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经出院了,就年前几天,过年那阵子天天念叨你没回来,怪想你的,你怎么都不给她打个电话...”
这话有点儿抱怨的意思,许孝南立刻补救:“没事。抽空去看看她就好了,你平时学习什么的也忙。”
许思祈张唇,看着面前与自己有几分像的男人,眼皮松弛地挂在眼珠上,法令纹深厚,从鼻翼两侧蔓延至喋喋不休的嘴唇。
她喉间哽塞,说不出话。
“思祈,跟爸爸回家一趟,好吗?”许孝南躬身,双手轻按她肩上。目光恳切,语气里带着些许不确定。
许思祈点了点头。
世界上最难丢弃的两个东西,一个是至亲血缘,一个是社会身份。
前一个她已经失去了。另一个,许思祈想到自己过期的身份证。
“...户口簿还在吗?”许思祈对着激动的许孝南说出了第一句话。
许孝南笑容微滞,随即疑惑接道:“在家的柜子里存着,你要...”
“我要办身份证。”许思祈说。
“行行行。”许孝南高兴地应她。
许思祈被领着上了许孝南的车,她没坐副驾,而是到了后座。
伸手拴好安全带,乾山公墓的沉寂在后视镜中节节倒退,被城市的热闹和许孝南的声音逐渐覆盖。
“思祈中午想吃什么?我叫梁阿姨给你做,你梁阿姨做饭比以前更好吃了,嘉宇都长胖到快100斤了,班上同学还嘲笑他说他是小胖子呢。”
许思祈垂睫没说话。
许孝南一点儿都没被许思祈的毫无回应所冷场,相反,像是话痨病患遇上了安静耐心的倾听者,一桩桩地跟她细聊着。
奶奶。
梁阿姨。
许嘉宇。
一件一件,生活的一地鸡毛,在幸福的人眼里也能被穿成温暖御寒的绒衣。
许思祈无感,无所事事地玩弄自己的手,观摩手心掌纹的走向。
明明上一秒还毫无负累。
下一秒,又开始石重千斤。
-
停完车,许思祈跟在许孝南身后,听他唏嘘般追忆过去。
“以前思祈上高一的时候就走这条路吧?可惜那时候忙,爸爸都没能多送你去上几次学。”
“我记得你喜欢吃那家的盐水鸭吧?等我一下,爸爸去买一只。”
拎着打包好的纸带,许孝南又说:“刚卖盐水鸭的阿姨看见你了,问是不是我闺女,还听说你考上了宴大夸你厉害呢。欸,我们思祈真聪明,嘉宇就不行,人笨又不努力。”
“……”
许思祈沉默地听他言语,连抬睫的反应都没有,只是低头走路。
拧开门锁,许孝南鞋都没换,急忙就往房间里走去,兴奋道:“妈,你看谁来了?思祈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趿上针织拖鞋,扶着门框,略微肥胖的身子侧着。
被皱纹压挤的眯缝眼从上到下打量过她。从女生苍白的面容,到踩在防滑垫上不肯进屋的脚。
她冷笑一声:“哟,稀客来了。”
第64章 她不要了
许思祈有两扇轻盈纤浓的睫毛, 曾被师雪菁戏称为“睫毛精”,与圆钝明澈的眼睛一搭,柔软嘴唇再吐出两句俏皮话, 毫不费劲地就能骗取别人的爱怜。
只是她不愿意的时候, 睫毛又像一道遮帘。
隔断她眼里所有。
许思祈踩在橡胶脚垫上没说话。一套三的房子里散着一股中药的苦辛, 菜肴搁置变冷后的腥膻,与闭窗后的空气彼此对撞,交织出一种陈旧黏腻的生活气。
连餐桌上的塑料花瓶都与记忆中无差。
“怎么,太久没来了,是要我请你进来吗?”老人嗤声, 瞪她。
许思祈:“……”
她其实只是想简单地拿个户口簿。
许孝南见状脸上堆笑,“哎哎, 思祈是在找拖鞋吧?没事。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反正你梁阿姨明天要打扫了。”
老人哼声,摆手回屋,去添一件棉夹袄。
许思祈抬眼:“那个…户口簿。”
许孝南把她往屋里拉:“没事,不急, 爸爸给你找,时间还这么早, 你难得回来一次,留着吃顿饭吧?”
他说着,又看了眼老人的背影:“奶奶刚出院心情不太好,血压又高,她说话你听着就行了, 她年龄大咱让着点?”
许孝南在某些方面配得上他儒雅温俊的长相, 也与他的名字相称。比如说,他的孝顺。
许思祈被拉到沙发坐下。
许孝南一点儿要立刻去拿户口簿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给她塞着橘子坚果,让许思祈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她没有喜欢的。
这么大的房子每个角落都熟络,都陌生,都不属于她。但好歹,那一页纸是归她的,她就想要那一页纸而已。
老人换完衣服,在贵妃椅上与许思祈对坐着,黄花梨手杖紧握,冷冷开口:“回来多久了?”
许思祈在许孝南频频使眼色下终于张口,“…半个月。”
“半个月。”老人重复,脸色更阴沉了,“回来半个月没想过来医院看我,是准备等我死了再来吃席吧?”
“哎哟,妈您这说的啥话啊,呸呸呸。”许孝南及时打圆场,“思祈上学后换号了没联系上,不知道您生病了,这不是听说后专门来看您嘛。”
老人粗哼一口气,“看我?算了吧,你看这丫头还有半点儿记得我是谁的样子吗?亏我以前……呵。”
她浑浊难辨的眼睛里露出一抹强硬的阴鸷, “许思祈你记住,你姓许,流的是许家人的血。不孝顺的人,小心天打雷劈!”
许思祈听后忍不住想弯唇。
那怎么办。
老天早已经劈过了,还附赠一堆不受控的身体静电,连她以前不也说过自己是怪胎么。
谈话间,大门锁芯发出咬合的转响,有人从外推开了门。
“妈,这是…”梁楠定睛,拔钥匙的动作放缓,微微扯唇,“思祈来了?”
许思祈颔首以示回应,没在许孝南的暗示下礼貌叫人。
梁楠勉强摆出一张好脸,笑着:“思祈留下吃顿饭吧?正好,我刚从超市买了鸡和排骨。”
许思祈:“不必了,我…”
“你耍什么大小姐脾气?”老人打断的声音夹着愠怒,黄花梨手杖敲地,“长辈跟你说话,让你吃顿饭,要求着你才行是不是?”
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单方面的剑拔弩张,但许孝南还是两边来回说着好话,试图作代际关系中的上下粘合剂。
一把稚嫩男声跟着在屋内响起:“她怎么在这儿?”
胖乎乎的男孩手握迷彩玩具枪,指了指沙发上的女生,又抬头朝梁楠问道。
梁楠:“思祈姐姐来家里吃饭。”
“那她什么时候走?”很简单的一句,许嘉宇勾了勾玩具枪的板扣。
梁楠拍了拍他的肩,训斥般:“小宇别瞎说,叫姐姐好。”
许孝南也顺势招手道:“对,嘉宇过来,这是你思祈姐姐,还记得吗?快叫姐姐。”
“我才不要!”许嘉宇扭头,径直跑回自己房间去放刚买的大包零食。他才不要跟人分享。
所有人都见怪不怪。
许孝南笑着跟许思祈解释:“没事。他就是小孩子脾气…”
然而,不孝顺的许思祈,耍大小姐脾气的许思祈,被问着什么时候离开后终究被留下来吃饭的许思祈。
其实许思祈的耐心还不错,但此刻真有些烦躁了。她只想要那张纸而已,她什么都不想要,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
算了。
反正大概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为了那张纸,为了之后出行办资料什么的方便,许思祈强按下不耐,将自己的存在感刷到最低。
餐桌上。
散着热气的菜肴一道道端上,许思祈旁边坐着许孝南,对面许嘉宇还在玩枪,主位上的老人一边掩嘴咳嗽一边抬眼瞪她。
仿佛她的出现是多大逆不道般,许思祈视若无睹。
微信有人在跟她发消息,信息栏提示来自于“cyn”,许思祈没点进去看。
“小宇,吃饭了,别玩你那玩具枪了!”梁阿姨捧着用湿抹布包裹的瓷碗,许孝南帮着挪餐盘的位置。
许嘉宇闷闷不乐地把迷彩玩具枪放在身后,一只手也没拿筷子,伸手就往盘子里捞了块盐水鸭放嘴里。
“饿的你,洗手没有!”老人斥责,却弯着嘴。她也拿筷子夹了块盐水鸭,偏头:“是陈记那家吧?味道一尝就知道。”
许孝南笑:“对。”
许思祈没有伸筷,她在聊天声中默默干嚼着碗里的米饭,以粒计数。
许孝南:“思祈,吃盐水鸭啊,陈记家的你不是喜欢吗?还有这个豆豉排骨、宫保鸡丁,都是你梁阿姨的拿手好菜…”
他说着就要将餐盘往她这边推。
许思祈摇了摇头。
老人看她这幅模样就来了火,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作势要站起来:“许思祈你什么意思?吃个饭你给谁脸色看呢?!”
许孝南抬手,“哎妈您,您刚出院别动气,思祈不是...”
许嘉宇也凑热闹般,从椅子背后摸着摸着,操起了自己的玩具枪,黑漆漆的枪口对着许思祈。
他瞄准:“坏女人...”
老人被按回原位,嘴里谩骂:“跟她妈一个德行,都要人上赶着哄,给脸不要脸...”
许嘉宇勾下板扣:“嘭,去死——”
梁楠在一旁已经什么都不想管的模样,安静吃饭,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
鸡飞狗跳中,许思祈轻轻将木筷搁在瓷碗上。
像是察觉到什么,许孝南忙转头,“思祈,没事...”
“我不要了。”许思祈说。
落下这么一句后,许思祈擦了擦嘴,然后利落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抛下身后种种。
完全没有那种委屈到鼻酸然后偷偷落泪的心情,小时候或许会一边怄气一边哭,还满怀“当一个机器永远不笑让所有人愧疚”之类的豪情壮志。
现在,许思祈只觉得麻木。
空洞洞的,所有的风都往心口钻,身体里呼啸着病恹恹的冬天。
她不要了。
户口簿而已,那一张纸也不重要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
她不要了。
许嘉宇从小恶意的源泉,不愿跟人分享的“爸爸”。对一束烟花占有欲都那么强的她,也不要了。
冬日日光转瞬即逝,天地暗沉沉的,像浸泡在过期橘子水里。
许思祈抄近道,走在小区里一条小径上,两侧的铁蒿草早已开败。
想起了无数个高一的清晨。
她也是这样着急的、连走带跑地去赶一辆公交车。偶尔错过,多希望爸爸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边笑她慢一边载她去学校。
像他无数次载许嘉宇去上幼儿园一般。
不远处,陈记的霓虹招牌在白日里也明亮勾人。只是阿姨家的盐水鸭虽然好吃,但她其实不喜欢太咸的口味。
比起盐水鸭,她更喜欢甜皮鸭。
还有,她也曾考得一落千丈,从前几名的成绩直坠一百开外。老师对她失望让她请家长,但许孝南完全忘记。
那为什么又会那么清楚的,事无巨细的,记住一个小学生的分数。
……
“思祈,思祈——”许孝南气喘吁吁,从后追上。
“思祈。”许孝南捉着她的肩膀,“奶奶说的都是气头的话,你别放心上。”
别放心上。
许思祈抬眼看他,许孝南被她空洞灰暗的目光一惊。
“这、这儿是奶奶给你的压岁钱,”许孝南急忙从怀里抽出一个封皮发皱的红包,“奶奶一直都是爱你的,她这个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
红包一看就是被反复使用过的,折痕明显,的确是奶奶节俭的风格。
奶奶是个多节俭的人啊。
一个山村寡妇养出了个稀罕的大学生,里面的艰辛自不必言。但孝顺儿子还没来得及在事业上争气,就爱上了城市里的富家小姐。
对方家长那么看不上他们,那么嫌弃他们,两人居然要为了什么所谓的爱,真的要跟两边家庭都断绝来往。
众叛亲离,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还好,孝顺儿子迷途知返,总算争气地按着她的心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至于许思祈......虽然也算她孙女,但一身讨厌的娇养毛病,十几岁了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洗,看着就来气。
又想到前任亲家那高高在上的指摘模样,话里话外的“配不上”。
......
曾一身公主病的许思祈在奶奶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吃苦,自立。
还有忍让。
虽然过程并不美好,伴随着无数呵斥和责罚。
但奶奶可能真的爱她吧,就像她病得难受,大家都把她遗忘在房间,她也会脸色难看地半夜去给她买药,然后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
只是一颗豆腐心的人,真的能长出刀子嘴吗?用锐利的刀子,一刀刀地在她身上凌迟,告诉她逝去的母亲有多不堪?
也许吧,但那都不重要了。
许思祈从被接到父亲家开始,战战兢兢过了那么久,她唯独疑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