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霍珩都在心里暗暗琢磨着,试图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他究竟最喜欢哪一位。
全程,皇上都在表扬、都在夸赞,却独独略过了他的小师弟,无羁。
霍珩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无羁身上,他心里正疑惑,皇上为何偏偏将他略过去,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
他正看着无羁出神,半点没有注意到霍循不经意间朝他扫过来的视线。
霍循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无羁正微微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有因为他刻意略过表扬他的话而失魂落魄。
“还有无羁,朕听太傅说起过你的身世,很是坎坷。你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着实出乎朕的预料。想来是拜了名师的缘故,待会儿出宫后,莫要忘了去叩谢你的那些师父们。”
霍循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要冷淡许多。
且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他能取得如此的好成绩,都是因为秦执年和祁放教得好,半点没有提及他自身的努力。
甚至可以说,他方才的那段话,几乎完全否定掉了无羁自身的努力。
霍循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无羁身上,包括方才因为皇上的称赞羞赧到不敢抬头的崔轻云。
其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都截然不同。
霍循面无表情,而他身侧的徐成,眼底则闪过一抹担忧。方才皇上的那段话,把他都吓了一跳。他担心无羁会当真。
霍珩则完全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杨昶然也蹙起了眉,在他的心里,皇上向来是宽容的,从来不会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
而崔轻云,则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皇上说无羁的那段话,同他说的有点不一样。再加上他们进来御书房的时候,无羁已经在里面了。所以,他有点好奇。
他们都在期待无羁的反应。
无羁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是痴儿,自是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也听出了皇上方才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对他的态度忽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无羁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没有进来之前,他分明感受到了皇上对他的亲近。他才不会因为这句带有目的的话而沮丧。
但是,他陪着陛下演一出戏也挺好的。
众目睽睽之下,无羁从一旁走到大殿中央,冲霍循揖手、弯腰行礼的同时,恭敬说道:“多谢陛下如此为无羁着想。无羁只顾着自己高兴,将两位恩师全然抛之脑后。陛下的话,无羁记下了。待无羁出宫,定然去恩师府上叩谢他们的谆谆教诲之恩。”
他的语气,质朴又真诚,甚至隐隐透着一股子拙气。
霍珩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皇上方才那番话的话外音,傻子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
偏偏他听不出?还谢恩?
就这样的傻子,怎的就偏生和他拜入了同一师门。他暗自腹诽。
而杨昶然,听他说完,也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无羁这个名字,他戍守西南这几年,不止一次在自家妹妹写的家书上看到过。他回京后,杨清儿更是日日在他耳边念叨这个人。
杨清儿口中的他,是机敏的,聪慧的,是俊俏的,是温润如玉的,是乐于助人的,是心怀天下的。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独独和笨拙一词没有关系。
虽然他妹妹自幼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平日里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他旁的不敢保证,但自家妹妹看人的眼光,他是相信的。
杨昶然看着无羁挺得笔直的脊背,和皇上不同以往的冷峻模样,脑子里轰的一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们莫不是在做戏?
可如果是做戏,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杨昶然想着,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坐着的霍珩身上。
第30章 暗香浮动(二十二)
其实, 早在殿试结束的翌日,杨昶然便准备进宫的。
一来,他想进宫和陛下谈谈心;二来, 他也想把自己在西南边陲经历过的民间疾苦告知于陛下。
早膳的时候, 他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要进宫,却被宁国公以‘陛下事务繁杂,莫要前去叨扰’为由,将他拦在了家中。
饭后, 宁国公将他唤去了书房, 将如今朝堂的局势悉数讲给他听。
也是那时,杨昶然才知道,陛下因为身体的原因, 将政务悉数交付于霍珩的手上,他终日宿在太极殿养病,已经许久都不曾过问朝事了。
关于霍珩, 杨昶然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他们不是一路人, 自小就玩不到一块去。
再加上,他们两位的父亲不知道因何缘故总是喜欢在朝中对立。故而他对霍珩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时候的几次宫宴上。长大之后,他就去了西南,两人更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方才他脑海里闪过那个念头时, 自然而然想到了霍珩。
除了霍珩,这大殿之上,便只余下此次殿试的一甲三名和徐大总管。
今日是皇上特意诏他们来御书房听封的, 自然不会是他们三个的其中一个。
徐成又是陛下的身边人, 自然也不是对他。
抛去对霍珩的偏见,杨昶然在心中暗暗做了一遍排除法, 最后看向霍珩的眼神也越发笃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皇上要在他面前如此?
还有无羁,他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能立刻领会到皇上的心思?
一时间,杨昶然胸中万千疑惑陡然升起。
霍循的视线在一众人脸上略过,注意到杨昶然看着霍珩若有所思的神情后,他抿了抿唇,暗想:终究是瞒不过他啊。
幸好,这小子的心不是黑色的。否则,他还真有点难办。
霍循正想着,杨昶然探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然而,他并不准备给他回应,便假装没有看到,垂下头,端起茶杯,轻抿了口热茶,避开了他的视线。
“想来,诸位心中已经猜到朕今日邀你们前来所谓何事了。你们都是我朝新晋的将帅之材,朕也不和你们卖关子了。恰好,摄政王也在这里,能帮你们做个见证。徐成啊,宣读他们几个的受封命令吧。”
“诺。”
徐成应下,从桌案上拿起皇上一早便写好的折子,走下来,摊开,扫了一眼众人,随即高声诵读:“吾皇御命。”
话落,徐成满含威仪的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几人,包括坐在软凳上的霍珩,连忙起身,跪伏在地上,异口同声:“吾皇万岁。”
“吾皇敕曰:文能治世,武可止戈。尔等文武兼备,实乃我朝之砥柱也,可堪大任。今有宁国公杨炀之子杨昶然,秦太傅之徒无羁,及清河崔氏轻云为武举殿试一甲三名,朕心甚慰,故特赐一甲一名天子姓,授西南边军赤袍营参将,赏盔甲一套,佩剑一支,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千两,良驹五百匹,绸缎百匹。”
不等徐成念完,霍珩猛然抬起头,喃喃低语:“天...天子姓?”
不止霍珩,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皇上的大手笔给惊到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掀起了惊涛骇浪,包括杨昶然自己。但他们都努力克制,生怕因为自己的举动拂逆了圣上的好意。
徐成并没有理会霍珩,直到他把这段话念完,才悠悠问了句:“摄政王可有异议?”
无论是从眼神,还是语气,都像极了霍循。
这些年,他跟在霍循身边,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间竟也满显王者唯一。
两相比较,徐成身上的气场竟比霍珩都要强上几分。
尽管霍珩心里万般瞧不上徐成,认为他只是一个狗奴才,但此时他仍然很是识时务的低下了头,说了句:“没,没有异议。”
闻言,徐成又睨了霍珩一眼,随即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手上的帖子上。
“赐,一甲二名天子姓,授北方玄甲营副参将,赏长枪一条,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良驹两百匹,绸缎五十匹。”
无羁安静伏在地上,宽袖之下,原本舒展的手掌,在徐成不疾不徐的声音中,攥成了拳。
他没有想到,皇上也会赐他天子姓。
“授,一甲三名禁军一等侍卫,赏腰刀一对,黄金一万两,白银三千两,绸缎百余匹。”
话落,徐成合上帖子,转身站到了霍循身后。
霍珩跪的腿都有些酸了,他正想站起来,余光瞥到一旁的三人,他们像是被石化了一样,整个人都怔住了,根本没有谢恩起身。
他们三人还都沉浸在徐成方才的话中,久久不能回神。和往年相比,今年的一甲的赏赐也太丰富了些。
乍一听起来,崔轻云的赏赐与前两个相比,要少很多,甚至也没有赐天子姓给他。
但他心里却并没有很失落,甚至有几分窃喜。更何况,他是他们这一支的独苗,他才不屑于什么天子姓。
和另外两位相比,同样是正三品,他是唯一一个武职京官。新晋的武将,想要加官进爵并非易事。
要么,赶赴塞外用身家性命博功名。要么,便是留京任职。但大多数新晋武将,若非朝中有人,是很难留在京城的。
一甲一名是宁国公家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于万千恩宠下长大的。一甲二名又是秦太傅和祁将军的爱徒。
虽说崔氏一门在清河也算名门世家,但同他们二位相比,便显得逊色很多。
可偏偏他们两个被皇上的一纸命令遣去边境,反倒是他这个没有根基的,留在了京城。
他在清河时便听闻,咱们的这位皇上,素来不喜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再加上近些年,关于宁国公仗着他平乱有功,便不把皇亲国戚放在眼里的传闻比比皆是。
莫非,这传闻也传入了皇上耳中?皇上也开始忌惮起宁国公了?
不单单崔轻云这么想,就连一旁的霍珩心里也是这般琢磨的。西南、北方均为边境要塞,环境恶劣不说,还常年有敌军来犯,委实说不上是一个好差事。
陛下定然是想在他临去之前,差人守好疆域。想来,陛下赐他们天子姓,就是想以此宽慰他们失落的心情。
霍珩这般想着,心中也暗自窃喜起来。
他倒是没有想到,皇上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凶神恶煞。但他的心思还是蛮细腻的。
如此安排也好,他本来就不喜这个乞丐出身的小师弟,将他安排到北方那样的不毛之地去守土开疆,倒也没浪费他那身武艺。
“诸位大人,还不速速谢恩?”徐成提醒道。
诸人闻言,纷纷回神。
“杨...霍昶然,叩谢吾皇圣恩。”他还是更习惯用自己本家的姓氏称呼自己。
“霍无羁,叩谢吾皇圣恩。”有了上一位的前车之鉴,无羁明显流畅很多。
“崔轻云,叩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们三个人中,数崔轻云谢恩的声音最为响亮,听了耳膜都在震颤。
霍循脸上扬起一抹浅笑,说了句:“都平身吧。”
霍珩最先站起来,他跪的腿都发麻了。他们三人紧随其后。
霍循刚想讲些什么,还没开口,忽觉得喉咙一阵腥甜。他蹙起眉心,端起了桌案上被他喝的只剩茶根儿的茶杯,用杯盖将嘴巴挡的严严实实,将那口鲜血吐了进去。
顷刻,茶杯里仅余的茶汤变得殷红一片。
霍循借着喝茶这一举动,用宽袖将唇上的一抹血渍擦掉。随后,默不作声端坐在龙椅上。
徐成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等霍循说话,他走近,弯腰俯在他耳边,用殿内每个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陛下,时间到了。您不是还和祁将军约好要一同商议京中布防一事吗?”
他沉默一瞬,低嗯一声,说:“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徐成啊,你送他们出去吧。”
徐成走下去:“诸位大人,摄政王,陛下稍后还有要事同人商议,今日会面,到此为止。”
说完,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们遣了出去。
霍珩和崔轻云最先转身,霍昶然和霍无羁两人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全程,霍循没有抬头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他怕眼底的不舍再也抑制不住。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们一行人一起出宫。
霍珩走到无羁身侧,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师弟,师兄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一甲二名,好生厉害。师弟能取得如此好成绩,也不枉师父和祁将军辛苦教导你多年了。”
他点点头,乖巧回应,道:“师兄说的对,陛下方才也这么说。此番出宫,我正准备去拜谢师长呢。”
谁是真心夸赞,谁是随口敷衍,无羁心里自有一本帐。他只是习惯了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而已。但偏偏有些人,总以为他整个人都是憨傻的一样。
更何况,此时他身边,有比他考的更好的杨昶然。不对,现在他已经和自己一样姓霍了。
以后,他得改口唤他霍昶然了。
此时,他身边不仅有比他考的还要好的霍昶然,也有考的没有他好的崔轻云。
他不理会旁人,独独将他摘出来夸不说。偏还要将陛下方才说过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重新在他面前说上一遍,他是存的怎样一个心思,便显而易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