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祈目送他远去。
她被宋长锦叫出门的太急,没有去拿自己充电的手机。所以今天除了宋长锦良心爆发以外,身无分文的自己的确也无法付钱。
许思祈没有任好奇心驱使去解锁,实际上她连看时间的欲望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对着烟花发呆。
“有位ID为‘草莓酥’的朋友,留言说,好久没看见这么漂亮的烟花了,谢谢小杨哥,希望新年一切顺利。”
“不客气啊,小杨哥也祝你新年快乐。”
“‘顺其自然’说,新年大吉,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弟姐妹。”
“好,不是,终成啥?!这位朋友你有点调皮啊。”
“‘193U49W21’的朋友...嗯你这初始名还怪难念哈。这位朋友说,烟花虽美,但更怀念小时候和朋友一起放的爆竹,虽然把衣服烧了回家还被老妈打了一顿。”
“是啊,小杨哥也觉得,那时候的快乐真简单。”
“......”
听得出来,这位主播是个活跃气氛的好手,语言幽默又亲和,很放得开。
但话入话出,许思祈耳蜗里只落了“怀念”两字。轻飘飘的,像是烟花燃尽后的积雾,把人往旧日时光里困。
想起九岁那年。
许思祈筷子刚放就吵着要出门,那时候城市里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地面到处残留着蜿蜒的黑焦痕迹。
爸爸从后备箱里搬出和许思祈一样高的整筒烟花,妈妈牵着她站在远处,一起看他故作紧张地点火。
“思祈快看!爸爸要点你的烟花了!”
许思祈从小占有欲就强,加一个“你的”前缀,让她愉悦又自豪。
只是烟花猛然窜天,声音太大,许思祈绷着满脸的骄傲,实际上有点儿害怕。妈妈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手心暖和柔软,抵着寒风与震响。
爸爸跑过来,打趣许思祈是不是胆小,在她皱眉反驳时笑着捏她脸,粗粝指腹磨过肌肤,却有种令人心安的厚重。
那时候,风的味道很浓烈。
眼里的色彩急遽变换。
心跳的极快。
那是童年里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一个夜晚,一场烟火,一家三口。
但许思祈似乎好久没想起过了。
好久了。
久到连这件事都快遗忘,在记忆长河里褪色。
而现在,她已经不再是烟花的拥有者了。她是快乐的前传,孤独的续篇,像个局外人般在此旁观。
旁人亲密的耳语和交谈,朋友打闹,情侣依偎,家人相伴。
与她无关。
江风拂面,吹起额发,仿佛在温柔欣赏她孤零零的可怜。
......
陡然间,一股强烈到难以遏制的自厌在身体里流窜。
许思祈无意识地用牙齿狠碾下唇。
唇瓣刺痛生热,快淌出血珠的那一瞬间——
有人从后给她戴上了耳机,虽然没有声响。
许思祈猛地转头。
程屿年轻轻地笑,眼皮耷落,右肩单挂着包,他摘下后取出一只黑色眼罩,问道:“思祈,要试试吗?”
那眼罩很像她白天和宋长锦一起玩过的VR眼镜。
许思祈松唇,茫然接过,“这是...?”
“带你看,‘视角最好’的烟花秀。”
正在直播的小杨哥闻言稍顿,一边对着观众说话,一边投来暗暗打量的一眼。
·
一个像长了四只脚的黑色机器,体积小的单手可握,每条轴体上还装有哆啦A梦竹蜻蜓般的螺旋桨,在嗡嗡盘旋后兀的升空。
许思祈看着程屿年解锁手机,打开了蓝牙。
双手扶着眼罩,许思祈摸索着将系带勒至后脑。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黑。
耳朵里有音乐传来,流畅清脆的钢琴声,伴着低厚的男声在耳道里打转。
「It was just two lovers,
Sittin' in the car, listening to Blonde, fallin' for each other.
Pink and orange skies, feelin' super childish, no Donald Glover...」
程屿年扫过一眼许思祈,又垂目,望着面前的显示界面,骨节分明的双手按住遥控器。
飞控到图传之间,有八毫秒的延迟。
足够短。
却也足够让毫无固定运行轨迹的烟火击中,坠毁炸机。
但是改装后的镜头,加上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抗住。
程屿年淡抿着唇,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然后,利落地拨下操纵杆,fpv往更高处飞去。
沉默的黑被铺面金雨倏地撕裂。
许思祈的瞳孔瞬间放大——
她...她的视角在烟火里面,她在烟火里面!
耳朵里的音乐拍子停顿两秒,直至高潮处,男歌手放声高昂:
「Shine——
it's your golden hour.」
宇宙诞生的瞬间是否也如此刻。
她在云层里穿梭,流星迎面撞来,碎片从两颊划过,昼夜皲裂,光纹绵延。
时间仿佛凝滞。
五彩的烟火沉静,缤纷,玉壶流转。
一秒两秒的放缓,然后“嘭”地在眼前,东风夜放花千树。
鱼龙飞舞,星雨吹落。
许思祈张唇,喉间发不出一个音节,眼前景象美的像是在做梦。
做梦都没有的绚烂震撼。
那种细腻的画质,身临其境的触感,是商场VR粗糙模糊的立体虚影所完全不能比拟。
许思祈在烟花里流连,折返,盘旋,像只轻灵的小鸟。
她是色彩的反射镜,是温度的传感器,是美的终端演绎。
她不是旁观。
一曲终毕,烟花暂歇。
许思祈摘下眼罩,双眼模糊,怔怔望向程屿年。他还在操纵fpv回航,没看她。
抬手取下悬停的无人机。
程屿年启唇,喉结轻滚,语调低沉平淡与往日无异,却透着山峦般的坚硬线条。
“思祈,如果天天开心太困难...”
“那我会在你身边。”
第63章 一地鸡毛
大年初七, 天色还未放亮,霜冻肆虐,沿路的植被透着一点儿绒边的绿黄。
空气冰冰凉凉。
许思祈跟姨妈打了招呼后单独出了门, 她整个下巴都陷入柔软的格子围巾, 单手插兜, 另一只在小区门口抬起招了辆车。
报完地址,许思祈安静落座在后面,听司机跟她闲扯:“姑娘你起这么早可以去花市看看,花市离这儿更近,人多又热闹, 选择还多。”
许思祈笑笑感激他的好意,却没搭话。
在花店带走了订好的雪山玫瑰, 又提着一袋苹果, 许思祈重新走向侯在路旁的丰田出租车。
这回司机没再热心给建议,只是打开收音机,听着早间新闻在车里打消沉默。
乾山公墓。
驶过曲折绵长的一个弯道,许思祈下车。她双手繁忙, 贴着砖砌的白色矮墙走,墙下野生的蕨类植物正恹恹地耷腰。
春节过了。
春天还没来。
穿过小径, 低矮的灌木丛遮了小片视野,鼻腔里却明显钻来鞭炮的刺鼻和菊花的清香,与手里的玫瑰浓烈交织。
第五排,第九个。
许思祈不用数,也不用抬头看路, 记忆领着她缓慢自然前行, 然后停步。
黑色花岗石有种沁凉的冷光,却称得她的主人很温和, 很漂亮,连笑起来露出的两个酒窝都柔软。
“妈妈,好久不见,我来看你了。”许思祈轻声道,弯弯唇。
她移过供台上还新鲜着的秋菊到一旁,将娇艳的玫瑰放在正中央,然后摆上几枚圆滚滚的苹果。
大地静谧,鸟鸣声悠长清脆,人的低语声像是做旧卡带里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是个聊天的好时间。
于是许思祈半蹲着,双手环膝,像是儿时的注视角度。
从什么聊起好呢...
许思祈指了指玫瑰花,莞尔:“这不是菊花哦,菊花在这儿都烂大街了吧?我觉得女生都会更喜欢玫瑰的,这个叫‘雪山玫瑰’,云南那边空运过来的,你喜欢吗?”
“苹果,苹果也很甜,我记得你喜欢吃苹果的,我也是。”
“妈妈,你在这里待的还好吗?一年不见,好想你啊。”
.......
树木被寒风拉扯纠缠,摇晃出零星叶片的簌簌孤响。
许思祈挽了挽唇边的耳发,“你肯定想问我现在怎么样吧?我都很好。”
“学校里很好,老师很负责,同学都很认真努力。当然,我也很努力,考试那么难都没挂过科呢。”
“姨妈最近老去美容院,还想带我去,我说我还小,以后再说吧,但她说女人抗老要趁早,还是拖着我去了...”
“姨夫前段时间升职了,更忙了。”
“宋长锦还是很讨厌,天天抢我吃的,跟我掐架,但他上次请我玩了一天,嗯...他其实也很好。”
“我回来还见了高中同学,跟他们一起去看班主任樊老师,她结婚了你知道吗?男师母是个私房菜老板,还挺帅。”
“对了,那个老板居然是谭奶奶的学生,真的很巧。”
“谭奶奶你可能不认识...谭奶奶就是当年在浔南市医院我经常跑去串门的那个奶奶,你记得吗?她人很好,还邀请我去了她的生日宴。”
刚修剪过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剐蹭过手心,许思祈的声音放轻,“还有就是……她有个孙子,嗯,就是我以前老爱找他玩的那个男生。”
“我又遇见他了。”
“他很厉害,非常聪明,在我们学校里也很出名。我室友跟他一个院的,天天跟我鼓吹他,我来跟你学一下,‘哎呀什么专业绩点第一啊,比赛金奖年年拿呀,论文专利一大堆啦’…她是不是很夸张?搞得像追星一样。”许思祈出声调侃。
“不过她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很好。”
许思祈笑了笑,垂下眼睫,情绪倏地低落:“但是…他太好了。”
她涩然重复:“他太好了。”
太阳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从云层里渗过些许光亮,将石碑割出对比不明的昏晓。
“前几天他带我去看了烟花,跟我说,希望我天天开心。”许思祈的半张脸隐入淡色阴影,她抿唇,“如果不行的话,他会在我身边。”
“我当时听了很开心,很感动。”许思祈像是陷入了回忆,表情恍然,手指无意识地捻向一旁的菊花花瓣,“但过后想想,又很…”
她斟酌了下用词,“害怕。”
“我害怕他真在我身边了,又发觉我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许思祈扯着片长而蜷曲的淡黄花瓣,不小心扯掉的瞬间像是被针刺了般缩手。
“毕竟…我早不是他认识的‘许思祈’了。”
许思祈是开心的。
是自来熟,幽默而活力满满,最能让人开心的。
……
一股庞大的无力在身体里蔓延,许思祈对着地面垂颈。她像是墓地的一部分,安静,了无生息,在这里陪长眠的人沉默腐朽。
忽然间。
有只黑棕小鸟跳着跳着,双脚站在了墓碑供台的边角,完全不怕人般地发出一声啁啾。
许思祈抬头。
黑棕小鸟啄了一口苹果,又是一口,然后扑哧着飞远,每片羽毛都光洁而自由。
令人想起了那只无人机。
它轻巧,灵动,其貌不扬却升入高空,穿过枪林弹雨,带她见证人间最惊心动魄的烟火。
被人取回手里时。
它的主人望向自己,目光平静,温和,却最坚毅。
许思祈笑了:“…但是我想试试。妈妈,我想试试,你觉得我可以吗?”
回答她的,是风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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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后扶着边台站定,许思祈歇了好久才褪去眩晕感。
弯腰捏了下麻木的小腿,许思祈跟妈妈告别:“我走了哦,下次再来看你。”
她理了理花束被压瘪的包装纸,指腹抚过照片,轻声道:“妈妈,我早不怕鬼了,欢迎你来我的梦里作客。”
许思祈放下了花束和苹果,将其余东西连带着一起搁下了。双手空空,整个人飘飘然地仿佛刚才的黑棕小鸟。
做决定是最累的。
做完决定后的奖赏就该是轻松。
许思祈勾唇,双手插入衣兜,悠闲地往外走。
她刚转过白色矮墙的折角,鞋尖拂过尘土,旁边就传来一道熟稔的、低沉的声音。
“思祈。”一位年近五十的儒雅男人,穿着双排扣的毛呢大衣,激动上前。
“爸爸等你好久了。”
*
许孝南就知道今天会在这儿遇见许思祈。
他姑娘从第一次来这儿的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到如今的云淡风轻,甚至转角时的那一抹微笑。
时间果然会教人成长。
伤疤总是会愈合,血缘总是最浓厚,所以思祈终会理解他。
“爸爸给你打的电话怎么没接?”许孝南温声问道,又自行帮她解释,“没事。可能是你换号后没备注,被认定成骚扰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