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田沼怎么感觉变了一个人似的……
绘羽皱眉,放慢脚步走近他。
“你,你不要过来!”
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突然应激的动物,在她靠近的间隙,惊跳着远离她,向后退了一大步。倒把她吓了一跳。
“田沼君,您……”
真是莫名其妙。
“哦,哦……抱歉抱歉,花山院小姐,”他又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办公桌的小杂物拢成一堆,慌张解释,“因为这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我害怕被人碰坏了,所以才希望你不要靠近……冒犯到你实在对不起。”
这胆怯闪烁的眼神,吞吞吐吐的语气,牵强的言辞。她可一点不相信这个理由。今天的田沼诚遇到她,跟遇见要吃人的妖怪一样,唯恐躲她不及。
但还有另一个更奇怪的地方。
“田沼君,您为什么大中午的,想起来收拾自己的工位?”她问,忽然灵光一闪,“……难道您是要辞职了么?”
办公室有老师辞职不干什么的,这风声她没有听说过呀。
“嗯……嗯,是的……其实也不算是辞职,”他含含糊糊地回答,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因为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我前几天向校长申请了调任。今天下午我就要离开横滨,去神奈川的分校了。留给我交接的时间太急,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原来是家里出了变故。
一夕之间陡然遭受一些打击,寻常人要消化情绪重新走出来,确实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刚才面对她时不正常的状态,绘羽也不是不能理解了。何况他并不想多说什么,那她还是不要再不识相地深问。
不过好歹同事一场,又是同一个社交圈的熟悉人物,绘羽仍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心。
“田沼君,那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诚恳道,“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跟我说。”
“不必了,谢谢花山院小姐的好心。”
绘羽从他勉强扯出的笑里,读出了一星半点苦涩的意味。
“只是收拾东西而已,也没有什么很困难的事,就不用麻烦花山院小姐你了。”
·
中原中也是在下午接近四点的时候,才晃到了绘羽的家门口。
绘羽的课程表安排时间,每一个学期每一时段,他手机里都有张一模一样的照片备份。今天绘羽下午只有一节课,两点四十结束,到家三点。四点过去,不早不晚,时间点拿捏得相当恰当。
当然了,他还给自己揣摩出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上午她让他改的作业他已经改好了,想着尽早拿给她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快改正,有利于知识的积累吸收。
说不定还能在她那里刷一波勤学好进的印象分。
妙,很妙,非常妙。
——中原中也刷着虎次郎替他办理的门禁卡,乘电梯上到绘羽所在的18楼时,心里暗暗为自己的谋划竖起大拇指,甚至想自夸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叮”。
楼层提示。
18楼到达,在出电梯门之前,中原中也捏紧手里的作业本,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鼓劲,以便自己迅速进入“好学生”状态。
绘羽家的房门此刻正大敞开着。
还没有走近,中原中也听到室内飘出来模糊的讨论声。
“……不会吧,我刚才电脑还连上了wifi,一个小时前还能正常办公呢,怎么会是路由器的问题?”
“小姐您先不要着急,我拆一下墙壁的网络入口看看,检查一下连接线正不正常。”
中原中也缓步踱到门边。绘羽正蹲下身,挨着一个穿蓝色维修服的工程师小哥,一起挤在玄幻的入口处,仔细研究墙壁上开孔的一个小洞。
和上午不同,她现下穿的是一件居家的长毛衣,头发扎了个辫子搭在肩头。鼻梁上架了一副玫瑰色边框的眼镜。扑面而来的书卷气,看起来文雅又瘦弱。尤其是光裸着的脚踝,伶仃雪白,他大致比划了一下,仅仅张开虎口就能轻易圈住。
……好热。
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修长的手指搭上锁骨,解开了衬衫上抵着喉结的第一颗纽扣。
中原中也走路的动静不算太安静,他甫一踏进门廊,绘羽就注意到身后有一片阴影兜头笼罩下来。她蹲着身,抬头,视线透过镜片疑惑地仰望着他。
“啊,我……”
被她这样盯着,心头无法控制地涌现出做贼心虚感。中原中也的目光些微飘忽,盯着墙壁,东瞧瞧,西看看,搞半天才说出早已写就的既定台词。
“绘羽,我来把我上午改的作业拿给你看看……嗯,其实我也不想在课程以外的时间打扰你,”他说,“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尽早拿给你检查,免得过几天又忘了,重新复习一遍效果不太好。”
好容易才按台本上的流程进行完第一步——为见面创造合适的理由。尽管有些蹩脚。
幸好,看得出她被这个不起眼的网络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没有深究这番说辞。绘羽随意指了指客厅的餐桌,扬起清减了不少的下颌,对他示意。
“中也,你先在客厅坐一下吧,等会我把这破网解决完了,就来看看你改的作业,”她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桌上有水,渴了的话你自己倒着喝。”
绘羽没有再理会他,转头又和工程师小哥讨论去了。
中原中也“乖巧”地听从指示,在餐桌旁正襟危坐。作业本被他随手扔在一边,他戴着黑手套的掌心撑着侧脸,视野只聚集在绘羽一个人身上。
“……好了好了,找到问题所在了!”
“什么问题?在哪在哪?!”
“这根连接线有些老化了,接触不良,所以导致网络不太稳定,需要换一根新的连接线。你现在再用电脑试试看。”
“……诶,连上了连上了,现在有网络了。”
“哎,总算是恢复了正常,这连接线搞得我一直没法办事。”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先生,请问换一根新的连接线是多少钱?”
“350,还加上维修费,统一价都是这个数,童叟无欺,现金支付还可以开发票。”
“哦,好的,350是吧?我用现金支付,麻烦你给我开一张发票。”
“不过我目前身上没有零钱,不好意思,你先稍等一会,我给我男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回来付一下钱。”
闻言,中原中也差点没一口水呛着。
男朋友?什么男朋友?!哪里来的男朋友?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第39章
按照事先的约定, 绘羽点开了高中同桌的通讯录。五分钟后,一名栗棕色卷发的隽雅青年冲出电梯口,风风火火地加入到三个人的队列中。
“我来了我来了——”
“宝贝, 没有让你等太久……”
青年无意间偏头一瞥,剩下的音节全都咽回了喉间,似乎没想到还有另一个男人堂而皇之地进入绘羽的家。
他注视着正襟危坐的中原中也。
不如说中原中也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他光是坐在那, 什么都不做,就足够吸引全场的目光成为焦点。黑色大衣黑色西装马甲黑色长裤, 一身的黑色, 像泼溅的鲜血浓到极致发暗发黑。
两个人愣怔地对视半晌,大眼瞪大眼。
中原中也交叠双腿, 翘着脚尖, 随意地后靠在椅背仰视他。
这种仰视恰恰是上位者审视下位者的眼神,从头打量到脚。他一句话没有说,而未出口的言语似乎早已将绘羽的“男朋友”评价个透彻。像是在审讯室里面对被捕的俘虏, 扒皮抽骨也要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探查仔细。
凝滞尴尬的气氛总要人来打破。
“你还愣着干什么呀?”绘羽故意压软声音撒着娇, 用手肘捅了捅青年,“亲爱的,别看别人了, 快看我。”
“一共350, 零钱都带齐了吧?”
青年恍然回神,从中原中也身上收回视线,“带齐了带齐了……来,你拿着, 数数看有没有漏?”
几张钱票塞过来, 绘羽仔细清点了一遍,对折好交给工程师小哥。一手交钱, 一手交发票,流程很快。青年跟随工程师小哥一道离开,迈出一个潇洒背影的同时,亲亲热热地抛下一句话。
“宝贝,我先回公司了。今天加班,晚上不用等我回来,你自己先吃饭。”
绘羽目送二人走进电梯,语带亲昵:“好的呢,那晚上我给你留饭,你下了班回来吃。”
·
两人离开,两人留下,四个人的故事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场景。
绘羽退回室内,下意识地顺手想关上房门,忽然想起中原中也还留在家,握住门把的手一顿,又把房门向外推。家里的光线更加敞亮。
而与敞亮的光线不同。
中原中也扫过来的目光始终阴翳,粘稠冰冷,像滑潺潺的膏浆泥沼,望着一派平静,内里却是会淹死任何人的陷阱。
绘羽的心跳在这片阴翳的包裹中漏了一拍。停滞一秒后,又开始剧烈地连续搏动。顶着这样的扫视,她紧绷住神经镇定,装做无事发生地收下他的作业本
“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你们现在还住一起了?”
他轻轻搁下水杯,抬起下颏,“绘羽,你有男朋友了,是吧?”
“我当然……”绘羽本能地想要根据事实否认。
水杯触碰到杯碟,短促的“当啷”一声响。
这一声息的瞬间,熟悉的不安感,隐隐约约不详的预兆再次紧紧掐住颈项。她忽然沉默,收了声,慢慢将手中的纸张放下。
“您认为……我是应该有男朋友,还是……不应该有男朋友?”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反问。
明白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点得太直接。有时候,三言两语的模糊词,足以概括无穷的含义。
中原中也毫不惊讶她的反应,轻缓地笑着,却是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抱歉,请问能在这里抽一根烟吗?手工卷的雪茄,味道不会太大。”
“……您请便。”
他伸手向上衣内侧的口袋,从烟盒中摸出一根雪茄,叼在双唇间。打火机开合,垂下的眼睫在火光映照下更为锐利。他侧过脸,微眯起眼向阳台通风处吐出一缕烟。
他是坐着的,她是站着的。她才是俯视对方的那一个。但在稀薄浑浊的雾气中,她竟无端觉得她才要矮中原中也半截。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觉得嘛,”他愉悦地弯起唇角。
——“最好不要。”
一锤定音。
那一颗上了膛却久久引而不发的子弹,在这一刻终于被扣下扳机,穿透了她的胸骨,击碎心脏。
他好像还不满足,加大力度补了几枪,“不然的话,我怕到时候对你们两个人,尤其是对他,都不是太好。”
绘羽蹙眉:“……比如?”
“这很难讲,”中原中也笑意更深,“什么自身发展,家族利益,资源渠道,那可太多了,我应该给你讲哪一个呢?”
这句话被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好,晚上吃什么的无聊日常。
绘羽眨了眨眼,看着他食指和中指挟着雪茄,移向特意买来客用的烟灰缸。食指轻轻顶着烟杆,一点一抖,燃烧后遗留的余烬被丢弃在烟灰缸中。
有时候,太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也是一种愚蠢和罪恶。
所以,她要趁事情无法转圜之前,将一切掰回正轨。
“哈哈哈……中也真会开玩笑,说得我像是什么克夫命格。但是我身边的朋友都说跟我在一起运气会很好,”她扭转局势,营造出一种纯粹的插科打诨气氛,继而正经解释,“不过说句实话,有一点我需要澄清,我跟刚才那个男生不是什么恋人关系,你不要误会。”
“这只是我请求他配合我演一场戏而已。我个人认为,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像维修人员这样知道自家地址的陌生男人面前,还是不要轻易暴露自己是独居女性的身份。”
中原中也挑眉:“嗯?真的么?”
绘羽的眼神透着一股清澈的无知:“是真的呀。刚才那个男生是我的高中同桌,他的性取向……我并不是很符合,就算我真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这个机会。”
她背过身,躲过中原中也直白到近乎可怕的视线,假模假样地收拾桌上物件。
身后沉默,没有动静。除了若有若无的清淡烟草味,她感知不到任何情况。静到窒息的环境压迫着胃部。再如此持续下去,她怕她自己会先绷不住,理智的神经彻底崩塌掉。
良久,他再次开口,又道:“……这是你的私事,绘羽,你可以不必向我解释得这么清楚。”
他真是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绘羽心里默然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角。如果她不及时解释清楚,同桌因帮她忙最后还招致麻烦的后果,在有限时间内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我等会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衣料摩挲出窸窣的响动。中原中也终于肯劳动大驾,放过她这回。
“这份作业你有时间就看,没时间就算了。注意别太劳累,身体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