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在墙壁上的挂钟。
15点20分。
离中原中也安排的人来接她的时间,只剩下10分钟。
她将抓在手中的手机举到眼前。屏幕上正显示出那条游乐场博文。她知道,这条博文的内容,以及她为什么会发这条博文的原因,一定会通过某种途径让中原中也知道。
他不是最爱打听她的情况吗?
那就让他打听个够。
但是,仅有这条博文作为佐证,似乎还远远不够。
绘羽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耳环。她在其中仔细翻找,好不容易找出一个类情侣款的戒指。
圆形的指环被她挟在两指间。天光从窗台边照进来,在指环边缘镀上一层薄金色,如同火焰燃烧时最外层的光圈。盯得久了,掌心竟然也像是被烈火灼烧,火舌舔舐过的皮肤,焚出大片的炙热和疼痛。
她的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
绘羽伸出左手,将戒指缓慢套进中指——左手中指,代表着订婚。
沉疴必下猛药,不然,顽疾难去。
戒指完全圈住左手中指处。举手迎向天光时,在这一小小圆形的天地中,她难得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审视。
后知后觉的,她竟然察觉出内心深处,正在悄然溢出一点亢奋和期待。她无法克制地打了一个寒噤。太诡异,太荒谬,因此她将其归结为人面对险境时,为了自我保护而急剧上升的肾上腺素。
不管她愿不愿意,也不管双方是否心知肚明,她和中原中也,已经坐到了同一个棋桌的对立面,互相进行着对弈。
现在,她抢占先机下出了先手。
那么,中原中也会作出什么反应。身为黑.手.党干部,他,又要下出什么样的招式?
楼下车行道,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
那辆车的车牌号绘羽早已见过千百次,数字号码她能够倒背如流。
是时候了。
她按住领口,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打开房门下楼的最后一刻,她再一次,用指尖掐住了中指上的那枚戒指。
·
绘羽进入中原中也办公室时,中原中也正在和他人通电话。
“……平井小姐的品味真独特。不过那幅画确实是难得的作品,能拍出这样的价格,也是在意料之中……”
她放轻动作敲响了门。
中原中也从帽檐的阴翳下掀起眼皮。他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虽然配色和线条过于抽象,但是很多评论家都认为有点早期毕加索的风格……”
绘羽打量了一会看起来相谈甚欢的中原中也。踏进办公室的脚步没有一点声响。她依照他的提醒,走到离他身侧几步的距离。想了想,又觉得太近,打扰到他不太妥当,于是决定寻找一个稍远的座位。
刚一转身,手臂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禁锢。她半边身体都受这力量的牵制,猝不及防侧过半个身位。
正撞上凝望向她的,那双透亮的蓝色眼睛。亮得一阵寒意渗进根骨。像是黑夜中出没的狩猎者,盯上了它心仪的猎物。
中原中也慢慢更凑近她。隔着她轻薄的衣袖,带有粗粝薄茧的拇指,轻缓地捏了捏她的腕骨。
“坐下。”
在交缠的灼烫鼻息间,她在耳边听见他低哑的声音。
第41章
中原中也向她脚边已拉开的靠椅一抬下颏, 从腕骨撤回的手,又虚按上她的肩膀,微用力, 将她按在了靠椅坐垫上。
轻巧不令人反感的力道,却又不容人抗拒。在“不被讨厌”和“无法选择”之间,这个界限他拿捏得很恰当。
但讲话时还是笑着。
“……哦不是, 刚才没有在和平井小姐您说话,”中原中也和善道, “是我的老师来了, 我让她先坐一会……是啊,工作之外还是要学习的, 毕竟只有学习才能称得上一个人终生的追求嘛……”
他一面说着, 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作业本。递给她一只红色圆珠笔。指尖在封面上一点,示意她先看一下之前的作业。
这个时候,绘羽才注意到, 中原中也的手是裸露着的, 根根骨节分明,没有戴寻常不离身的黑色手套。一起一落间,指尖不经意地刮蹭过她的手背。
握紧圆珠笔的手微微冒汗。
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一丝空气进入喉管。肋骨间充盈了气体, 变得有些微微涨满。手中的笔差点没有握稳。
“……我记得平井小姐好像是艺术专业毕业的吧……平面设计, 嗯,阿姆斯特丹艺术学院?荷兰这个地方好,16、17世纪出了不少享誉盛名的画家……”
“……伦勃朗,梵高, 维米尔, 哈尔斯……对,有时候会去看看画展, 这方面还是有些了解。”
中原中也似乎和这位平井小姐聊得非常投机。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任何话题他都能契合地谈上几句。
绘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关注作业本上写的一字一句。
这里的单词写错了。
这一行语法有点问题。
还有,这一句的表述有些不太清晰……
绘羽移动笔尖,在本子上划下一行又一行的红色斜杠。
“……原来平井小姐喜欢伦勃朗的夜巡啊……嗯,我也认为这幅画在世界艺术史上享有盛誉当之无愧,布光和人物塑造非常独特……”
中原中也的手越过她肩头,随意拿起一张不用的废纸。他在她身边俯身,用钢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手肘带动钢笔从左向右滑动。肌肉坚实的臂膀轻轻碰撞到她的肩头。
红色墨水忽然断在纸面上。
绘羽:……
不要管,继续看。
她将作业本翻过一页。手指按在文字上,视线随着手指逐字逐句移动——教育学家曾经提及,阅读时利用手指,是提高注意力的绝佳方法。
“……平井小姐对我的藏画感兴趣吗?”
中原中也合上钢笔。
“……当然了,您随时都可以来拜访。如果您愿意来观赏一下,顺道点评几句,那真是我的荣幸。”
他的手掌搭在绘羽身后椅背的横杠上。半边手臂舒展,圈住了坐在靠椅里的她。食指状似随性地点在椅背上,敲击,一下,再一下。像是水珠滴落在岩石,针尖挑动着神经。
太近了。
轻微的声音也无限放大成巨响。
绘羽下意识屏住呼吸,隐在桌下的左手抓皱了衣角。笔尖不敢停顿一丝一毫。哪怕她不曾回头,看不见中原中也,她也能察觉到他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聊天,而眼神像是冰冷粘稠的浆液,一直牢牢地扒在她身上。
就算只是犹豫一刻,恐怕也会被他察觉出端倪。她想。
“……好的,既然平井小姐有急事,那您先去忙。”
“改天什么时间有空了,我再请您和您家老爷子吃顿便饭,感谢你们家对我们森会社的支持。”
“嘟”。
电话挂断。
·
绘羽瞅准时机,适时起身。
“中也,你的作业我改完了,”她平静道,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需要重点注意的地方我都作了标注,你后期复盘的时候,可以在这些地方多留心一下。”
中原中也半信半疑地抬高眉尾,从她手中接过作业。他一页一页往后翻看,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绘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这幅脸色。仿佛冰封下随时会爆发的冻火。脚步向外半侧几寸,想要远离一些距离。腿却是软的,无论如何都不听她的使唤。
“我一个小时的作业,你五分钟就看完了?”他意味不明地开口,声调透着冰。
绘羽谨慎询问:“你是觉得……我改得太敷衍了吗?”
“……不,你改得很好,非常好。”中原中也没来由地笑出声,带着半分自嘲和讥诮,“但正是因为你改得太好,也太快了,我对你在这种情况下的高效和专注感到很惊讶。”
“绘羽,你真的就一点也不……”
——真的一点不会被影响吗?
——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心里头真的一点也没有被触动吗?
中原中也动了动唇。他微拧眉心,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过她一遍,努力地想观察出即使只有一星半点的反常迹象。
很可惜,结果称得上失望。
她端端正正站在面前,四平八稳的大小姐做派,一如既往。眨动的眼睛懵懂且疑惑,满脸写着“这是什么情况?”的迷茫。似乎刚才那一出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中原中也哽住了。
后面未出口的半句,终究是骤然收了声。
绘羽被他这一番没有来由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看中原中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态度,想必也问不出什么缘由。她只好主动退让,首先提出弥补行为。
“那……如果中也你觉得我看得太快,对你写了一个小时的作业太不尊重的话……我要不就拿过来再看五分钟?”
中原中也从帽檐投下的阴影处,抬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置可否。
不说话,那就当他是同意了。
绘羽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抽出中原中也握着的作业本。
这一瞬间,从窗外透过的天光,正照在她左手中指的戒指上。亮度晶莹的钻石,切割面工整剔透,将光线往中原中也的方向折射。这一簇堪比彗星拖尾滑过夜空的光泽,晃过了他的视野。
中原中也侧头,本能地躲开有些刺眼的光亮。
如此突兀的存在,想要忽视也难。
所以在他看清光芒来源时,原本不算太好的脸色,陡然变得更为阴沉。
事情终于按照绘羽设想的正轨开始运行。
·
做好准备。
胸腔间心脏跳动到最激烈处,好像要冲破坚硬肋骨的束缚。
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大口气。
“你的手……”语句掷落地面,凝得快结成霜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情侣款式的戒指?”
“左手中指。”
他的声音喑哑得近乎是从深渊底下传出,“绘羽,你是……”
“是的,中也。”
“你没看错,这就是情侣戒指。”
绘羽打断他,故作轻松和幸福的神态,特意伸直左手到他眼前。
“左手中指,是订婚呢。”
“对了中也,明天我要回一趟东京。接下来一周都不会待在横滨。我父亲要带着我去商量订婚酬谢的事宜。所以我们的课程又得推迟几天了。”
对面那个人沉默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绘羽再一次,一字一顿地重复。
“恭喜我吧中也,我订婚了。”
“……什么时候的事?”张口说话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三天前。”她将撒的谎笃定为事实。
中原中也:“你未婚夫……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绘羽:“他一直在国外,不常在国内待着,最近几个月才回的国,你应该不会认识他。”
中原中也丝毫不理会她的解释,强硬道:“他叫什么名字?!”
绘羽:“我认为你没必要知道。我已经说过了,他不常在国内,你不认识他。”
席卷而来的压迫性目光,逼得她快喘不过气。她背过身,想要躲开巨石压顶的威势。
然而没能如愿。
猝不及防间,有什么东西死命钳制住了她的动作。她慌乱得想要挣脱,换来的是更进一步的挟持,完全没办法逃脱。
这股力量发狠般把她向后一推。
她小小地惊呼出声。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因为后背撞到的不是墙壁,而是软绵中略带坚硬的东西。
中原中也的手掌垫在了她的后背,替她和坚固的墙之间作了一个缓冲。
“中也,你先放开我……”
后面是一堵墙,前面是中原中也。他牢牢将她抵在墙面,掌控在股掌之间。手臂形成一道桎梏,圈拢她在自己的怀抱里,禁锢于这一片小小的方寸地界中。
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兜头盖脸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严密束缚住她。
一呼一吸,他滚烫的气体泼洒在她的侧脸,灼炙着颈动脉。好像一把烧得滚烫的刀,一点一点凌迟她的皮肉。
“中原中也,”她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使劲推动他的胸膛,“你放开我。”
中原中也纹丝未动。久经杀戮什么场面没见过,那点力度,无异于小猫挠痒。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五指蜷缩,把她推柜的动作包裹进自己的掌心。
“你说了,我就放开你。”他的语气冷静到极致,甚至有些可怕。
她和他的目光在几寸许的虚空间相接。从他冰蓝色的瞳孔中,绘羽清晰看见自己惊魂未定的情态。眼睫微微颤抖几下,她垂下头,无意识地咬住内唇。
“不想说吗?嗯?”
而后,她再次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他掐住她的下颌角,收住力道控制着别太粗暴。和他相比,她还是太柔弱了,经不起暴力和血腥。只是略微发力,自下而上地将她的脸往上顶。只要一动弹,当即就会被拇指顶着的力道掰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