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且身上一直挂着一枚十分精致的玉佩。
那枚玉佩造型独特,一看就价值不菲。
也是牡丹姑娘愿意相信那个男人所说的,自己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缘由。
牡丹姑娘在临死之前将那枚玉佩的样子画了下来,交给了陆漻。
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找到那个负心汉,问问他当年到底为何要抛弃他们母子。
陆漻被毕鹤轩收为弟子以后,没过多久就见到了当朝的太子殿下,毕竟太子也是毕鹤轩的弟子。
若不是因为太子皇家的身份,陆漻还需要唤太子一声师兄。
那时的皇帝已然有了昏庸之兆,太子经常跑到太傅府里倾诉委屈,有时候甚至会直接指出皇帝行为处事上的不足。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都是大逆不道,要直接被斩首的,但太子寄托着毕鹤轩所有的期待,再加上他也希望太子登基以后能够整顿朝堂,因此,除了告诫太子这话不许在别处说以外,并没有加以制止。
牡丹姑娘去世之后,陆漻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毕鹤轩作为他的老师,倘若半个父亲,就直接让他住在了太傅府里。
而且经常教授太子为君之道的时候,陆漻也会在旁边听上一听。
陆漻如此这般才知道,朝堂已经混乱,天下也不再太平,他们这些为人臣,为民官的,当清,当慎,当勤。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
陆漻这般想,自然也是这般做。
他自小经历的一切让他更能体会到百姓的艰辛,能够更加设身处地的为百姓着想,毕鹤轩大力培养他,希望他能够成为下一个自己,成为太子的宫骨之臣。
有了陆漻这个文臣,自然也少不了五官。
镇北侯嫡次子解汿,就入了毕鹤轩的眼。
三个心中充满雄心壮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这般有了共同的信仰。
可奈何好景不长。
当年的皇帝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位,是因为娶了镇北侯府的嫡女,获得了镇北侯这个武将的支持。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几乎是每一个靠他人上位的帝王必走的一条路。
其实在登基为帝之后不久,皇帝就开始忌惮起了皇后和镇北侯府。
只觉得他们既然能够拥簇自己上位,那么也就可以把他拉下马,换成另外一个人。
只不过他一直把这种小心思藏在心底,从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可直到他发现太子和解汿越走越近,甚至他亲手点出来的状元郎,都开始缓缓地向太子那边靠拢。
这让皇帝愤怒的同时又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为太子谋划,是不是想要弄死他,然后拥戴太子?
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便宛如野草一般疯狂的生长,彻底的扎根在皇帝的心底,再也铲除不掉。
恰好此时北边的匈奴开始频频骚扰,迫不及待的想要铲除威胁到他地位的皇帝,交出了居庸关的城防图,用五座城池为代价,换取匈奴在战场上杀掉镇北侯父子。
昌平十四年的冬日,比沈听肆穿来的那一年还要冷上许多。
那一日,天空雾蒙蒙的,寒风呼啸中,陆漻陪着太子一同进了宫。
边关八百里里加急,镇北侯父子困于贺州一处城池。
匈奴成包围之势将他们团团困住,若是没有援军的到访,恐怕他们会最终弹尽粮绝而亡。
可这则消息传来以后,却被皇帝按下不表,根本没有在朝堂上告诉众大臣。
驻守边关的将领生死不知,十万大军被困城池,可整个京都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知晓!
镇北侯父子苦守城池,等待救援,可等来的只有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绝望。
朝堂上面喜气洋洋,都以为镇北侯父子这一次依旧可以像以前一样的大败匈奴,凯旋而归。
除了皇帝以外,无人知晓他们已然成为了那笼中困兽,几乎已经到了濒死的境地。
最后还是太子的幕僚从来自边关的商人那里得知了事实的真相。
当时陆漻正在东宫和太子一起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讨论学问,听到这则消息的他,马不停蹄的和太子一起冲去了御书房,希望皇帝能够快点派兵救援。
可他们去的时候,皇帝正在和柳贵妃颠鸾倒凤,命令羽林卫把守着御书房的门,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太子无奈,只能拉着陆漻一起跪在御书房外,苦苦哀求,“求父皇见儿臣一面,儿臣有事请求,求父皇见儿臣一面!”
冷风携着绝望的味道,在空荡的御书房门前刮过,明明呼啸瘆人,却同时又寂静无声。
洁白的雪花落了下来,漂浮在太子和陆漻的肩上头上,二人几乎冻成了两座冰雕。
可御书房里除了时不时传来几道暧昧之声以外,丝毫没有要打开大门的意图。
太子等不下去了。
迟一个时辰等到援兵,镇北侯父子就会多一个时辰的危险!
不能任由他的舅舅和表哥,在那般绝望中等死!
君子六艺,太子的骑射非常不错,他猛地站起身来,径直抢过御书房门口侍卫手里的长刀,猛的一下劈在了那扇古朴的大门上,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告!”
“放肆!”
紧闭的房门里传来一声怒吼,“敢持刀动手,你是想要弑君不成?!”
得到了回应,太子立马扔下了手里的刀,又转回来挨着陆漻跪在了一起,“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胆子大的很!”皇帝终于带着一身的奢靡气息打开了御书房的门,他高高在上地站在那里,眼睛向下撇着,恍若睥睨众生一般,淡淡的开了口,“你闹够了没有?!”
他早就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心胸仁慈,御下有方,巴不得他这个皇帝现在就驾崩了,簇拥着太子上位。
可太子终究是他的儿子,是皇后生出的嫡子,他如果不犯什么大错,他是不会轻易的废了太子的。
而且他还可以通过镇北侯父子俱亡这件事情来好好的警告太子一番,让他认清楚谁才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太子在漫天的风雪中抬起头,视线穿过迷眼的雪花,隐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皇帝,“父皇,您为什么要压下消息?不派人去救援?”
即便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可太子还是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他最最敬重的父亲,会做出这般卸磨杀驴,惨无人道的事来!
可皇帝终究还是把太子仅剩的一点儿期待给打散了。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来,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的春风得意,“为君者,最忌讳被情绪左右,你和镇北侯府的牵扯太深了。”
皇帝仿佛全然在为太子考虑一般,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可这些话落在太子的耳朵里,那就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的父皇,明知道,甚至是可以说,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镇北侯父子被困的事情,却将这则消息给隐匿了下来,不透露给任何人。
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死在战场上!
愤怒,痛心,怨恨……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太子的心里交织盘旋,最后变成了一抹坚定。
他拉着陆漻站起身来,义正言辞的对皇帝开口,“父皇不派兵救援,儿臣自己去!”
说着这话,他径直就要离开。
“放肆!”皇帝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的下过面子,一时之间气愤极了,“你若是今天敢走出这个皇宫,朕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如若要让儿臣眼睁睁的看着舅舅和表兄就这般死于非命,这太子之位,不要也罢!”说着这话,太子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拿出那枚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佩,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花,玉佩跳动了两下后,平稳的落了地,却并没有摔碎。
陆漻下意识的看了一眼。
就是因为这一眼,却让他再也无法将目光给移开了。
那枚玉佩的样子,和他的母亲牡丹临死之前画下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陆漻陷入了沉思当中,而那一边的皇帝却已然被彻底的激怒了,“你敢踏出这里一步,朕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太子忧心镇北侯父子的性命,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一时之间完全不顾皇帝的阻拦,“这人,儿臣是非救不可,父皇若是想废了儿臣,自是废去。”
皇帝瞬间震怒,这还仅仅是个太子呢,就敢这般的公然忤逆自己,若是真写下了继位圣旨,岂不是要骑到他的头上来拉屎?!
一时之间,父子二人剑拔弩张。
“好!好!好!”皇帝拍着手,连说了三个好字,径直拿过身边侍卫手里的刀,就对着太子就处砍了过去,“朕今日就杀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陆漻瞳孔震颤,他还没来得及询问那枚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断然不能直接让皇帝杀了太子。
在加上皇帝身边的太监们也连连阻拦,“陛下不可!”
最终,陆漻护着太子滚落在了雪地里,皇帝手里的刀刃砍伤了陆漻的右腿。
皇帝目光寸寸垂落,皑皑白雪中那一片血红,格外刺眼。
在鲜血的刺激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皇帝终于恢复了些许的理智,他扔下了手里的刀,愤怒的看着太子。
“既然你不屑这太子之位,朕下旨废了你便是。”
说着这话,皇帝又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向了雪地里的玉佩,示意他身边的太监,“将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地位的玉佩给朕收起来!”
在看到皇帝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的那一颗红色小痣的一瞬间,陆漻顿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既是能够入朝为官,对于皇帝的履历陆漻自然也是清楚的。
当年江南道发生贩卖私盐一事,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奉命前往调查,三个月后返京,惩治了一批的官员。
皇帝当年在江南的那段日子,和牡丹遇到负心汉的时间完全对得上!
更何况这枚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佩,这世间独一无二,绝不会有复刻的一枚。
再加上皇帝手上的那枚痣。
陆漻的身份便也不言而喻了。
他完全没想到,让他的母亲郁郁而终,他也怨恨了近二十年的身生父亲,竟然就是他眼前的这个天下之主!
皇帝不会承认自己在办理私盐一事的时候和青楼女子鬼混,还生下了一个儿子。
陆漻也不想承认,这个昏庸无道,滥杀无辜,为了一己私利弃边关百姓为不管的昏君,会是他的父亲。
在陆漻震惊于自己身世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带走。
皇帝那双瘆人的眼眸扫视在他的身上,仿佛一个活阎王,“陆爱卿,你和废太子走的这么近……”
一时之间,陆漻脑海当中思绪万千。
太子废了,镇北侯死了。
这样一个欺骗女子,荒淫无道的皇帝,又如何担任得起天下的责任?
况且此时……
自己恐怕也性命难保。
在皇帝话未说完之时,陆漻强忍着受伤的膝盖的痛意,直愣愣的再次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这一刹那,他抛下了他的挚友太子,屏弃了他的老师毕鹤轩传授给他的一切为国为民的思想,丢掉了他所有的良知,带着无人知晓的隐秘和恨意,选择了向皇权低头。
“陛下,陆漻请陛下且听一言。”
他跪在地上,隆冬的冷气不断地向上爬,顺着他的皮肤钻进血肉里,贪婪的穿透伤口,给本就伤势惨重的双膝再添了一道痕迹。
雪花冰寒刺骨,冷的陆漻浑身打颤。
他微抬着眼眸,面容坚定,“陆漻孑然一身,父母皆亡,也未曾娶妻。”
“陆漻求陛下给陆漻一条贱命,陆漻愿从此以后追随陛下,做陛下的一柄利刃,一条野狗……”
在那个滚烫的鲜血被冻得麻木的寒冬,陆漻放弃了此前二十年的信念,向一个他此生最为仇恨的人,献上了忠诚。
如果不是因为这层身份,陆漻或许更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他经历过最底层的百姓的痛苦,他最能理解百姓所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可是他不想,也不能。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个恶心人的血液,他亲自杀了他血缘上的父亲,哪怕这个人他不愿意承认,可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整个大雍三百多年最明媚的状元郎啊,岂能允许自己坐那蝇营狗苟之辈,苟且偷生?
从他发现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意识到这个王朝必须要换一个统治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从陆漻的记忆里抽离,沈听肆最后再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老皇帝的尸体,任由解汿的人将他压了下去。
所有的路他都已经给解汿铺好了,剩下的事情不用他考虑,等死就行。
——
这是沈听肆头一次以囚犯的身份来到诏狱,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还颇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宿主,你会觉得无聊吗?】9999数着倒计时,试图给沈听肆讲笑话。
【不用了,我不无聊。】沈听肆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声,便坐在角落里不动了。
这具身体的身子骨真的是太差劲了,即便9999屏蔽了痛觉,可沈听肆还是觉得疲惫。
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好似在叫嚣着劳累,他就连睁开眼睛都做得无比的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