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对于卡尔文一成不变的爱,他不推拒也不抗拒,对于瓦莱里奥父子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他也照单全收,他就像被人夺走了灵魂和自我意识,连躯壳都变成一团漆黑、软塌塌的粘土,能吸纳进形形色色的情绪,自己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内心波澜。
直到他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找回些对生活的渴望和喜爱后,这种情况才得以好转,和周围人的冷淡关系也缓和不少,但终究还是留下了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裂痕。
菲恩在床边坐下,喊了声祖父后就沉默了,没到局促不安的程度,找不到话题也是真的。
卡尔文将明信片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听瓦莱里奥说,你最近交了个女朋友?是那个女孩吗?”
不论年纪,祖父总是习惯性地将女性亲切又体贴地称为“女孩”。
菲恩有理由笃定,瓦莱里奥的原话不会这么中听,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女朋友这一说法,只有可以玩玩的女人和在家族安排下的工具人妻子。
菲恩小幅度地点了下头,转瞬听见卡尔文又问:“她还是和你印象里的一样吗?明朗又鲜活?”
菲恩自知应该用各种具象的形容词来描述虞笙,可在对上卡尔文被日光浸润着的慈爱又苍老的脸庞时,双眼霎时变得雾蒙蒙的,紧接着他看见有只蝴蝶穿破迷雾,它的前翅是薄如蝉翼,水晶一般,呈现出透明的色泽,后翅像红玫瑰被稀释的颜色,从浅到深渐变,漂亮独特得让人挪不开眼。
沉迷其中的人总是毫无防备,任由它轻盈地煽动羽翼,钻入脑髓,吸干人的理智,菲恩无意识地说:“她像Aurorina。”
Aurorina是玫瑰绡眼蝶的种名,以希腊神话中掌管曙光的黎明女神“Aurora”为词根命名。
传说,黎明女神每天伊始会用她那晨雾一般的手掀开东边日出的天门,为世界带来光明,而她的所到之处,散发着玫瑰花瓣清香的水珠便会坠落在地上,化作清晨的露水。
也因此,Aurorina成为蝴蝶中曙光般的希望与期盼的象征。
卡尔文经常会托穆德购入珍稀蝴蝶标本送给孙子,但他本人对于蝴蝶只到一知半解的程度,导致这话听得满头雾水。
在祖父迷茫的神色里,菲恩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对非蝴蝶爱好者理解起来有多困难,于是沉着嗓补充了句:“她不像任何人,她是虞笙,我没有办法轻易去定义她。”
卡尔文依旧笑眯眯地听着,神色慈爱。
“非要形容,”菲恩说,“She is a perfect ten.(她很完美)”
他有一双狭长深邃的眸,眯起时锐利又凛冽,魂不守舍时,又像什么情绪都装不进,什么人都不放在心上,暴露出几分与生俱来的淡漠和优越感,唯独专注地强调某件事物时,眼里像蓄着海水,窥探不出其中的深度广度。
卡尔文笑着说:“菲恩,你看上去很幸福,那么——”
这个猝不及防出现的转折词让菲恩眼睫一颤,他预感到那只玫瑰绡眼蝶即将扇动羽翼,果然不到两秒,就从他的大脑里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些。
卡尔文逐渐放慢语速:“你现在还会害怕一个人坐电梯,一个人待在狭小空间里吗?”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菲恩没那么精力放在这上面,于是实话实说:“我没有尝试过,所以我不知道,但我和虞笙一起搭坐过扶梯,那时候她牵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我没有产生任何不良情绪反应。”
汇报工作进度一般清淡的口吻,视线也轻飘飘,越出了窗外。
卡尔文没再说什么,摁下床头的响铃,两声是召唤穆德。
大概是提前交代过,穆德并非两手空空地进来,他手上的黑色木质相框霎时夺走菲恩的全部注意力。
在接收到主人的眼神示意后,穆德将相框里递到菲恩面前,菲恩的视线就再也离不开了。
透明塑料薄膜里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一个蝴蝶标本,在亮白灯光的照射下,它的翅膀呈现出宝蓝到藤萝紫的渐变,看着像星空的颜色,静谧,又极富神秘色彩。
“这是爷爷两周前从一个昆虫学家那买来的,叫——”年纪大了,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好半会也没想起叫什么。
穆德在一旁小声提醒,卡尔文还没来得及依样画葫芦,被菲恩抢先道:“Euploea midarus.(蓝点紫斑蝶)”
卡尔文轻咳两声,问他喜欢不喜欢。
菲恩的答案毫无新意,他不说“喜欢”,而是亘古不变的“it's breathtaking”。
卡尔文笑了笑,“你的女孩喜欢蝴蝶吗?”
这个问题菲恩给不出百分百准确的回答,但他认为虞笙是喜欢的,“她的腰间有蝴蝶纹身,很漂亮,也很迷人,她动起来的时候,那里的蝴蝶会飞一样。”
他突地一顿,“我想,她快要和蝴蝶一样飞走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菲恩。”
菲恩没有说话,许久垂下眼帘,看了眼掌心死气沉沉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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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笙被杰西领着逛了一圈,才想到给叶尔澜回电话。
她让杰西去休息一会,自己攥着手机走了段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号公馆附近。
连接二三号公馆的是一大片玫瑰园,早就过了花期,放眼望去,几乎看不见艳丽的色彩,多的是暗绿带黄的叶。
缺乏观赏性,怪不得杰西没有带她来这。
通完电话后,忽然听见一道轻笑,她扭头,在五米外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暗红西服,绸缎质地,和菲恩今天低调内敛的银灰色西装截然不同,张扬又骚气。
瓦莱里奥抬起手掌,四指一弯,典型的逗小孩动作,慢悠悠地朝她走去的同时,用硬邦邦变了调的中文打了声招呼:“嗨,又见面了,菲恩的小蝴蝶。”
虞笙讨厌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当成附属品调戏的感觉,当下毫不留情地甩了张冷脸过去,语调也是冷的,“如果你不想再感受一回致命一击的话,请叫我玛雅。”
对于瓦莱里奥而言,不管她叫玛雅,还是玛丽,都改变不了他对她的印象——一个攀权附势的廉价女人,和自己身边的那些女人没有任何区别。
“菲恩呢?他怎么不陪你?”
虞笙笑了声,“看样子你是真的很喜欢菲恩。”
瓦莱里奥眉毛一横,“你这话什么意思?”
“每次见到我,就问你堂弟去哪了,你是对他有什么执念?”
瓦莱里奥这会学聪明了,知道她是在挑衅自己,忍下没有发作,“我可不喜欢他,by the way,我觉得喜欢他的人都不太正常。”
他指了指脑袋。
虞笙立刻往下接:“所以正常的人都该喜欢你?”
瓦莱里奥不置可否,勾唇一笑后,转入新话题:“你和菲恩的恋爱史是怎么开始的,还是说你们到现在也只是炮友关系?”
抛出这么一个唐突人的问题后,也没想听到对方的回答,瓦莱里奥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的更加轻佻,马不停蹄地又问:“如果只是炮友,那你看看我怎么样?”
虞笙嗤了声,即便没有说话,态度也能让人轻而易举地看出她满满的嘲讽。
这时瓦莱里奥的自信心依旧没有被打击到,他认为她这一反应是在表示自己的羞赧,亚洲人总是这样,很容易害羞。
直到虞笙言简意赅地将话挑明,他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才被击溃,“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完全比不上菲恩吗?”
虞笙没再去看瓦莱里奥的表情,目光飘回到玫瑰园里,竟然也把那苍茫的绿看顺眼了,半分钟后,才看回去。
接下来的话,为了方便他理解,她故意说得很慢,“完全的意思是,从菲恩的每根小卷毛到脚趾甲,吐出的每个字音,就连喘息声,都在我主观审美的阈值内,至于你——”
她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尾对瓦莱里奥进行了一番批判,明明矮了对方一个头,却不难感受到咄咄逼人和居高临下的气势。
许久瓦莱里奥才找回自认为完美的笑容,“如果你知道菲恩的过去,玛雅小姐,你觉得还会说出这种话来吗?”
虞笙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些什么,但她不打算停,一个深呼吸的间隙,淡声说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会通过我自己的眼睛和心来感受,不需要你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
菲恩究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对于目前的虞笙而言,只是无关轻重的小问题。
她喜欢他,这种喜欢里暂时没有包涵任何对未来的憧憬,有的只是当下持续性的心动,换句话说,她是在和这一刻真实又鲜活的菲恩谈恋爱,而不是和活在记忆里或阴暗或在阴暗里不断挣扎着的人格当灵魂伴侣。
怕瓦莱里奥那蹩脚的中文水平听不懂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虞笙多补充了句,“叽叽喳喳的意思是,从嘴巴里到处往外面粪。”
话越说越糙,瓦莱里奥的表情成功变得越来越难看,也终于意识到论嘴皮功夫,压根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再挑衅她或者菲恩,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索性聪明地选择了闭嘴,借口有事离开。
等他走后,虞笙才慢腾腾地抽回目光,一个转身,在脂白色的雕花石柱看见一袭银灰色身影。
就那样笔挺地站着,双臂自然下垂,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神态也是,分明是寡淡的,落在他身上,存在感却异常强烈,风雅翩翩。
菲恩没想要偷听,只是来得太巧,她和瓦莱里奥谈论的话题中心又围绕着他展开,唤醒了他心底深处的好奇和稍不留神就能把他吞噬的不安。
两个人同时朝对方走去,虞笙大大方方地问道:“你都听见了?”
菲恩实话实说:“从你开始谈论我的小卷毛和脚趾盖听起的。”
“……”
什么玩意?
一般人不是该回“嗯”或“听了一部分”,哪有他说得这么详细的,这和拿她反复鞭尸有什么区别?
虞笙不多见地面上一红,正准备挑起另一个话题好将这事翻篇,就听见菲恩正儿八经地说了声:“谢谢。”
她耸了耸肩,用不太把他这句当回事的口吻回道:“可我不记得我为你做了什么。”
菲恩说:“我记得就够了。”
虞笙觉得他话里有话,揣摩的空档,瞥见他手里的纸袋,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黑色的边框。
“这是什么?”
“Euploea midarus.”
“嗯?”
菲恩用中文译名补充了句:“蓝点紫斑蝶。”
他取标本的动作很轻很慢,在他落下最后一个尾音,虞笙才看清它的庐山真明目。
“去医院后,祖父送我的。”
他炫耀的姿态,就像幼儿园里得到老师糖果奖励的孩子一样,显出几分稚嫩的骄矜,也像候鸟带着它的期待飞入下一个春天。
短暂地看愣了虞笙,她勾唇笑笑,“很漂亮,像你之前送给我的星河玫瑰。”
“还有更漂亮的,在我的蝴蝶储藏室里。”
菲恩小心翼翼地将标本放了回去,“虞笙,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你的珍宝储藏室?”
菲恩点头,眉眼含笑,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瓦莱里昂背地挖墙脚的影响。
“当然愿意。”虞笙说。
储藏室就在三号公馆二楼拐角的一个房间,窗帘紧紧拉着,一点光亮都透不进,偌大的房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洞穴,晦暗阴冷。
灯的开关就在门边的墙壁上,伸手就能探到,但菲恩似乎完全没有要开灯的打算,轻车熟路地走到窗户旁,拉了下床帘,露出一道十公分宽的光柱,细碎的尘埃在半空飞舞。
只是这样一束光,房间霎时变得明亮不少,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玻璃储藏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蝴蝶标本,两面墙上也挂满装有标本的相框。
菲恩找到一处空位,将卡尔文送的礼物挂了上去,一面说:“这里的蝴蝶有一半都是我的父母和祖父送的,我很喜欢。”
那对看似不靠谱的夫妻常年在外旅游的其中一个目的:为了给他们的孩子寻找迷人罕见的蝴蝶。
那会菲恩背对着自己,虞笙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转过身。
他那双仿佛用海水萃取出的眼眸,被不同色彩的包围着,像漏光的胶片,显现出不同的光芒,纹丝不动的站姿,像被滞留在上世纪港岛街头的霓虹灯光里,在猝不及防间,被人摁下快门。
虞笙迟缓地收回目光,指着玻璃柜里的其中一个标本问:“它叫什么?”
这只蝴蝶一眼攫取走她的注意力,清新的薄荷绿,像夏日拂过树荫的凉爽的风。
“Charaxes subornatus,淡绿无螯蛱蝶。”
菲恩问:“你喜欢吗?”
虞笙毫不犹豫地说“yes”。
“Want it?”
这次她摇了头,“It's yours.(它是属于你的)”
菲恩没说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虞笙觉得这样的沉寂别有深意,最近的菲恩很奇怪,总是突如其来地沉默,但他不会挪开眼,直勾勾地拿忧郁的眼睛注视着你,偶尔她还能注意到里面翻滚的情绪,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苏醒,很像冬眠过后的野兽抑制不住狩猎本能,暴虐张开猩红的嘴。
这种感觉偶尔让她害怕,但它也会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