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自己探寻真相,他要亲自去,重新认识这个人。
就像他们在十多年前初次见面的那样,一点一点的,互相了解。
解汿一步一步的从宫门口,逐渐走向丞相府的方向,就恍若这十一年来,那人曾经走过一样。
自从那人官至丞相,皇帝给他赏了这处宅子,解汿就再也未曾亲自拜访。
他根本不知道,这座宅子竟坐落的这般的荒凉。
“吱呀——”
迎着浓黑的夜色,解汿推开了丞相府的宅门,入眼就是一片枯败的景象。
什么小桥流水,什么亭台楼阁,通通都没有,有的只有肉眼可见的荒芜。
解汿的心不自觉的痛了一下,这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奸臣该住的地方呢?
解汿抬脚往里迈了一步,他原本以为这里会空无一人,却不曾想,和他抱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
躲在一棵枯树后面的毕鹤轩,以及房梁上的安平公主,与站在门口的解汿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安平公主打破了这一瞬间的尴尬,“好……好巧啊。”
解汿点点头,“那就一起吧。”
三人一路走进了沈听肆的书房。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书房也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所有的东西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因此,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大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为生民,是三个人在毕鹤轩那里学到的这句话,可到头来,却只有沈听肆一以贯之。
书房的窗户似乎是没有关严实,有细密的雨丝飘落进来,解汿下意识的走过去,想让那雨水沾透沈听肆留下的东西。
可就在他的双手放在窗杦上的刹那间,解汿眼睛忽然一跳。
只见瓢泼大雨中,一棵梅树正长得枝繁叶茂。
夏季的它不开花,只长叶,绿色的叶片在雨水的浇灌下更显得清新透亮。
这株梅树,是当年他们在毕鹤轩的府邸上学习的时候,共同栽下的,他们将自己比作凌寒独开的红梅,希望自己能够如那艳丽的花朵一般坚定不移。
他的友人,在离开他们,独自一人住进这空荡的丞相府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唯独……带走了他们共同栽种下的这株梅树。
倘若在这十一年当中,他有一次来过这座丞相府,都能够发现事实的真相。
可偏偏,他没有。
一股极致的苦涩从心脏处缓缓浮现,在转瞬间蔓延变了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支撑不住。
毕鹤轩那道挺直了一辈子的背,微微有些塌陷,“原来他,从未辜负过我的教导。”
“你们看这是什么?”安平公主从书架里面取出来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下意识的将其打开了来,随后从里面取出几张字条。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略显的迷茫,“这不是陆漻哥哥的字啊,可是又好像有些像。”
解汿下意识接过来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他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每每绝望之时所收到的沈先生的信,全部都出现在了这里。
寥寥的几句话,写了一遍又一遍,从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如同那横渠四句一般的风骨,到最后全然变成一副陌生的模样。
他刻意的练了不同的字,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认出来。
解汿喉咙中涌出一股腥甜,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的跪倒在了地上。
整个人几近崩溃。
他原以为他无比幸运的找到了第二个人生中的知己,那样的懂他,那样的理解他。
可哪有第二个呢?
从始至终,都只是陆漻一人而已啊……
——
“皇兄……”
看着记忆中那个高大,健康的兄长变成经这副颓废的模样,安平公主都忍不住又想要哭了,“你受苦了。”
废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贤王,伸手摸了摸安平公主的脑袋,“都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从那暗无天日的皇陵里出来,再一次感受到阳光,闻到花香,他已经很满足了。
“阿汿,”贤王抬头看了一眼解汿,很是欣慰的说道,“你做的很好,不要自责,百姓终究是安居和乐了起来,就像我们三个当年所期盼的那样。”
解汿抿着唇,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终于呢喃,“你的腿……”
贤王自嘲的笑了笑,“没什么,是我那时太鲁莽。”
他以为他不要太子的身份就可以把外祖父和表兄救回来,可终究是他过于天真了。
在皇陵里暗无天日的这些年,他才终于明白,没有太子的这个身份,他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到。
他发现的太晚了,不及……陆漻那般的聪慧。
“来到皇陵后我曾尝试过逃跑,只可惜,没跑成,”过去了十几年,贤王已然可以面色如常的提前那段过往了,“被发现后,先帝……命人打断了我的腿。”
“陆漻当初挡的那一刀,终究是白挡了。”
解汿太阳穴突突直跳,“挡刀?什么挡刀?”
贤王略显得诧异,“你们不知道吗?”
“在外祖和表兄被困之时,是我和陆漻一起进宫求派兵营救的,我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气的他想一刀砍了我,是陆漻替我挡了一下,砍在了他的腿上。”
贤王慢慢回忆着,“那年的冬日,雪下的那半大,他的腿伤……应该很痛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安平公主身体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若不是解汿搀扶,恐怕都要倒了下去。
“怪不得二表哥被判处流放那日,我跪在御书房门外的时候,陆漻会说出那样的话。”
对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兄都能举刀乱砍,又何况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呢?
解汿愣愣的听着贤王的话,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他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
——
盛启元年,解汿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陆。
同时,昭告天下,曾经有一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国家的安定,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背负了满身的骂名。
老皇帝的罪己诏被誊抄了一份又一份,当做官府的公文一般散布遍了陆朝的每一个角落。
京都一处专门提供给女子谋生的教坊里,毕汀晚目不斜视地绣着手里的绢帕。
她虽然看起来格外的认真,但那帕子上凌乱的针脚却还是出卖了她此时并不安定的内心。
想起她曾经如何指着那人的鼻子唾骂,如何的后悔她曾经爱错了人,毕汀晚就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分明知晓那人的抱负和愿望,可却在所有人都说他媚上欺下,谄媚讨好的时候,如同所有人一般的信了。
她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的信了呢?
“小姐,教坊里的一位织娘想见您。”
在丫鬟的带领下,毕汀晚见到了那位织娘,但那位织娘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做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毕汀晚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之所以创了这间教坊,帮助那些女子成立女户,就是受了这对母女的启迪。
“见过毕三姑娘。”
毕汀晚急忙伸手将那位中年妇女给搀扶了起来,最后细细的打量着她旁边的年轻女子,“如今过的可还好?”
年轻女子点头,颇有些不自在,“我有些话,想要和您坦白。”
毕汀晚愣了愣,还以为是这年轻女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若是没有太过分,尽量能帮的我都会帮你。”
“不是,”那年轻女子忽然哽咽,“我一直都隐瞒了您一件事情,当时我和娘亲出现在那个巷子里,其实……是陆相安排的。”
“他说您最是善良不过,看到我们这班肯定会出手帮忙……”
剩下的话,毕汀晚已然完全听不下去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血管,在不断的叫嚣,疼的脑袋都快要炸裂了。
是了,那人最是懂她,知道她最为善良。
可如此善良的她,怎么就从未信任过他呢?
“我知道了,出……出去吧。”
毕汀晚再次拿起了针线。
这帕子,可不能绣毁了。
可就在她扎针的一刹那,手却微微抖了一下,没有扎到帕子上去,反而深深的刺进了她的指头里。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手帕上,好好的一副刺绣,彻底的毁掉了。
毕汀晚看着伤口,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好疼啊……”
“陆漻,我的手指流血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
朝堂上也经历了大的换血,曾经小小的户部郎中关寄舟成为了新任的户部侍郎,那个入了诏狱,陷害科举舞弊的宋昀,跃迁至了丞相的位置,杀起匈奴比谁都强悍的董深,继任了大将军……
而毕鹤轩,却主动提出了乞骸骨。
他不愿再入朝为官,只想寻觅一普通乡野,挑一群或有天赋或无天赋的孩子,随意都好,慢慢的教他们念书识字。
他后半辈子,只会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再也不会收一个弟子。
解汿知道自己留不住毕鹤轩,便准了他的奏。
有奖自然就有罚,那个坑蒙拐骗的明远道长,很快就被压到了解汿的面前。
和陆漻相关的人和事,解汿不愿任何人插手,他必须要亲自,一件一件的全部调查明白。
“冤枉啊……”明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可不能杀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陆相安排的。”
解汿呼吸渐沉,双臂用力的撑着扶手,一字一顿的说道,“陆相安排你做了些什么?”
明远诚惶诚恐,一字一顿的将他们如何从皇帝手里哄骗来了大量的银子,然后又去搜刮各种粮食,历尽千辛万苦才送到居庸关的事情说了出来。
情到深处,明远的泪水潸然落下,“陆相他是个好人,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解汿颓然瘫倒,只觉得心痛到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他根本想象不出,那人究竟是抱了多大的信念,才耗费了整整十一年的时间,谋划出了这一切。
而在这一条无人理解遭受着无尽谩骂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独行了这么久,那人又该是怎样的孤独?
好不容易国家安定了,天下太平了。
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诞生于无边的黑暗,拼尽一切,全力挣扎,却最终死在了黎明前。
——
出殡的那一日,满京都的人都来送葬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晴空万里无云,刺眼的金光毫不吝啬的散落下来,照在所有人的身上,带来无尽的暖意。
就像那个人给他们的感觉一样。
敲锣打鼓的丧乐响彻云霄,棺材后面跟着一队又一队自发而来的百姓,他们沉默着哀悼。
他们曾经迫不及待的想让那个人死去,想让他的灵魂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当他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办法睁开那双宛若琉璃一般的眸子的时候。
他们才终觉后悔。
所有的谩骂在这一日被推翻,可那些中伤的字眼并不会因为那人的逝去而就此消散,反而幻化成一柄柄射向自己的利刃,让他们痛苦不堪。
解汿想要将沈听肆的灵位供奉在太庙,享受所有人的祭拜。
可在即将下葬的时候,身着一身丧服的念双再次出现。
他拦下了那些人的动作,缓缓对着解汿开口,“莫要让这皇家的污血玷污了主子的灵魂。”
解汿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念双盯着他那双满是悲戚的双眼,终究还是没有将实话说出来。
他的主子,那般的爱干净,身体里却流淌着那个昏君污浊的血。
活着的时候无能为力,死后,又怎会愿意和那昏君共葬一片土地?
念双沉默了许久,“主子被这京都困顿了一生,他是不愿长眠在这里的,我想要带着主子的尸骸,看看在你治理下的大好河山。”
解汿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答应,“好。”
或许对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而言,入土为安才是最终的归宿,但念双知道,他的主子,那样渴望天下太平的人,是不愿将灵魂锁在满是污浊的太庙的。
念双走了,带走了所有人心中仅剩的寄托。
可他们没有出手阻拦,也没有资格出手阻拦,只能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念双离开。
解汿没有设立衣冠冢。
在他得知所有真相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不配了。
依靠着那些沈听肆留下来的文臣武将,解汿将陆朝打里的井井有条。
他知道,厮人已逝,往事难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的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不要让那人失望。
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百姓和乐,天下安邦。
这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
盛启二十九年,三月初七。
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比以往更暖和了一些,春闱殿试的那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都几乎要将金銮殿给挤爆。
解汿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看着那一个个怀着满腔抱负,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心中顿有所想。
已经过去二十九年了,那个人死的时候,也才刚刚二十九岁吧。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都这般的老了……
也不知道,那人看到如今国家的这般模样,会不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