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艾乐客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下去了,撂下她往艾米莉亚的休息室跑去,没一会,连影子都见不到了。
虞笙站直身体,半分钟不到,有人过来提醒她这里不能抽烟。
“Sorry.”她将烟取下,碾碎在掌心,丢进垃圾桶后,朝着艾乐客离开的方向走去。
隔着一扇厚重的木门,里面的争执声半遮半掩地飘进虞笙耳朵里。
先是艾米莉亚尖锐又冷酷的嗓音:“跟你没关系,不需要你来虚情假意。”
艾乐客的回复听不出个人感情:“是跟我没关系,但爸爸知道了会担心。”
“那是我的爸爸,跟你有什么关系?”
空气安静几秒,艾米莉亚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艾乐客开始烦躁,他也重复:“爸爸会担心。”
这声爸爸彻底激怒了艾米莉亚:“爸爸只是打算把剧院交给你,没说让你连我的事也掺和,他再担心也和你没关系,你少来我面前假惺惺。”
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虞笙听得耳朵疼,干脆利落地推开了门,争吵声戛然而止,姐弟俩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呆滞的反应。
回过神后,艾米莉亚明知故问:“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完完全全将虞笙当成了陌生人,以此来撇开她们背地里有交集的事实。
不明真相的艾乐客唯恐艾米莉亚把怒气转移到虞笙身上,连忙说:“她是我的朋友,来找我的。”
艾米莉亚又一次愣住了。
艾乐客拽住虞笙的手腕,将她带出休息室,虞笙装作随口一问:“刚才你姐姐听到你说我是你的朋友后,她看上去很吃惊。”
虞笙觉得这吃惊里有一半是对她的突然出现,还有一半是因艾乐客对她的态度,熟稔到超过了艾米莉亚的想象。
艾乐客成功被她带跑,忘了质问她刚才为什么出现在那,沉默了会说:“因为我没有朋友,不管是在剧院还是外面。”
“一直没有?”
“以前有的,在美国,唐人街。”他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我来柏林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她叫什么名字?”
艾乐客刷地抬起头,恢复到一脸警惕的状态,“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待虞笙给出回答,他语气又变了个样,声音压得很低很沉,像从脚底浮上来的,“露娜,她叫露娜。”
“她没有中文名字?”
艾乐客摇头,“她妈妈没有给她起。”
虞笙问:“那你呢?”
艾乐客单方面屏蔽了这个问题,“离开唐人街前,我去见了她最后一面,那天她穿着一条裙子,是新的,暗红色,很成熟,不太适合只有十四岁的她,但她那时候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虞笙手掌托着下巴,慢悠悠地来了句:“那条裙子一定很漂亮。”
艾乐客没想到她的重点抓得这么偏,碍于她说的是事实,他就无法反驳,点点头轻声说:“是很漂亮。”
“什么样子的,你还记得吗?”
艾乐客似陷入回忆,隔了好一会,将碎发捋至耳后,轻声细语道:“是一条吊带裙,肩带很细,上面缀着蕾丝花边,领口由两片圆弧环绕而成,收腰设计,腰间的细带被她系成一个蝴蝶结,裙摆垂在大腿上,她的腿又细又直,很适合这样的长度。”
他的眼睛里藏着深深的向往。
虞笙安静听着,等他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确实很漂亮。”
她声音忽然轻下来:“艾乐客,你想要吗——我说的是那条裙子。”
每一个字音都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艾乐客没听清,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虞笙摇摇头:“没说什么,就是问你过几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趟慕尼黑。”
“去那做什么?”
“啤酒节,去玩玩,别老是闷在一个地方。”
艾乐客额角突突跳了两下,“我是未成年,父亲说,未成年不能喝酒。”
虞笙无辜地眨了眨眼,一面不忘打趣他:“你成天把'我是男人'挂在嘴边,我还真忘了你其实是个未成年小鸡仔。”
“……”
回到酒店,虞笙拨通了孟棠的电话,对面没接。
五分钟后,屏幕跳出一则来电,情绪上头,她没认真看直接接起,“你没告诉我他们姐弟俩性格有多别扭先不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起伏的情绪,半无奈半责怪地提出质疑,“但你可别跟我说你没调查出艾乐客他有性别认同障碍……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出。”
听筒里的沉默维持了数秒,才传来回应:“虞笙?”
虞笙僵硬住了,以零点五倍速挪开手机,屏幕显示的确实是一串德国号码。
而号码的主人是菲恩。
第8章
虞笙很快平复好情绪,“抱歉,我以为是我的朋友,至于刚才说的那些,是工作上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菲恩依旧将分寸感拿捏得很好,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配合地替她翻过这个话题,语气里充满“一件小事而已,你也不必在意”的理解,然后说:“虞笙,我今天也托人买了束星河。”
他只将话说到一半,好似留了白的欲念,不点破,
虞笙不傻,自然能听懂他的话外音,“可我们没有见到面。”
听筒对面的声音消失了足足十秒,若非忙音尚未出现,虞笙会以为是他掐断了电话。
她的耐心不是很足,尤其在情绪还处于烦闷的状态下,见他迟迟不开口,她打算结束通话,然而对面就和提前知晓了她的想法一样,赶在最后一秒前,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抱歉,我这两天在法国,今天飞回柏林的飞机出了些情况,延误不少时间,所以才没有办法和你见面。”
这条新闻推送虞笙有留意到,说是巴黎到柏林的一架飞机在降落前被闪电击中,不过最后还是平安降落了,且无人伤亡。
虞笙的手指在红色按键上悬停了会,收回的同时问:“你现在在哪?”
“Grunewald。”菲恩缓慢补充,“我带你去过的,也是我说的我在柏林的落脚点。”
“我当然记得,我们还在那睡了一晚。”
说完,虞笙敏感地捕捉到耳膜里撞进来一道变了节奏的呼吸声,大概只有几秒的间隙,急促而粗重,压抑着什么,是他经不起撩拨的证据。
虞笙弯了弯唇角,心里那点不愉快奇迹般的烟消云霄,随口来了句:“菲恩,如果你不能来见我的话,我想我可以去见你,不过可能没有星河。”
“Really?”
答案自然是impossible。
这通意外之外的电话,最终在他过分期待的声线和她微妙的负罪感里不了了之。
给神经做了几分钟的放松运动后,虞笙点开孟棠头像,大概是有了心理阴影,这回再三确认后才敢拨出,对面一接通,她就马不停蹄将今天在蓝茵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转述过去,最后的语气里带点埋怨,“你应该早点跟我说艾乐客的事,好让我提前有个准备来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孟棠那头似乎在忙,纸张翻页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过,“关于艾乐客的性别认同障碍,其实我也只是有怀疑,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不管是真是假,毋庸置疑,艾乐客身上都藏着与它相关的秘密,艾米莉亚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虞笙附和道:“艾米莉亚的目的确实已经很明确,她很清楚一旦奥里昂知道艾乐客的秘密,一定会大发雷霆,严重点,不但会取消艾乐客继承剧院的资格,为了自己的颜面,他还会解除和艾乐客的亲子关系,再找到体面的说辞将艾乐客逐出剧院。到时候,剧院只剩下艾米莉亚一个正统继承人,他就算再不乐意,也没有其他办法。”
西方思想没有国内那么保守,但艾乐客的养父奥里昂是华裔,前十八年都跟父母生活在中国,父母观念古板老成,在最为传统的中国式教育熏陶下,即便奥里昂在他成年后移居到德国生活,他的骨子里依旧会保留着某些根深蒂固腐朽落后的思想观念——
助手陈梦琪发来的背调可以证实这一说法。
另外一直有传闻说他的大女儿麦琳当初就是不满奥里昂事无巨细的掌控欲,才选择离家出走,之后在马克思约瑟夫广场附近开了一家花店,至今没有回到剧院。
也就在麦琳离开后,奥里昂才开始重点栽培艾米莉亚,偏偏在这不久,他发现了艾乐客的光芒,虽然还没有完全决定下来,但和可靠消息透露的那样,他大概率最终会将剧院留给艾乐客,至于其余财产,全都将交付给艾米莉亚。
他的这种做法,就像是将他的孩子们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按斤称量,一旦天平失衡,他就往被迫抬高的那一方托盘上再施加些砝码,以此来达到新一轮的平衡。
可惜财富能折算成实际的重量,真情不能,没有人能做到将爱施展成博大无私的形态。
是人总会有偏爱,是人总无法达成面面俱到,顾此失彼才是常态。
父辈的有失妥当,容易造就子女的心理扭曲,如同艾米莉亚,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嫉妒艾乐客,嫉妒他的天赋,嫉妒父亲对他不吝的赞美和掏心掏底的栽培,更恨他的出现改变自己拥有的一切。
当然她对他不仅只有憎恨,她应该还记得艾乐客过往的遭遇,不受控制地怜惜着他,多半也是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看,所以才会在艾乐客遭受伤害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至于现在的她会拿艾乐客当成仇敌看,只能证明她心中的爱和怜惜比不上她的恨和她自身的野心。
孟棠听完她的分析后,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虞笙下巴搁在书桌上,神情恹恹:“可能会找个时间去慕尼黑见见奥里昂离家出走的大女儿麦琳,试探她和奥里昂现在关系是否跟传闻说的那样恶劣,还有他们父女俩和艾乐客之间关系,包括他们对艾乐客的看法。”
虽然不是所有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但比起经过数十张嘴形成的流言,她还是更相信眼见为实这四个字。
孟棠又笑了声,“果然以你这爱管闲事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让这委托结束,如果是我的话——”
虞笙截下她的话头,“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完全按照合同上的委托任务,将艾乐客的这个秘密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奥里昂,至于后续发展,包括艾乐客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你统统不会在意。”
这就是孟棠,在绝对的理性支配下,她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在她看来,完成委托已经足够,顾全周围所有人的意愿、达成多方面共赢只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孟棠默认了她的说法,“所以我之前才会说,这事只有你才能办得周全。”
虞笙叹了声气:“但说实话,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这委托做到完美,目前我还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艾米莉亚想要的是剧院,但艾乐客不需要,他们之间是能达成双赢局面的。”
“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好。”孟棠重复了一遍,全当给她助长信心。
虞笙对着天花板翻了个大白眼,“你可真能给我画饼。”
孟棠稍作沉默后把问题绕回去,明知故问道:“你说艾乐客不需要剧院,那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该问,你最后想给他什么。”
这个问题虞笙一时半会给不出最为正确的答案,一结束和孟棠的通话,她就专门去把有关“gender identity disorder”的资料调出来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甚至开始怀疑起艾乐客的病症是否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
虞笙留学时念的心理学,完成学业回国后,依旧和导师保持着联系,她将艾乐客的情况整理成文字发送给导师。
两小时后得到导师的语音回复:【Based on the available information alone, it's not sufficient to draw a conclusion.(基于现有你给出的信息,还不足以得出结论)】
【I need more examples and details.(我需要更多的案例和细节来支撑)】
随后导师问:【Maya,How have you been lately?(玛雅,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Thank you for your concern, I'm doing well recently.(多谢你的关心,我过得很好)】
【How about your memory?Still lost?(你的记忆还是存在着一小部分的缺失吗?】
【just as before.(是的,和之前一样)
虞笙想了想,最后又补充了句:【Everything will be ok.(都会变好的)】
【Sounds good.】
【Take care of yourself.】
没能从专业人士那里得到有效回答,谁不失望是假的,然而就在虞笙懊恼之际,收到了一份加急快件,寄件方那栏写着“Finn Von Freudenberg”。
半分钟后,她拆开了快递。
盒子里装着一枚Atelier胸针,来自比利时小众品牌 Mass Lee。
用油漆凝固加工成的,银色为主体色,参杂着一道淡淡的粉,因为是定制款,不管是款式,或者纹理、颜色都是独一无二。
虞笙把礼物收回首饰盒里,没多久收到菲恩的消息,也是他们结束那通电话后唯一的一条消息:【Do you like it?】
虞笙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It's special.】
她问:【Why?】
菲恩从这三个字母里推测出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送她这个。
Finn:【No reason.】
Finn:【我只是在手机上看到它的概念广告时,突然想起了你。】
Finn:【虞笙,i miss you so much.】
哪怕隔着屏幕,虞笙看不见男人在敲下这几句话时的脸,但也能想象得出,他此刻展露出来的绝对是那种主动将对自己的生杀大权交付到她手里,无怨无悔任她宰割的表情,将无害藏进一往情深里。
偏偏他的深情又被他拿捏得极具分寸感,不含一丝一毫威逼的意思,这不仅不会让人反感,只会让人招架不住,她自然也不例外,心脏被短暂地挠到发痒,一开始只想选择性无视的态度由此变成热切的配合。
她也回:【I miss you,too.】
敲下这句话时,她已经握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灯光调得很暗,她薄瘦的身形被嵌进浓稠的夜里。
屏幕反射出来的光将她的眼睛映得亮盈盈的,隔了几分钟,她又敲下一句:【菲恩,上回我说我可以去见你,那其实只是我一时兴起说的,抱歉,但现在我是真的很想见到你。】
在摁下发送键前,她忽然又觉得解释这么多挺没劲的,于是删除,改口道:【菲恩,你可能不知道,这一刻的我很想吻你。】
虽然她谈过不少次恋爱,但在每段感情里,她都没有办法和交往对象保持自然又亲密的身体接触,菲恩是第一个她想主动靠近、亲近的人,他的身上似乎存在着一种令她着迷的气息,他们的生理磁场莫名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