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初瑶坐在她旁边,已然褪去了侍女的服饰,换上了她寻常的打扮。
她心中也充满了期待,“不知道二哥见到我好端端的出现在他面前,会不会大吃一惊。”
“那是自然的,”安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细细的掰扯着,“不仅是你,还有外祖母和表嫂,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你们一家也终于可以团聚了。”
“你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解初瑶嘟嘟囔囔的,撅着嘴巴,“二哥也真是的,他在斩了匈奴王的首级以后,就迫不及待的冲了回来,那般的火急火燎,都不知道等等我们,他只要稍微等上我们一日,都可以在居庸关提前见面了。”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前知道我和祖母还有大嫂都没有死。”
说到这里,解初瑶却突然沉默了一瞬,心中泛起了细细麻麻的疼。
她和祖母这从始至终都知道事实的真相的,可二哥全然被蒙在鼓里。
二哥素来就是一个爱哭的性子,小时候还经常被她欺负的去找大哥告状,也不知道二哥这半年来过的怎么样,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躲在被窝里悄摸摸的抹眼泪。
他应该也很难过吧。
在得知家人死尽,这世间唯余他一人的时候,二哥该有多难过啊。
“这也不能怪二表哥。”安平公主沉沉叹了一声。
大败匈奴的消息刚刚一传到京都,她的父皇就接连发了十二道金牌召小将“仇复”回京。
那样的紧急,那样的迫切,丝毫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她的父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没关系啦,”即便心里略微有些难受,但安平公主还是抬手拍了拍解初瑶肩膀以示安慰,“马上就能见面了,到时,你想怎么笑话二表哥都随你的意。”
她现在更想见的,是那个从始至终都隽秀清雅的人。
他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不公,她要替他把属于他的名声拿回来。
全大雍最为明媚的状元郎,不应该落得这个下场。
“嗯!”解初瑶攥了攥拳头,抿着唇瓣,等见到二哥,她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二哥他们一家人都好好的,从此以后都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这样二哥就不会难过了。
——
“陛下,当心呐!”毕鹤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们刚刚驾崩了一个皇帝,可不能再死一个了,而且解汿若是死了,他们上哪再找一个皇帝去啊?
但解汿武艺高强,他自认为念双不是他的对手,就站在那里,信誓旦旦的开口,“不必。”
他倒要好好的瞧瞧,念双嘴里所说的家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
念双扔了手里的剑,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解汿的面前。
镇北军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念双就算是武功再高,也没有办法轻而易举的冲出他们的包围。
即便解汿让那些人主动放了手,可念双还是浑身都是伤痕。
他每走一步,又有许多殷红的血渍滴落在地面上。
“嘀嗒——”
“嘀嗒——”
在汉白玉铺就的雪白地面上,绽放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花。
浑身浴血,可念双却无甚痛苦的表情,他只是睁着一双一如沈听肆那般淡漠的眸子,淡淡的看向解汿的眼底。
随后扯动唇角的肌肉,一字一句的开口,“你难道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
主子不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只让他带着其余的匈奴人射出那一箭后,远远的离开了去,和念羽一起,继续过那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这京都的十年,就当成是一场梦,让它随风而去了。
可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那么好的主子!
“什么?”解汿有些怔住,念双不找他拼命,为何又说了这么一番奇奇怪怪的话?
两相对峙之际,解汿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带着一丝绝望意味的嗓音,“二……二哥?”
解汿猛然间扭头,随后就看到那个早已经在诏狱里受尽侮辱而亡的妹妹,正站在他的不远处,满脸震惊的看着他。
“瑶……瑶瑶……”
解汿张了张嘴唇,一时之间诧异的都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他只一双眼眸死死的盯着解初瑶,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瑶瑶,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祖母和嫂子也都活着,”解初瑶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可是,陆漻哥哥……他死了。”
解初瑶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一丝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小猫儿的低吟,“他死了……”
“怎么办啊……二哥……”
如同解初瑶一般绝望的,还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安平公主。
当看到沈听肆紧闭着双眼,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时候,安平公主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好似黑暗了。
她和亲匈奴,带着这个人心中的家国大义,她甘愿赴死,只是不想让这个人独自一人撑着那么多的苦痛。
可当她满怀期待,兴致勃勃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确实一具早已经凉透的尸体?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根紧绷了半年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的断裂了开来。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所有的血管都在叫嚣着,脑袋痛的几乎快要炸裂似的,使得安平公主那张素来靓丽的面容都变得狰狞扭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再等一等……
她和解初瑶就晚来了半个时辰,只有半个时辰!
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可为什么偏偏没有坚持住这最后的半个时辰啊……
“明明……我们本可以团聚的。”
解汿仿佛是傻了一样,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解初瑶带着哭腔开口,“当时陆漻哥哥就是吓唬你而已,根本没有让那些人对我和祖母做些什么,而且他还让人教了我医术。”
“我陪着公主去和亲,陆漻哥哥安排了保护我们的人,就连绘制匈奴王帐所在地的路线图这件事情,也是陆漻哥哥让我们做的。”
“二哥……”解初瑶无比艰难的抓着解汿的手,“我们都误会他了。”
解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感觉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好似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去,他几乎快要站不住。
原来他本可以提前知道他的家人都活的好好的,原来他本可以和他的毕生知己如十一年前的那般亲密无间,原来他本可以……不用失去他的挚友。
他恨他,怨他,却从未听从过他的解释。
明明在他干脆利落的认罪的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劲,却只顾着自己心目中的那股子恨意,强行将那怪异之处摒弃了去。
怎么办……
他终于如念双所言,后悔了。
可似乎,已经晚了。
又一道身影从远处飞奔而来,直直的路过解汿,停在了他的背后。
“陆……陆相……”
姗姗来迟的关寄舟几乎是跪倒在地上,身上还沾染着血渍和泥沙,他颤颤巍巍的用那磨秃了的十指试图去触碰一下沈听肆,可在即将要接触到对方面颊的一瞬间,又急急忙忙的缩了回来。
他太脏了。
满是鲜血和泥泞的手,如何触碰的了这宛如月亮一般的人?
毕鹤轩抬起那双浑浊的眼,一顺不顺的盯着关寄舟,“所以,你也知晓?”
关寄舟点点头,眼泪似汹涌的泉水般不断的往外流,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哽咽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是。”
“除夕夜……您感谢我赈灾的银两,其实……都是陆相。”
即便已经从解初瑶口中探寻到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猜测到自己曾经误会那这个弟子,可再一次听到关寄舟的话,毕鹤轩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胀痛的厉害。
毕鹤轩微微闭上了眼睛。
以前未曾意识到的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啊,龙椅上的那位,贪图享受,不听谏言,随心所欲,生杀弄权,奸邪小人步步高升,忠臣良将纷纷被贬。
所以要怎么做呢?
那就只能学会奴颜谄媚,努力的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操控所有的权利。
可笑他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看透过。
这颗心从来没有这般的难受过,好似有一张细细麻麻,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其紧紧的裹挟了起来,难受的毕鹤轩根本无法呼吸。
比当年得知他最得意的弟子,选择了向权贵低头时,还要难受的紧。
天空被层层叠叠的墨色晕染,眨眼间电闪雷鸣,好似快要落了雨。
大片大片冰冷的寒流不断的透过解汿的皮肤渗透进他的骨子里。
解汿从来都没有这么后悔过,滔天的悔意宛若一整片汪洋一般,狠狠的砸下来,将他的心脏砸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化作一柄柄尖利的利刃,一刀一刀削在他的身上,宛若凌迟。
吼头忽然一甜,紧接着就有大片大片的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陛下!”
一群人呼喊着急忙要去搀扶,解汿却挥了挥手拒绝,“不必。”
说出这话的刹那,解汿唇齿间满是血污。
他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好似随时要倒下去。
“怪我……都怪我……”
“不,”沉默了许久的念双在此时开了口,“主子他……从未怪过你。”
不仅不怪,还隐隐心疼。
虽然对主子来说这一切都是计谋,可在解汿的视角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也全部都是真的。
念双微微叹了一声,“若你不是执意想要鞭尸,其实我并不想违背主子的意愿,让你这么早知道真相。”
解汿整个人仿佛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无尽深渊,直直的坠落下去,直到黑暗彻底的将其掩埋。
“咚——咚——咚——”
周边万物乃至所有的声音都好似在这一刻寂静了下去,只剩下解汿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跳动着。
一声声的心跳不断地敲击着解汿的耳膜,但不同于如此鲜活跳动着的心脏,解汿的心底却是一片幽冷孤独的死寂。
他仿佛是石化了一般的呆愣在原地,久久都不曾有过任何的动静,“我……”
“对不起……”
他那时候太气愤了,只想着和沈听肆作对,既然沈听肆想要体面的死去,那他就偏不如他的愿。
如今的他,只想一刀砍死方才的自己。
他怎么能那么做?怎么能那么过分?
念双摇头,“你不必说对不起,你从未做错过什么,主子也从未怪过你。”
“主子病了,病了很久,”念双惨然一笑,“就算没有今日,主子也活不下去了。”
念双的话语宛如大山一般重重的砸在了众人的心头,砸的他们呼吸微滞,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那一日,我瞧见了,”关寄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悲痛万分,“就在……陛下被流放的那日,我躲在暗处,瞧见从城外回来的陆相吐了血。”
“似乎是从那一日开始,陆相的身子就越发的不好了。”
毕鹤轩顿感心痛万分,他日日在朝堂上和他争吵,竟从未发现他苍白的面色。
他怎会老眼昏花至此?!
只不过是,他怨他,从未仔细关心过他罢了。
“主子从未怪过你们任何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看着这个沈听肆最为敬重的师长这般的绝望,念双忍不住开口道,“在主子的心里,您永远都是他的老师。”
这话一出,毕鹤轩再也忍不住的湿了眼眶。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每次他喊自己老师的时候,自己都会毫不留情的怒怼回去,告诉他,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他早已不曾将他当成弟子,可他却从始至终都认他这个老师。
毕鹤轩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这一声称呼。
可他却将这看作是挑衅,当做是对方得意的宣告。
天空中的浓云似乎更厚了一些,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解汿颤抖着双手将沈听肆的尸体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殿里去。
安平公主手里捧着一件崭新的月牙白的衣裳,“这是我亲手做的,没来得及让他穿上,他身上的衣裳脏了,就换上这件吧。”
她从居庸关来的路上就在做这件衣裳了,他那样的人,就该穿这样干净的颜色。
她想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再看一眼那当年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只是可惜,他终究无法亲自穿给她看了。
解汿想要动手,却被毕鹤轩拦了下来,“让我来吧。”
从宫女手里接过水盆,毕鹤轩用打湿的锦帕一点一点的擦拭着沈听肆脸上的血迹。
饶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子的时候,身上的衣裳虽然穿的比较寒酸,可却也收拾的板板正正,干干净净。
那双明亮的眼眸,让他一眼就相中了。
但此刻,这张隽秀的脸上,却沾满了血污。
擦干净血迹,换上崭新的衣裳,沈听肆看着终于体面了起来。
按照习俗,要停灵七日,才能出殡。
趁着夜色,解汿独自一个人翻出了皇宫,前往丞相府。
毕竟他武艺高强,终究是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他不想这样稀里糊涂,也不想人云亦云,他不想从别人的口中得知陆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