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可见,朗月星稀。庭院之中, 枯枝婆娑。
长廊里, 他挑着灯笼走在前,而温予攥着他的宽袖走在后。
亦步亦趋,安静无虞。
这一次,他并没有像昨天那样, 直接进她的房间, 而是停在了门口。
“火折子就在进门的右手边橱柜上。”
说完这话后,他又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了温予。
“好。”
温予接过,并朝他道了谢后, 抬步跨越门槛,走了进去。
她转过身来,一手持着灯笼, 一手扶着门边, 正准备关门,却见他还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光线极暗,纵她挑着灯笼,也依稀只能看清他身形大概的轮廓, 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也早点睡,晚安。”
温予着急把藏在袖口里的书信看完,说完这句话, 就准备关门。
关到一半, 耳边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等等。”
霍无羁眼看着她要关门,忽然想到什么, 忙上前一步,抬手挡在门上。
他动作很疾,温予只觉得,随着他方才抬臂的动作,一阵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分明是有话想要跟她说,可一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一时间脑袋空空,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温予问他。
他定了定神,说:“明日一早,我需得去一趟太学,你是要与我同去,还是一个人呆在家里?”
温予想也没想,张口便说:“我和你一起去。”
霍无羁听了,唇角微漾,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眉心轻蹙,又问:“阿予当真要随我一起去太学?那明日可是要起很早的?”
“我要去,我起得来的。”
“好。那你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来唤你。”
温予冲他点点头:“那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这个词,霍无羁并不陌生,是祝你睡个好觉的意思。之前,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阿予都会对他说。
同时,他也发现,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说这个词,更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温予关上.门后,霍无羁顿下脚步,转过身,脊背抵着走廊上的朱红圆柱,狭长一双星眸眨也不眨的盯着温予的房间。
他沉下心来,静静听着房间里隐隐传出窸窣的声响。
直到她房间被昏黄的烛光填满,霍无羁才抬步往书房走去。
温予用火折子将房间内的烛台一一点亮,迫不及待从袖口里把没看完的书信拿了出来。
-
霍无羁回到书房后,坐在温予刚才坐的位置,垂眸轻瞥,一眼看到了上面写着‘温予亲启,无羁勿动’的那个信封。
刚才,她仓皇离开,忘记把信封一起拿走。
这一刻,他心如擂鼓。
耳边回响起阿予之前的嘱咐,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一样,鬼使神差的,他从桌上拿起了信封。
并且,内心暗暗祈祷,祈祷里面会有一字半句的信息。
他屏住呼吸,修.长的手指撑开信封,里面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心里还是隐隐感到一抹失落。
他无声叹了口气,垂下脑袋,许久都没再有动作。
好半晌,霍无羁再抬起头时,那个空空如也的信封已经被他攥的皱巴巴的,任他如何也展不舒。
他把书信重新放回锦盒,把画卷重新放回花瓶。
一切都收拾妥当,霍无羁又站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寻了一本厚书,将皱巴巴的信封夹了进去。
随后,他又收拾了书箧(qie),把明日去太学要用的东西全都准备齐全后,吹熄书房的灯,大步离开了。
路过温予房间时,他脚步微滞。
她还没有睡,房间里的灯还亮着。霍无羁慢悠悠从她门前走过,没去打扰。
回到房间,霍无羁简单洗漱后,和衣而卧。
许是两天一.夜都没有阖眼的缘故,不消片刻,便有平稳的呼吸声传出。
但他睡得却并不安稳,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使得他的眉心紧紧蹙着,就像那道空信封,迟迟得不到舒展。
也许是因为这两日频繁想起先帝的缘故,他梦到了前几次生辰时,老师带他去太庙拜祭先皇时,总会让他格外给安平公主和詹驸马上柱香。
那时,他也只是照做,从没有多问过一句。
安平公主和先帝一母同胞,即使老师不说,他也是会这么做的。
先帝赐他天子姓,如此殊荣,世间唯二。
这么多年,无论是他生辰,还是逢年过节,他都会去太庙给祭拜,也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闭上眼睛,立在太庙里的那几个牌位始终萦绕在他脑海,迟迟挥散不去。
第59章 清极不知寒(十九)
北风渐息, 天光熹微。
卯时正刻,街道上已有了零星的匆忙赶路的行人。
随着更夫饶有规律的梆子声传来,霍无羁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 忆起昨晚凌乱的梦境, 抬手捏了捏眉心,稍缓了一口气后,漆眸清明。
他洗漱完,换上学子服, 又去厨房简单煮了两碗热粥。
忙活完这些, 光线总算是比刚才亮了些。
旋即,他提着食盒去叫温予起床。途中,他又绕到后院马厩, 套好了马车。
-
椒房温暖,炭盆将息。
温予斜躺在软塌上,纤细脖颈下的云枕被泪水打湿了好一片, 鬓边几缕秀发黏腻打在脸颊上, 衾被垂落在地,只一角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又一次梦见了霍无羁。
二十四岁的那个。
这一次的梦境中,她倒是没有被铁锁缚着,却像个透明人一样,任何人都看不到她, 也听不到她说话。
她眼睁睁看着林琅折辱他,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举起长刀,却无可奈何。
林琅挥刀斩向他腘窝时, 温予冲了过去, 本想挡在霍无羁面前,可林琅竟能从她身体穿过, 随即,她听到利刃割破血肉的声音,汩汩鲜血涌出,染红了大片的白雪。
刽子手里的大刀落下时,她也冲上去了。
却依旧无济于事。
大刀落下的瞬间,温予脸色苍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脑门上也生出了一层细汗,一声声细碎的呢喃从唇.瓣涌出。
“不,不要,不要杀他。”
“不要。”
正此时,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将她从噩梦中拽了出来。
温予猛地睁开眼睛,仓皇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霍无羁的耳力自小就好,他站在房间门口,将她那几声细碎的呢喃尽数收进耳中。
敲门声戛然而止,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又一次拧紧,眉目满是担忧。
“阿予,起床了。”
温予正坐在床上怔神,她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个梦境中抽离,耳畔忽然响起他清冷如玉的声音。
“阿予?”
温予循着声音,抬眸往门口望去,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门上。
他站的笔直,这让温予不得不想起他立在刑台上的时候。
任林琅如何折辱,仍一身傲骨。
看着那道身影,温予心里只一个念头。
她想见他。
她想要快点见到他。
温予心急如焚,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掀开仅余在身上的被子的一角,冲了过去。
她一路小跑到门口,抬手卸下木栓,吱呀一声,门开了。
太学的学子服是一袭白色长衫,腰间一道玄色腰带。
为了保暖,他又在学子服外面披了间素黑的大氅。倒不是他冷,他只是怕温予路上会冷。
温予看着眼前一袭白衫的男人,意识逐渐恍惚。眼前人和梦境中的那个白衣染血的男人的脸慢慢重合,眼睛也再次湿润。
霍无羁见她穿的如此单薄,满腔的情绪化为无奈,垂眸瞥了一眼她的脚丫,又移开视线。
“怎么没穿...”
不等他的话说完,温予又上前一步,越过门槛,一把冲进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身。
霍无羁愣住了,喉结翻滚,眸色深沉。
这一刻,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但他依旧没有忘记她此时正光着脚,身上也只是一件单薄的里衣。
“阿予,松手,咱们先进去好不好?”
温予听了,环着他腰身的更紧了些,脑袋也在他胸口蹭了蹭,摇头示意。
霍无羁见状,用没有提着饭盒的那只手,将身后的氅衣扯了大半,大手一挥,圈住了她的细腰。
这一瞬间,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只隔了几件衣衫。
他一身洁净,没有血迹斑斑,没有伤痕累累,活生生的。磅礴欲出的心跳声就在她耳畔响起,活生生的。
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活生生的。
温予这样想着,晶莹的泪水自眼尾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襟,好大一片。
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她冷得打了个寒颤,活像一只在雪地里被冻的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霍无羁紧了紧氅衣,却还是无济于事。
她冷的像个冰块。
他很乐意看到她如此主动,但不是现在。
这一次,他没有同她商量,温予只觉得她腰间一紧,紧接着双脚离开了地面。
“呀。”她忍不住一声惊呼。
霍无羁微微提气,单臂圈着她的细腰,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他越过门槛,将她抱进了房间。
路过桌案时,他把另一只手上的食盒放了上去。旋即,圈着她往床榻走去。
第60章 清极不知寒(廿)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 使得温予紧紧攥住了霍无羁后腰处的衣服。
行走间,两人贴合的更紧了些。
纵隔着衣衫,霍无羁也能清楚感觉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明明看起来很瘦, 他只用一只手也能将她轻松提起, 怎么...
他不敢再往下想,但身上的触感也更为敏.感。
她明明冷的像块冰,可他却像是抱了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子一样,凡是与她接触的部位, 温度都在急剧上升。
尤其是胸膛那块, 软绵绵的,就像是抱了一团棉花,堵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从房间门口到她的床榻, 不过短短几步路,他额上已经涌出几滴汗珠。
不止霍无羁,温予也有些不适应。
她只觉得, 圈着她的那条手臂坚实、粗壮、又有力, 勒的她有些喘不上气。
下意识的,她挣扎了两下,试图摸索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隔着衣衫,温予并没有察觉到,蛹动之间, 她的膝盖触碰到一个不可名状的部位。
当即,霍无羁整个人僵硬起来,身形微怔, 脚步都变慢了一瞬。
周身也像被烈焰焚烧过一样, 温度从耳廓漫到面颊,似是连眼底都染上几分绯色, 掀帘垂眸间,波涛汹涌。
“别乱动。”
忽然,耳畔再次传来他的声音,似山中寒泉击打玉石,清脆悦耳。又隐隐夹杂着一抹克制的沙哑,但温予没有听出来。
登时,温予再也不敢动。
霍无羁加快了步伐,下一秒,温予被他‘扔’在了床榻上。
他的力气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柔。
之所以说扔,是因为他的动作有点急。
不等她坐稳,他就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面色潮红。
他垂下眼帘,长呼一口气,却看到了他胸口处被浸湿了大片。
刚刚...她哭过了?
霍无羁抬手,轻抚了抚被浸湿的衣襟,下颌线乍然收紧,心思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予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身时,霍无羁正弯腰捡起被她无意间拂落在地的锦被。
不远处的炭盆上,除了烧完的炭,最上面还有一层灰烬。
看灰烬的形状,应该是那封信。
她从来没有阅后即焚的习惯,所有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她之所以会哭,之所以会不管不顾的冲出去抱住他,是不是都是因为那封信?
霍无羁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拍了拍被子。
尽管被子掉落在床边的地毯上,并没有沾染到灰尘。
他站起身,把被子放回床上。
匆匆一瞥,他看到云枕上的那片泪痕时,身形再次怔住。
随即,他垂眸,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晶莹的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