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大理寺卿林琅抱着暖炉坐在监斩台上,瞥向刑台时,眸光里满是狠毒。
“什么时辰了?”林琅偏头,隐去眸底的几分不耐,朝一旁的小厮发问。
小厮恭敬回话:“禀大人,还差一刻钟就到午时了。”
林琅稍稍颔首,挥了挥手,小厮退到一旁,他重新把目光落在刑台上,神色晦暗不明。
刑台中央,霍无羁被铁链缚在比人还粗的石柱上。
他身上只一袭单薄白衣,身上尽是鞭笞血痕,唇色苍白,脸上也满是血污,旁人根本瞧不清他的面容。远远望去,仿若一个血人,只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仿若暗夜悬在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辰,任凭风雨摧残,依旧璀璨如往昔。
从林琅的方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被石柱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他被反拧背后,紧缚在石柱上的手。
铁链入骨,血液把链子浸湿,使得原本就有些生锈的铁链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零星的,还未来得及凝固的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处流出,顺着他纤长的手指落在雪地上,宛若皑皑白雪上盛开的一朵朵红梅。
石柱旁边,立着一扇兵器架,架子上只有一把通体赤红的偃月刀。
这把刀又名赤星刀,用此间最上乘的玄铁所制,是霍无羁最常用的武器。
林琅贪婪的盯着那把刀,心里巴不得午时快点到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午时,他的心里越是不安稳。霍无羁即将问斩之际,按理说那些个在意他的人不会这般无动于衷,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压到刑台问斩。
老师不来情有可原,他那个老顽固,现下怕是正在宫里那位叩头乞饶呢。可他哪里知晓,霍无羁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因为得罪了宫里那位。
至于他,不过是小小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
一想到老师,林琅心中的怨气更大了。
明明都是他的学生,可那个老东西偏偏防他防的最紧,教他的也尽是些无甚用处又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也不知道霍无羁给他灌了什么迷糊汤,老师对他竟比对亲生儿子还好,甚至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新帝登基前,他和霍无羁曾与东宫太子齐名,被人称作京城三杰。
三个徒弟,老头子偏偏对他最为严厉。东宫太子身份尊贵,他比不得,也不敢比。可他霍无羁,凭什么。
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末,可偏偏老头子喜欢霍无羁喜欢的紧。
就连那把赤星刀,也是他林琅最先看中的。他向老师讨了十几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好久没有再见到那把刀。
直到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宴上,那把赤星刀成了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礼。
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最善长枪,可那把赤星刀还是被老头子不由分说送给了他。
事后,林琅还跑到老师的书房质问。那天的对话,林琅到现在都言犹在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你偏心,我和师兄都是你的学生。我向你讨了这么多次赤星刀,你都不给。师兄明明最善长枪,你为何还要将赤星送给他。”说完,林琅下意识红了眼睛。
“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赤星刀太凶,你的心性不适合拥有此物。不过,为师跟你保证,待你十八岁生辰,为师一定送你一个比赤星更适合你的东西,好不好?”
得到老师此般应允,林琅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他夜夜思,日日盼,两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十八岁生辰。可那日,恰逢霍无羁出征回城,众人都去为他庆贺,无人记得他林琅。
他把府内收拾的富丽堂皇,满厅的菜肴从早摆到晚,他派人热了又热,直到月上中天,却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为他庆生。
偌大的府邸,除了下人,就只他一人。他一直坐在中堂,从早到晚,从欣喜到失望,最终也没等来一个人。
就连老师一早允诺好的生辰礼,也是翌日中午才送到他府上的。
霍无羁生辰宴那日,老师明明允诺好的,会送他一个比赤星还要贵重的礼物。可到手了才发现,只是一箱随处可得的墨宝。
后来,林琅每每看到那柄赤星,都会想起他十八岁生辰那日。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对霍无羁,对老师,升起一抹隔阂。无论对方对他千般好,他也对那俩人亲热不起来。
想到这里,林琅对霍无羁的怨气更大了。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喜欢的女人,心里只有霍无羁。就连他一向敬爱有加的老师,也被他抢走了。
明明小时候,老师最先遇到的是他林琅。
幸好,霍无羁就要死了。
待霍无羁一死,赤星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他也不用再整日活在霍无羁的阴影之下了,当别人提起他林琅时,也不会再有人在说出他名号前加一个‘无羁公子的师弟’这样的前缀了。
想到这里,林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仿若霍无羁多活一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损失一样。
林琅眸光阴沉,堪比天边的飞雪。
他把暖炉放在身前的案几上,骤然起身,漫不经心掸了掸落在肩头的积雪后,走向刑台。
许是受了刑的缘故,霍无羁的脑袋耷拉在颈窝里,整个人显得并不是很精神。
他脊背挺的笔直,原本健硕的身姿也被大理寺那帮人折磨到消瘦,满身鞭笞伤痕,虽和清雅扯不上边,但也并非是萎靡颓丧的佝偻之态。
落旁人眼里,只觉得他更加可怜。
林琅走到他面前时,霍无羁正阖着眼睛小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眉心下意识收紧,费了好大的劲儿,挣扎着掀开眼皮,一双黑色的云丝绣鞋映入眼帘。
“师兄,今日感觉如何啊?”不等他把头抬起来,就听到了林琅的声音。
霍无羁自嘲似的笑了笑,薄唇轻启,清冷答道:“尚...咳咳...尚可。”
他才开口,凛冽的寒气直冲他的胸腔,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琅听到他的咳嗽声,先是啧了两声,而后伸出手往他额头上探了探,随后捂着鼻子退了好几步,神情颇为嫌弃。
“好烫啊,师兄,你发烧了。”
霍无羁没理他,刚才那番咳嗽,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现下,他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更别提同他这般阴阳怪气对话了。
“我原以为师兄体格健硕,是最不惧严寒的。北疆苦寒之地,终年大雪,寸草难生,师兄尚能一守便是四年之久。怎的在我这大理寺呆了不过半月有余,身体竟这般弱不禁风了?想来,是我手下的人莽撞,未能好好照料师兄了。”
霍无羁依旧没理他,仿若没听到林琅的话,眼皮也重新耷拉下来,看起来了无生气。刚刚那阵咳嗽,抽走了他大半的生机。
现下他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仿若此刻遍体鳞伤的不是他一样。
林琅最厌恶的,就是他如今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是这样临危不惧。
现在,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身首异处,可他依旧摆出这幅姿态。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
不,他也曾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过怕的。
想到这儿,林琅脑海里闪过那个名叫阿予的女人的身形。时间隔得太久,那个女人的相貌他隐约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冬至日。
那天,恰逢霍无羁二十岁生辰之际,阿予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逐渐变成透明,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平静之外的神色,惊恐,无助,还有些脆弱。
自那日后,霍无羁就自请去了北疆戍边,一守就是四年之久。
林琅曾以为,霍无羁不在京城,他能活的舒坦些。
可每当他觉得生活自在的时候,边关就会传来他大捷的战报。四年来,他打赢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仅两三场败绩。
霍无羁战功赫赫,朝堂上赞扬他的帖子越来越多。迫于威压,新帝不得已,封他为定北王。
就连平日里看霍无羁不顺眼的小师妹秦央的口中,也整日念叨他的名字,从言辞中便能看出,秦央对他满是思慕。
可明明他才是对秦央最好的一个人,有求必应,比老师对她还要好。
第3章 零落成泥(二)
秦央,当朝太傅秦执年的幺女,京中有名的世家贵女,锦衣玉食,自小便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与当朝新君青梅竹马不说,更是日日都能与京城三杰相见,京中女子无不艳羡。
那日,林琅初登秦府拜会,在秦府的花园见她的第一面,就为她倾心。
自此,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一位女子。
可偏偏,她也和她那个老顽固的爹一样,满心满眼都是霍无羁,根本不把他林琅放在眼里。
倘若霍无羁对她好也便罢了,可这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这个人当真是没有愧对他这个名字。行事不羁,不拘一格,但独有一点,除了那位阿予,他鲜少让别的女子近身。
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秦央,也很少同他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他陪着秦央玩闹。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琅才想不明白,秦央到底是什么时候对霍无羁心动的。
林琅自上而下打量了霍无羁一眼,走上前,捏紧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正视他。
“师兄,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干净吗?可你看看你如今的狼狈相,哪里还有昔日端方矜贵的模样啊?也不知这京中的世家贵女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还会不会想往日那般心悦于你。”
霍无羁自知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挣扎不开。索性,他躲也没躲,任由林琅捏着。
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林琅心中更是气恼。他手劲加大了几分,霍无羁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师兄,你说咱们怎么就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说完这话,林琅眼底闪过一丝迷惘。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霍无羁依旧没说话,只暗暗红了眼尾。
是啊,他小时候曾拿命相护过的小师弟,现在却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一刻都不愿让他多活,巴不得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霍无羁不愿深思,认命闭上眼睛,把尚未来得及流出的一滴眼泪又憋了回去。许是天性如此,饶是这般惨状,他也不愿让旁人看到他的脆弱。
可林琅偏生要激他睁开眼睛。
林琅像是着了魔一般,偏生想要看一看他崩溃的模样。他把霍无羁的脸掰到百姓群立的位置,说:“师兄,还有不到一刻钟你就要被问斩了。你睁眼看看,除了这几个愚笨的百姓,还有谁来为你送行?”
“老师没来也便罢了,他年龄大了,见不得这般血腥的场面。可你看看,秦未秦央两兄妹可是一个都没来呢。平日里,秦未可是整日跟你厮混在一处。眼下你即将身首异处,他怎么就不能来见你最后一面呢。”
听他说起秦未,霍无羁的眼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此番回京述职,他一早就知道不对劲。为了稳住定北军,他在来京之前,以北疆军情紧急为由,给秦未去了书信。此刻,秦未怕是正带着他的定北军戍边呢。
也幸好,此刻秦未不在京城。否则,依他的性子,怕是秦家九族都得受到牵连。
来日,待他身陨的消息传回定北,纵然是秦未带着定北大部赶来,届时有老师相劝,想他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至于秦央那小丫头,他一早就知道林琅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倒是不太担心她的安危。
看在秦央的面子上,老师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的苛责。再加上,他又是当朝太傅,我朝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位新君一登基就把太傅斩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诸多朝堂关系摆在那儿,老师至少不会丢了性命。
想到这儿,霍无羁拧紧的眉心慢慢舒展了些。
林琅也一早就预料到,方才说起的这些人并不足以让他崩溃。
林琅松开钳着他的下巴,退后两步,勾唇浅笑一声:“师兄还真是冷血呢。师父他们一家人哪一个不是掏心掏肺的对你,可你呢。想来此时,你心里没有半点他们的位置吧?”
“我斗胆来猜一猜,此时师兄的心里怕是只有两个人吧。其中一个呢,是我,对也不对?想来,师兄如今怕是恨极了我吧。”
霍无羁嗤笑一声,低声呢喃了一句:“也对,也不对。”
林琅刻意忽略了霍无羁看向他时的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浓郁的情绪,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再次发问:“师兄心里的另一个人,怕是只有阿予了吧?”
听到这个名字,霍无羁神色僵持了一瞬,随即阖下眼皮,没有说话。
林琅拍了拍手:“看师兄这反应,我定是猜对了。”
“师兄,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弱冠礼的时候阿予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啊?难道她不是人?还是说她有飞天遁地的神通?”林琅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可霍无羁只有沉默。
“师兄还不打算理我吗?也罢,那就等下次,阿予再一次忽然出现的时候,我也将她压到这刑台,你们生不能相守在一处,那我就松她去阴曹地府与你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霍无羁从来都听不了别人用言语亵渎阿予,林琅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睁开了眼睛,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暴起,连筑在刑台上的柱子都被他扯的晃动了一遭。
可林琅此刻偏生背对着他,用掌心轻拍脑门:“哎呀,我差点忘记了。宫里那位好像也喜欢阿予喜欢的紧呢。上次宫宴喝醉了酒,还说要把后位留给你那位阿予呢。这可有点难办了。阿予就一个,根本不够分啊。师兄,你说,我是将她送进宫当皇后好,还是送她去下面陪你好。”
“不如这样吧,等阿予下次再过来的时候,我将她一刀劈了,一分为二。一半呢,我着人送入宫中。另一半,我亲自烧了送给师兄,如何。”说完,林琅转过身,霍无羁正红着一双眼睛等着他,紧咬牙关,下颌紧绷成一条线。
“林琅,你...咳咳...你敢。”他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言语间的威慑力犹在。
刑台附近值勤的兵士听了,后脊梁骨猛然生出一阵凉意。但林琅却是半点都不在意。
林琅讥笑两声,又说:“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呢。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霍无羁看着林琅愈发癫狂的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抹无力感。
这世界上,他在意的人本就不多。任何人,他都能为他们找到后路。可独独阿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她的时间,完全是相反的。就连相爱,也只是短短一瞬。
她来去时间不定,根本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林琅已然疯魔,如若阿予遇到他,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