沉。
虞笙下意识去寻他的脸,他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脏总有一角会轻而易举地塌陷。
在明亮的余烬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种景象,像极她记忆里莱茵河上海德堡城堡的风景画。
她从幻想中抽离出的下一秒,笑着说:“当然……我想我们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带我离开吧。”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聚会。
也深谙现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浮华不属于她,只是资本主义搭建起的观赏性十足的临时戏台子——为了创造出新一轮的资本。
菲恩笑着牵住了她的手。
上车前,虞笙又看向他的白衬衫,爱不释手地摸了两下,随后凑到他耳边,压着声音说:“菲恩,我想它还是穿在你身上最好看。”
他不置可否。
片刻的停顿后,她又问:“亲爱的菲恩先生,请问今天晚上我可以弄脏你的白衬衣吗?”
第24章
回酒店的路上, 菲恩收到了来自瓦莱里奥数十条半控诉半谴责的消息,一半在骂他对兄长态度不敬,另一半在嘲讽虞笙是个行事歹毒的泼妇, 他的祖父卡尔文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女人成为弗罗伊登伯格家族的一份子。
即便看不到瓦莱里奥的脸, 但隔着屏幕,菲恩也能想象出他在发这段消息时气到跳脚的模样,一定滑稽到可以脱妆扮演供人玩乐的小丑。
菲恩一条都没回复,掐灭屏幕前顺手将他的号码丢进漂流瓶放逐到另一个大洋上。
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是这种外放得相当明显的不悦, 虞笙不由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菲恩先让司机将隔板升了上去,“不是什么要紧事,收到了几条骚扰消息而已。”
“你那位人渣中的翘楚堂兄发来的?”
“Yes.”菲恩说, “He likes paying lip service.(他就喜欢耍些嘴皮子功夫)”
虞笙肯定地点了点头, “确实。”
菲恩在沉默里垂下眼帘, 意外看见自己的白衬衫下摆沾上一圈黑色印记, 可能是刚才上车时剐蹭到的, 面积不大, 但就是看着异常的碍眼, 像斑驳的霉菌, 用鼻子一嗅,还有股难闻的腥潮味。
眼见他眉心越拧越紧, 虞笙搭在大腿上的手指不由停下敲击的动作,很短的工夫,笑着补充了句:“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我全当耳旁风听着,到现在基本上都忘了。”
——她误解了他此刻烦躁的原因。
菲恩顿了顿, “那还记得什么?”
明知不该好奇,他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深入挖掘下去。
事实上,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包括关于蝴蝶的话题,以及那句“菲恩的人格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扭曲了”。
虞笙装出在认真回忆的姿态,隔了几秒后说:“他说你很变态,强迫我在腰上纹蝴蝶,我就骂他有病,这是我心血来潮去纹的,也是我喜欢才纹的,要他操哪门子心。”
菲恩可以想象出他们的语气和当时剑拔弩张的氛围,在宴会上积攒下来的烦闷短暂地烟消云散,“瓦莱里奥就是这样,很喜欢把事情夸大了说,我猜他还说,我非常喜欢养蝴蝶,当然这蝴蝶里不仅包括标本,还有人。”
停顿两秒,“他总爱把女性比做蝴蝶,明明自己才是哪里有香水味就扑向哪里的花花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