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意味不明的眸光里,虞笙面无表情地接道:“来看看窥探到了菲恩过去一部分秘密的我会是什么反应。”
瓦莱里奥心情大好,打了个响指肯定她的猜测,然后光明正大地诉说着自己心里的阴暗面,“我能看出菲恩是真的喜欢你,就像喜欢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藏品一样……如果你看到我送你的东西后,因为害怕就这样离开了菲恩,我想他一定会很伤心,看着他伤心,我可别提有多快乐了。”
听完这一长串话后,虞笙抿了口花茶,茶还是热的,不断有雾气升腾,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氤氲得有些模糊。
“就算有天我离开他了,也不会因为菲恩有段不可告人的过去。”
至少这不会是最重要的原因。
瓦莱里奥挑了下眉,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声调也平稳,他分析不出其中的真假成分。
就在虞笙话音落下不久,楼梯上传来一道声音,沉冷得过分,“真品。”
菲恩居高临下地看着瓦莱里奥,随后将东西递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杰西,又说:“把东西拿走,然后你可以滚了。”
瓦莱里奥起身,双手插兜,迎上菲恩的目光,“我有话要跟你说,可能不太好听,介意换了个地方吗,当然如果你想让你的小蝴蝶听到,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他的神情无辜又无害,但不难看出正在憋着什么坏主意,菲恩看了眼虞笙,然后跟在瓦莱里奥身后离开了三号公馆。
回来时嘴角青紫,带着血迹,手背关节处也破了皮,他的皮肤本来就白,显得伤口更加狰狞。
虞笙心脏极速跳动几下,两分钟后从杰西手里拿走了药箱,找到棉签和碘伏,小心翼翼地抹在他的伤口上。
“菲恩。”
“嗯。”
“你的手不适合用来打架,它很漂亮,在拿起宝石的时候更加漂亮。”
她不问他为什么要和瓦莱里奥打架,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笙笙。”这句笙笙明显带着讨好意味。
虞笙一滞,笑起来。
菲恩垂下眼,极轻地说了句:“我好像高估自己了。”
虞笙没听清,想让他重复一遍,他却在这时话锋一转,“你看到的照片是真实的,没有任何处理的痕迹,虞笙,那就是过去的我,阴暗,不堪,惹人厌恶。”
停顿两秒,他问:“真实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他没有颠三倒四地替自己辩白,反而出乎意料地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袒露到她面前,可明明,他是想藏住的,不然也不会在她面前将那张照片折毁。
他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奇怪?
他们发生一夜情后他的处理方式也是一样的奇怪。
在她看来,一夜情就是大街上从未谋面的甲乙丙丁中的两个人,他们的肩膀在人群的推搡中完成了一次不那么愉快的剐蹭,后来又在眼神交流中捕获到对方别有深意的撩拨。
暧昧发酵成欲望,最后演变成成人世界半推半就下的一晚。
就他当了真,将一时的意乱情迷发展成与日俱增的爱慕,这一个月里,带她尝遍美食,逛遍柏林的大街小巷。
她提出确定关系,他还天真无邪地反问一句:“我们不是一早就开始交往了吗?”
但也不可否认,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他的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温柔与纯洁。
就算现在她窥探到了他最为私密的一面,她也还是会喜欢他,至少这一刻会。
冗长又拖沓的沉默后,虞笙终止自己发散的思绪,不答反问:“菲恩,你对过去的我了解多少呢?你怎么就知道过去的我,和现在你见到的我一模一样?”
说着她忽然夸张地啊了声,“说好你要给我再唱一遍Just Say Hello的,可这都晚上了,你还没唱。”
第28章
杰西大概是菲恩美妙歌喉的暂停键, 就在菲恩准备开口时,她敲响房门说可以用晚餐了。
“个人演唱会”就这样第二次被打断。
虞笙有些扫兴,吃完饭后没再提这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刚才压抑到极致的氛围经过她的一番投机取巧缓和下来,然后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对视下变得暧昧。
气氛终结于一通电话,是管家穆德打来的,告诉菲恩瓦莱里奥的父亲刚才来过电话称自己的小儿子被打成了重伤。
菲恩动手的时候其实产生过顾虑,当然他不是怕瓦莱里奥向他的父亲告状, 他的父亲再来兴师问罪,说得再残忍些,瓦莱里奥缺胳膊断腿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他担心的是卡尔文会因此收到瓦莱里奥一家的苛责, 低下头颅委曲求全。
但最后一刻冲动还是战胜了理智。
赶在祖父有所行动前, 菲恩找到瓦莱里奥, 强迫自己弯下了腰。
瓦莱里奥的伤势更重, 眼圈那都是肿的, 一说话嘴角都会有种撕裂般的痛感, 看着菲恩低声下气地道完歉, 心情才好些, 暂时忘了疼痛,开始蹬鼻子上脸:“我都伤成这样了, 光嘴巴上说说是不是说不过去?菲恩,你亲爱的祖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想他知道后一定会对你很失望的。”
菲恩撩起眼皮,被阴影罩住的面容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我做到哪一步才能让你满意?”
前所未有的虚心求教态度让瓦莱里奥无比受用, 短短一句话被他回味了数遍:“当然是跪下好好跟我道歉,如果能学着中国古装剧里那样给我磕个头, 就再好不过了。”
他笃定菲恩会为了自己祖父抛下尊严,于是笑得一脸得意。
对于这样的刁难,菲恩没有任何表示,依旧笔挺地站着,等到对方耐心消散前,才不慌不慢地反问一句:“这样对你来说就够了吗?”
仿佛在鄙夷他是个受到小恩小惠就会感恩戴德的没出息的人。
瓦莱里奥猜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选择保持沉默,避免言多必失。
菲恩平静地说:“不如把我的右手剁了?”
瓦莱里奥怀疑自己听错了,惊到屁股都坐不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菲恩扬了扬自己被虞笙贴满创可贴的右手,耐心十足地重复道:“不如把打伤你的这只手给剁了?当然你也可以亲自来,更好出气。”
瓦莱里奥没想到现在的菲恩比他最阴郁的时期更疯了,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直到他朝自己逼近,举起放在果盘边上的水果刀,刀锋搭在手腕上,来回滑动,心下一凛,连声制止:“疯了吧你,赶紧给我放下。”
菲恩微抬眼皮,不言不语。
瓦莱里不再看他,“滚吧。”
菲恩还是没动,“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听得瓦莱里奥胸口的怒气翻江倒海一般,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半会咬牙切齿地说:“我已经不计较了,所以你赶紧给我滚吧。”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菲恩将刀往茶几上一扔,手揣回兜里,掉头离开,没几秒,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的脚步没停。
今晚八点的庄园,雾气环绕,能见度很低,小径旁的仿古灯橙黄暖光垂落,在潮湿的土壤上留下一道圆形斑痕。
借着这微弱的光芒,菲恩看见了一只蝴蝶停栖在枝桠间,他不过往前走了两小步,它就宛如惊弓之鸟,扑簌簌飞走了。
他没有去追,一瞬不停地看着它消失在层层雾霭里。
-
虞笙没想到菲恩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了,那会她已经泡好澡,穿着一件浅石灰睡袍坐在床边看陈梦琪发来的调查报告。
陈梦琪在消息里说之前那想要鉴定妻子是否对自己不忠的男人,昨天下午真的来工作室闹事了,被保安带走时还撂下好几句不让他们好过的狠话。
“还好我们工作室马上就要换地方了,”陈梦琪舒了口气,“城市广场那边的写字楼安保强,可没这么好进的,我看他还怎么想让我们好看,这种男的我可见多了,嘴上功夫比什么都强,实际上无能的一逼。”
看样子是真气着了,骂骂咧咧好一阵才停下,忽然变了语气,试探性地叫了句:“虞笙姐。”
虞笙问她还出什么事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大概是心虚,声音压到很低,被菲恩毫无征兆的开门声盖过去了。
虞笙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挂了电话,等菲恩看过来,她才出声问:“解决了?”
“嗯。”
“他有没有为难你?”虞笙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菲恩没有隐瞒,“他让我下跪,我没答应,我让他直接剁我的手。”
虞笙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对吧?”
菲恩用诚恳的表情告诉她没有这回事,然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虞笙又气又笑,“我是不是该夸你胆子大?连自己的手都敢拿去赌。”
“我知道他不敢的。”
“万一呢?”
“要是有万一,我会装傻反悔。”
“你就不怕到时候瓦莱里奥散布你是个说了做不到的怂包吗?”
菲恩摇头,“你说过手更重要,从今天起,我不会用它来打架,也会尽量保护它不受伤。”
他的刘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垂了下来,有一小簇快要挡住眼睛,金棕色的绒毛显得他柔软又无害,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干净的少年气息。
虞笙心软塌塌地陷下一角,示意他走进些,菲恩照做,坐在床边,腰背略弯,让两个人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
“我能摸摸你的小卷毛吗?”
菲恩没说话,但主动将脑袋凑了过去。
虞笙笑弯眼睛。
说是摸,其实用揉得更为贴切,不到五秒,他的头发就变成了乱蓬蓬的一团,为了表示自己微不足道的歉意,虞笙提出等他洗完头,帮他吹干头发,当然她也能趁机再揉一把。
互惠互利,谁也不亏。
菲恩习惯洗澡和洗头一起进行,半个小时后他从浴室出来,没有穿拖鞋,光脚踩在毛毯上,声音几不可查。
虞笙背对着他,没一会明显感受到床沉了些,潮湿的气息一并带过去,她换了个方向,见菲恩学着她的姿势,半趴在床上,两个人同时笑了,笑得挺莫名其妙,然后默契十足地在对方唇上轻啄了下。
退回到原位后,虞笙拿起他受伤的右手仔细看了会,“伤口进水了,我得重新给你处理。”
菲恩纹丝不动,“我们再躺一会,好吗?”
“聊会天?”
他微微点了下头。
虞笙先打开的话题:“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很多次?”
“嗯?”
“我说的是你和你那色厉内荏的堂兄打架这事。”
菲恩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这是第一次。以前他挑衅我,我都没有理会,他是个很无能的人,连表达怒火的方式也是,和他较劲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那为什么这次成了例外?”
菲恩脸沉了下来,他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他越了不该越的那条线。”
虞笙猜测菲恩指的是照片那事,做得确实卑劣,换做是她,也忍受不了。
另外,以瓦莱里奥那种讨人嫌的欠揍性格,他俩出去单独对话的那四十分钟里,应该还说了不少难听的挑衅的话。
菲恩的发火显然在情理之中。
菲恩说:“瓦莱里奥对我的态度一大部分受到他父亲的影响,他的父亲之所以讨厌,甚至称得上憎恨我的祖父,其实不仅因为他觉得我的祖父夺走了他父亲的继承权,最重要的是因为他觉得我祖父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弗罗伊登伯格高贵血统搅浑了。”
一开始虞笙没听明白,直到她回忆起菲恩说过他祖母身上有华人血统后。
“在他看来,血统和这个社会的阶级一样,都有三六九等之分……他一面讨厌家族间毫无感情基础的联姻,一面又觉得只有这种门当户对的往来才能保证弗罗伊登伯格血统的澄净。”
“我想我和你说过我姑姑的儿子,也是我最小的堂弟菲尼克斯,因为喜欢穿女装,被家族里很多人当成异类看待,这其中就包括了瓦莱里奥父子,当然,他们散发出的敌意和轻蔑最重,他们还将菲尼克斯的'不正常'当做我的祖父污染纯净血统后遭的报应,大肆宣扬。”
虞笙越听越荒谬,可她也没法对别人的家事评头论足,将心里的嘲讽压了下去,半晌化成冷冷淡淡的一声嗤笑。
菲恩看了眼虞笙,“也因此,有段时间家族不允许自由恋爱,更别提构建婚姻关系,我父亲和莱夫的父亲当初主动提出放弃继承权,才能和他们现在的妻子结婚……”
“到我这辈,这样的家规才稍稍放宽,但有个附加条件,也可以称之为婚前协议,女性一旦嫁入弗罗伊登伯格,必须抛弃她们原有的身份,除非死,这辈子只能是弗罗伊登伯格家族的人。”
虞笙没忍住点评了句:“就像圈牲畜一样,用爱和权势做成的栅栏将活生生的人圈在一隅他们自认为的尊贵肥沃的土地中。”
她说得是事实,所以菲恩给不出任何否定的言论。
他的眼尾看上去有些红。
虞笙抿了下唇,又伸手揉了揉他脑袋,湿答答的触感和干燥蓬松下的状态完全不同。
见她夸张地流露出嫌弃的神色,菲恩忍不住轻笑。
虞笙起身:“先吹头,然后给你重新上药,再然后我们一起——”
她停顿了会,笑说:“看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