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兰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一家人心里明镜似的是一回事儿，把话当面说白了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虽说舍不得苗，抱不得瓢，可她终究还想要点儿脸面，就吞吞吐吐地拐弯抹角地暗示：“那位谢——总，大老板，对你好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叹息，还有惭愧，为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无能和无力。搬来这城市住院治病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全家一直在尽力回避这个话题，住在这种大医院里的每一分钟，都是烧钱，她从来不敢过问住院费治疗费这些细节，即使平时想起来，也会一阵心虚，自觉对不起自己这个亲生的小儿子。
“挺好的。”陆思麒回答，他不想跟父母多谈谢橘，声音闷闷地，不太起劲儿。
这口气听在他父母耳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陆建设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不愿意也忍忍吧，等你妈治好了，将来欠了她多少钱咱们慢慢还给她。你目前别跟她闹掰了，好好哄哄人家。再说，那位谢总除了年纪大了点儿，长得也挺好，你陪着她，也没那么吃亏……”
“爸，你在说什么？”陆思麒不太懂地看着他爸，他直起腰问父亲：“什么陪她吃亏了？”
陆建设看儿子一脸不高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个小儿子打小就懂事，是天下所有父母梦寐以求的那种孩子，几乎从来不给大人添麻烦。
但是要说这个小儿子有什么缺点，那倒是也挺明显，就是跟大儿子和小女儿比起来，这个小儿子性子特别硬，也特别闷，不言不语地很少说话，自尊心极强，打小就受不了别人的瞧不起。
他六七岁能为了别人随口说一句他家鸡窝脏，就连夜把鸡窝清理了，不吃也不睡，清理完了第二天就找上人家的门，让人家亲眼去看看，不看都不行，性格极其拧巴。长大一点儿了，读书读得好，家里家外的活计也一样不肯落下，还都要做好，做不好就一直闷头做，直到做到最好为止……
陆建设虽然也挺稀罕自己孩子这个性格的，但是陆思麒实在太闷了，就算在家跟父母他也话少，所以这些年陆建设还是喜欢活泛的大儿子和灵透的小女儿多一些，对着这个二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常常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
他想要把刚才说的话圆过去，儿子太要面子，被大老板包养了这种事儿家里人明白就行了，不然以这个二儿子的这个性格，说出来肯定会受不了：“我顺嘴胡说的，你心里比我有数儿就行了，别听我的。”
陆思麒却沉下脸：“我跟谢总的事情，你们不要胡猜，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橘子姐她是个好人。我已经叮嘱了小妹，她会保密，你跟我妈也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到处跟人胡摆？”
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很严肃，眼神儿是生气的样子。
刘福兰责备地看了一眼陆建设，埋怨这个老头子嘴巴臭，深怕陆思麒生气，连忙对陆思麒说道：“你别跟你爸较真，这些事儿我们不懂，你自己清楚明白就行了，该怎么跟人家谢总相处就怎么相处。她得意你，喜欢你，愿意出钱资助咱们家，是你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福分，你爸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心里边儿跟我都特别感激人家。妈知道你性子倔，不会伺候人，平时要记得体恤女人的心思，性子该柔软的时候就柔软；该做小伏低哄人家高兴，你就不妨学着点儿，知道吗？”
陆思麒听得皱起了眉头：“妈，你也以为我跟写橘子姐是那种关系吗？”
刘福兰看儿子不高兴了，愣了一下，很快地说道：“我什么都没说。这事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们知道什么啊？”
陆思麒用力咬着嘴唇，他不高兴的时候就是这样，宁可一个人难受，也不习惯说出来。他爸妈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自己家的这个老二又开始拧巴了。
自己的这个孩子模样是极好的，就是这个性格能改改的话，就更好了。
现在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人家那位气场非凡的谢总会不会有一天嫌弃他呢？夫妻俩想到这里，都有些忧心地看着眼前这个闷头闷闹的儿子，暗暗担心。
病房的门这时候推开了，陆思麟走了进来。陆家三个病号，她年纪最小，病情最轻，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现在每天外敷内服医生给开的药，已经行动如常了。她进门看见二哥的表情，立即说道：“二哥你怎么了？跟谁生气了？”
陆思麒不吭声。
陆家小妹灵活的大眼睛一转，她长相特别像陆思麒，唯独嘴唇像了她爸陆建设，没有陆思麒的漂亮温和，而是显得削薄精明：“是不是那位谢总不要你了？哥，你得好好伺候她啊，人家花了那么多的钱在你身上，你别看不清形势啊？”
陆思麒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小妹，跟这个妹妹他就没有父母那么多的顾忌了，直接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有钱的男人包女的，有钱的女人包男的，城里的人不都这么干吗？”陆家小妹嗤了一下说道：“哥，你明明就是被包养了，可那有什么啊？那位有钱的老总那么有钱，长得……”
第47章
陆思麒被他妹妹气得脸色变了，向前一步指着他妹妹的鼻子说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陆思麟吓得倒退一步，脸色雪白，一旁的刘福兰看见了，连忙心疼地说：“二小你干什么？平白地吓你妹妹干什么？你不知道她的病才好没几天吗？”
陆思麒听了妈妈的话，只好把手收了回去，警告地看了一眼小妹道：“你再胡说八道我饶不了你！”
陆家小妹耸了耸肩，她从小跟两个哥哥一起长大，知道二哥不言不语的没脾气，也就不以为意：“我说什么了啊？再说了，这屋子里就咱们一家人，一家人我还用得着保密吗？二哥你也太小心了吧？”
陆思麒不搭理她，全家都从这个角度想他，他也没办法，但是他受不了全家都这么想谢橘——就算在这个病房里，被身边所有的家人围绕着，想到谢橘他的心口依然满满的。这满满的充盈的情感他此前的二十二年生命里，从未体验过，他无法确切定位这情感的含义，但是这种一想到她就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儿，仿佛病了一般，一会儿浑身燥热，一会儿浑身无力，心跳得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又仿佛过缓，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了似的，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呢？
他探究的念头到这里打住，不敢细思，也不敢深想，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念头本身，都是对谢橘的亵渎，是对她的不敬。
他怎么可以不尊敬她呢？
她是那么了不起的女人？
房门砰地一下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
病房内的陆家四口看了这人，刘福兰陆建设高兴得眉花眼笑，嘴都合不上了，陆家小妹第一个大声喊道；“大哥！”
这进来的青年正是陆家的老大陆思梁，他比陆思麒大了两岁，几年前大专毕业去了南方深圳打工，一直不怎么回家，现在突然进来，陆家其余四口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陆思梁身材比弟弟矮一些，但是长相跟陆思麒不相上下，而且在陆思麒五官中看上去特别倔强的地方，比如下巴和下颏线，他就要柔和得多，颇有些斯文俊美的翩翩风度。
陆建设看见真是大儿子进来了，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叠声地说：“你总算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陆思梁点点头，目光扫过父亲的假肢，还有母亲和妹妹红润的脸色，有些放心地说：“我才听说这事儿！厂子前阵子派我去澳门出了个差，我在那边儿呆了半年，手机不通，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些事儿，前几天回来听老乡说起来，我立即就赶回来了。”
陆建设和刘福兰听见是这么回事儿，都有些安心，当初家里遭逢天灾人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三个孩子一个病了，一个在大学读书，只有这个长子工作了，能帮上忙，家里想方设法联系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那时候苦盼陆思梁回来却盼不到的眼泪，都打湿了咸水河村那栋老屋里刘福兰的枕头。
现在家里的顶梁柱，陆家长子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陆思梁把自己带回来的糕点和方便面什么的，交给小妹，坐在母亲病床边，跟刘福兰陆建设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我听老李家三儿到处跟人说，二小遇到贵人了？”
陆思麒听见他哥的那个口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可不是嘛，真的是遇到贵人了。”陆建设提起这件事儿，就特别高兴，把自己的腿举得高高地，让大儿子看：“我今天刚接上的，走路可稳当。”
陆思梁看了这个假肢，立即就猜出价值不菲，他笑着看一旁默不作声的二弟：“你行啊，二小！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我听李三儿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我还跟他说就我们家二小那个闷葫芦的性子，哪个女的能受得了？结果还是真事儿啊？”
陆思麒：“……”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从小就说不过他哥，他们家三个孩子在语言天赋这方面，老大开源，老三截流，他作为老二好像一点儿都没有遗传到。
“你怎么找着这么好的好事儿的？跟你哥说说呗？我也想遇到，怎么就遇不到呢？”陆思梁笑嘻嘻地开玩笑，眼睛瞄过弟弟身上的VET带LOGO连帽卫衣，还有脚上那双鬼冢虎的白色低帮球鞋，他不由自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手腕上佩戴的浪琴手表，有些羡慕地对二弟说：“这鞋和衣服一身儿起码小一万了，也是那贵人送的吧？”
陆思麒不知道大哥说的是什么，他穿的都是谢亚勇不要的东西，他跟姐姐从别墅搬出来时，谢亚勇顺便让司机和帮佣的阿姨拿过来给他的，身上这身是这样，跟谢橘同居的那个公寓里的所有衣服也都是这样。老人家的原话是这些衣服全都是别人送的，他一把年纪根本穿不了这些潮牌，一年一年堆成了山，放在那里也是浪费，就干脆都送给陆思麒了。
他有衣服穿就行，从来不留意什么牌子，现在听大哥说起，才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衣服竟然如此昂贵？
他就实话实说，跟大哥讲衣服是人家淘汰不要的。
陆思梁听了，一脸不信：“谁会送一个老头儿这个款式的卫衣？这个低帮鞋是今年的新款，你看见哪个老年人穿这样的鞋？怎么，傍着有本事的能人了，跟大哥都不说实话了？给你特意买的就特意买的呗？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还不好意思承认啊？”
陆思麒有些不太喜欢他哥的口气，好像他收了“贵人”的施舍占了人家的大便宜，还不肯承认似的。不过他是家里三兄妹中最不擅长掐尖儿的，从小就不争不抢，已经形成习惯了，就全当没听到，并没有反驳他哥。
“那贵人到底是谁啊？我听李三儿说是二小的老板？二小你不是在读书吗？怎么找到的这个女老板？”
“我给她打工。”陆思麒闷声说。
“然后她就看上你了？”陆思梁好奇地问，满脸的羡慕：“她啥样啊？我听说还去过咱们老家？爸妈小妹你们都见到本人了？”
陆建设刘福兰都点点头，陆家小妹嘴最快，想到谢橘，就特别兴奋：“看到了！长得特别好看，看上去就特别有钱！对二哥可好了，她跟二哥俩人在屋子里说话，那个声音特别温柔，一听就知道她特别喜欢二哥。”
陆思梁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陆家小妹：“当然是真的！我在门外全都听见了，那个老总跟别人说话就特别有架子，可是在二哥的房里只有她跟二哥两个人的时候，她的那个声音立即就变了，可温柔了。她那么有钱，选男人还不随便选？当然是喜欢二哥，才会选他了！”
陆思梁看着始终沉默的弟弟，问道：“真事儿的啊？”声音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陆思麒觉得他们家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这目光让他不舒服，心中暗暗地为小妹说“谢橘特别喜欢”自己这句话而高兴，又深觉全家背地里议论谢橘的口气对她不够尊敬。
在他心中，谢橘高高在上，不可亵渎，只可仰视和膜拜，不能有一点儿不尊重不恭敬的想法。现在全家谈起她的样子，就仿佛她是一个会移动的钱柜，还是天上掉下来砸到他们家人头上的那种冤大头钱柜……
“你们别胡猜，姐姐是个非常好的人，对她你们还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陆思梁就没耐烦听了，摆摆手说道：“好人还是坏人不重要，就是你得心思活泛点儿，别这么木！回头你去她那儿的时候，带着我过去，我教教你怎么跟人家相处，别把这么重要的人物给弄生僻了！咱们得维持住跟人家的关系，知道吗？”
陆思麒听了，看着他哥：“你跟我过去？”
陆思梁点头，拍了拍弟弟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是不放心啊！你说你，除了一张脸长得好以外，有什么地方能哄女人高兴的？人家老总开始喜欢你，慢慢地发现你这么不懂人情，不会来事儿，人家慢慢厌烦了，到时候咱们全家怎么办？爸妈……”
第48章
陆思麒猛地把胳膊从大哥的手下抽开，他生气的时候脸色特别差，五官中线条最为柔和的嘴唇绷紧，对陆思梁说道：“你够了！你既然从开始的时候，就没管家里的麻烦，现在也别管了！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他这句话说得陆思梁脸色变了，勃然变色，一旁的陆建设心疼长子，赶紧插话说道：“二小你干什么，怎么对你哥说话呢？他不都是一片好心吗？不是亲兄弟，谁担心你这些事儿？”
陆思麒下颏绷紧，嘴边的话在看见父亲的断腿之后，硬是憋了回去。他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书包，甩在背上，转身就要离开。
刘福兰狠狠地看了一眼老公和陆思梁，立即对生气的陆思麒说道：“二小，别跟你哥和你爸置气，妈明白你心里的事儿。你别上火，我们没有把你卖了讹人家谢总的意思。妈我这条命其实也不值一百来万，换那么多关节受的那些活罪我想想就心灰意冷，哪天死了就死了吧？活着其实除了惦记你们，也没有什么趣儿。你别为了家里人说的这些话生气，你跟那个谢总之间怎么样，全都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情，我们说到底，都是沾了你的光才……”
陆思麒僵硬的背影缓和下来，他转身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母亲，小时候跟在妈妈后面吃苦吃在全家的前头，吃饭吃在全家的后头，他心里明白母亲是个多么刚强的女人。他心头一软，没让他妈把话说完，安慰着急的刘福兰道：“我没生气，妈你休息吧。”
一旁的陆家小妹看她二哥站住了，也抓紧机会说道：“二哥，你不是说让我读书吗？我现在能回学校了吗？你办到哪里了？有没有跟那个谢总说起我回学校读书的事情？”
陆思麒奇怪地看着她：“你读书跟谢——总说什么？”
小妹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二哥，好像看个脑子慢三拍的傻瓜：“不跟她说跟谁说啊？”
陆思麒：“你考咱们那儿的高中，就直接找原来初中的……”
陆思麟听了这话，脸立即拉了下来，特别不高兴：“哥你说什么啊？我们那里的高中怎么行啊？融城的高中要好得多啊？这里的高中每年多少上清北的你知道吗？你让我回老家的那个破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