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愧疚地垂低了头,他的确冲动了。殿下被贼人掳走当然可恨,但独留体弱的小郡主,更是不该。
他沉声道:“郡主,属下立刻命人撤离此地。”
何错抱剑倚在一旁看笑话,眼里是浓郁的嘲讽。
长孙蛮一扭头,就看个正着。她站在车辙上,按住王野肩膀,悬空倾着身,贴过去使劲拍了拍何错的剑。
这一举措把两人吓得不轻。
何错赶忙站直身:“郡主小心!”
王野也伸出手,把长孙蛮抱在怀里,“郡主!不可如此胡闹!”
长孙蛮招手让何错过来,皱起小眉毛,严肃道:“何叔,我爹让你保护我,没让你跟人茬架。你在这儿打过瘾了,待会儿来追兵了怎么办?要是再来个追兵,一不小心把我掳走了……”
何错立时冷下脸,再也不见吊儿郎当的神色,“郡主,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准备转移。”
长孙蛮松口气,一手拍拍何错的肩,一手又拍拍王野的臂膀,满怀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何错:……?
王野:……?
完全没意识到不对的长孙蛮又指挥起来,“那个,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咱们一会儿就进林子去。留两个人在外面盯着动静,以防我爹他们回来后找不到人。”
人小言轻,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各自朝自家领头看去。却见两位大统领立在那儿,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何大统领脾气不好,还拔剑低喝道:“谁的耳朵不好使,我来给你治治。”
死士们如鸟兽散,亲卫们默默收起兵器。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在清扫痕迹这点上,花样百出。不一会儿,余下两个暗哨后,一行人竞相遁入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大概是伤兵太多,再加上已经完成了任务,骑兵们心思松懈,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停在一处密林中。
骑兵头子左右环视一圈,吩咐人下去安营。他动了动胳膊,散乱如云的鬓发滑落,粗砺大掌一撩,露出了美人沉沉昏睡的芙蓉面。
校尉跟在身旁,不自觉看愣了神。他吞咽两声,忍不住赞叹道:“罗将军,这就是长安那位嫡长公主?果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被唤将军的罗猛冷哼一声,眼里却流露出贪婪的欲望。他不断抚摸着手心秀发,只感觉像握着一匹绵软冰凉的上好绸缎。
渐渐地,罗猛呼吸急促起来。他猛一抬头,厉声喝向校尉:“让安营的人动作快点!”
校尉也是男人,自然明白将军想干什么。可更重要的,还有刺史王岳压在头上的铁令。
“将军,刺史大人交代了,务必要把人尽快带回冀州。而且,刺史似乎不想为难……”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老子让你去你就去,再多说一句话,老子废了你!”
罗猛凶神恶煞地说完一通,抱着人下马。
营帐才刚扎了一半,他已经等不急了。罗猛粗着声音,命人原地休整,一刻也不肯多待就扬长而去。
左右围观的士兵们拥上来,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互相劝解校尉。等一番畅谈终了,年长者拍拍校尉的肩,叹道:“唉,咱们将军就是好这口,您也别上纲上线了。刺史大人又如何?在军营里,还是咱们将军说了算!”
校尉忍下胸口那阵郁气,愤愤朝树林望了那一眼。
真是可惜了!
好好一个美人,居然被罗猛那样的大老粗给……
“嘭――!”校尉的神思猛被打断。
士兵们迅速警戒起来,当即四散拿起兵器,校尉也连忙奔向战马。他们是骑兵,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出最大优势。
只可惜晚了一步。
突袭而来的长刀斩落马头,校尉摔在地上,尘土飞扬,兜头蒙了一脸。他仓皇失措地抬起头,看见高扬的马蹄从鼻尖蹭过,紧接着,狠狠砸进他脸旁的泥土里。
黄昏交际,炽烈的冬阳从天幕滚落,带来一片金灿灿的光芒。
男人坐在马背上,颔尖雪白,薄唇艳艳。他手中窄长的乌金刀顿在半空,刃尖滴血,像黑暗中的狼,死死地咬住了猎物。
“人在哪里?”
在死亡面前,校尉终于认出了男人。之前经历的一场大战还历历在目,恐惧从心底爬起,他颤抖着手,指了指那方幽深的树林。
“将……将军,去那儿……长公。”最后一字,淹没在校尉被割裂的咽喉里。
“咕噜咕噜”几声,血水剧烈喷射,眨眼间染红了男人胯'下骏马。
他低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头颅。
“清扫此地,一个不留。”
“是!”
跟随而来的三十名死士领了命令,手下功夫更加狠辣。
猛然间,散过一道浓重血味儿的风,得闲的死士凝眼望去,只看到君侯的背影消失在林间。
……
林间茂密,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荆棘交错分布,罗猛顾着怀中美人,走得很是小心。可他到底是个粗人,没走几步路,手臂上垂着的乌发就挂住了杂枝。
头皮扯动的疼痛感,终于将萧望舒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罗猛粗中有细,不然也当不上一营之长。萧望舒醒来的那一时刻,他就发现了异动。
周围杂草虽多,但也灌木林立,是个天为被地为席的好地方。罗猛忍住濒于崩溃的欲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美人放在草堆上。
“长公主……美人儿,老子,我乃冀州守军骑兵营的罗猛将军。你不要担心,我这人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向来怜香惜玉,只要你……”
萧望舒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明白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厌恶至极地别过脸,冷淡的神色不复存在。
京畿大权被夺,依丹阳的性子,恐怕早已传递风声给了司隶部边防。王野人手不够,根本无法脱身去搬救兵。再者说,就算搬来了救兵,这会儿功夫也是来不及的。
萧望舒闭紧眼,深深吸口气,胸口的钝痛感逐渐加剧,像足尖下踩着的利刃,痛楚几乎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她只能蜷缩起手,用指甲掐入掌心,以图最后那份清醒。
事已至此,似乎除了一死,再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免受这场横灾。但她不能死。萧望舒想,在很久以前,她就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了。
她得活下去,她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OO@@的衣带拂过枝桠,盔甲沉沉坠在地上,静谧林间,那阵粗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萧望舒猛然睁开眼,死死盯着罗猛,趁他取下最后一件护甲时,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推开,挣扎着往后爬去。
罗猛勃然大怒,他伸手欲抓住她的头发:“跑,你还敢跟我跑!信不信老子把你――”声音戛然而止。
林间回荡着“嗬嗬”粗声,不一会儿就逐渐归于静谧。
“锵。”长刀回鞘。
有人蹲下身,大片大片的织金白缎落在草间,眼见着惹上尘埃,却无人在意。他只伸出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地、缓慢地抬起她的下巴。
乌发散乱的美人伏在地上,她仍然剧缩着瞳孔,惨白的脸上一片死寂。
长孙无妄静静看着她,眼底翻滚着汹涌暗潮。玉肌温凉,他重重摩挲着,良久,蓦然一声冷笑。
如嗜血的狼。
第24章 嵯峨(六)
黄昏悄然退去,暮色四合。林子里倏忽掠过几声雀鸣。
萧望舒眼睫一颤,终于从濒死之地回魂。
她抬眼,涣散的瞳光凝聚。草木渐明,稀疏簇拥在指缝间,色泽枯败。再往前,是矜贵清雅的织金白缎,落着几滴浓郁作呕的鲜血。
萧望舒狠狠拂落那只手。
乌发垂散,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小巧挺拔的鼻尖。她哑着声音:“别碰孤。”
长刀杵地,男人懒懒起身。最后一抹残光尽数挡没,阴影像回潮的江水,困住了那方美人。
他提刀欲行,“一刻钟后返程。长公主走不走,自便。”
美人扶着树站起来,脊背挺直,缓慢而稳稳地,不留给任何人窥伺异常的机会。
长孙无妄眄目,嘴角漠然。他手一抬,乌金长刀拨开荆棘。转瞬合拢,掩去了男人离开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萧望舒才慢慢弯腰。
她死死地、用力地捂住了唇。
细白指腹间,一滴鲜艳朱色砸落。她靠在树上,胸口震颤,如缺氧的鱼。却又缓慢地、极尽细致地拭尽血痕。
萧望舒垂眼,收紧手心素绢,面无波澜地转过身。
下一秒,她被狠狠抵在树上。
窄长黑鞘压着腰身,萧望舒别过脸。流云英英,月色清幽,露出他一半冰冷的面容。
……
在野外生存上,幽州死士显然比公主府亲卫好太多。
密林多蚁虫,长孙蛮被王野抱在怀里,何错正忙着布置死士。万幸的是,幽州人马携带了行囊,等一应安置完毕后,月亮已悄悄挂在树梢。
冬夜寒冷,即使是有王野挡去大半寒风,长孙蛮还是冷得直打喷嚏。何错沉着脸,死士们终于从杂乱的行囊里翻出了兽皮毯子。往地上一铺,再用狐裘紧紧裹着,小姑娘缩在毛绒绒里,露出了一双乌黑溜圆的鹿眼。
王野皱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夜里寒气重,若不生火,郡主扛不住的。”
何错心下明白,但他还是面容凝重地拒绝道:“不行,追击路上最忌暴露,一旦明火,很有可能会招来敌军。”
“那就取点银霜炭过来,我替郡主热一热手炉。”
何错微愣,随即摇头,“我们匆忙行路,一切都从简收拾。只带了寻常火炭,且是备与路上应急用的。”
王野也是死士出身,自然明白。
“火炭烟气太重,郡主是受不了的……”
“不用啦,我这样挺好的。”愁眉不展的两人低头,看见小姑娘乖乖坐在那儿。
何错脸色微松,他蹲下身,愧疚道:“抱歉郡主,是属下失职,没有考虑周全。”
王野沉默不语地蹲下身,为长孙蛮掖了掖狐裘。
长孙蛮否认道:“这又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些事。”
她还待再说,旁边灌木突然一阵异动。王野何错对视一眼,迅速拔出兵器,示意众人戒备。等了一会儿,一个人影现出来,却是前方盯守的死士。
何错警觉,没有放下剑。不待问话,死士脸色难看地回禀道:“统领!一里开外正有大量兵力靠近,据动静判断,应是不少于千人!”
众人呼吸发紧。
何错当机立断吩咐道:“你回去继续留守。其余人等速速收整行囊!”
死士刚走没多久,另一人也回来了。
何错脸色不善,道:“又发生了什么?”
“统领,情况有变。”他看了眼王野,“领军之人,似乎与公主府有关。”
众人看向王野。
王野招来亲卫,命其前去查探。长孙蛮疑惑问他:“你是如何得知有关的?”
“回禀郡主,行军前列有两人为公主府亲卫。他们看起来目的明显,路上不作停留,是直冲此地奔来。”
长孙蛮问王野:“阿娘在京中还有兵力?”
王野看了眼何错,没有回答。后者抱剑冷哼:“都到了这般田地,还藏着掖着。真不怕是去见阎王!”
长孙蛮头疼,她瞪眼何错,转脸劝说王野:“王叔,你不说清楚,我们如何判断来者是敌是友?”
关乎性命,王野下颚绷紧,沉声道:“长安兵力三分,除却南北两军,还有就是各府散兵。北军执金吾已被围剿,南军卫尉府生变。若是各府散兵…殿下手里再留千人,不算难事。”
长孙蛮若有所思,她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正巧,派去查探的亲卫回来了。
王野问:“可看清楚了?”
“是我们的人。看衣着形制,那两人应是昨日布在前一里处的暗哨。”
王野微松,再问:“领军之人可认得?”
亲卫忙不迭点头,“正是御史丞傅誉大人。”
公主府亲卫们齐齐松了口气。既然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便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王野朝何错点头,道:“此人乃殿下一手提拔,他带兵过来,应是支援殿下,可信。”
何错思考少许,颔首吩咐那名盯守前方的死士:“你过去……”
“等等。”
何错停下,与王野同时看向长孙蛮。小姑娘皱紧眉,摇头道:“不对,别过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眼,还是何错先反应过来,问她:“郡主?”
长孙蛮抬起头,目光渐渐坚定。她掷地有声地命令道:“让所有人立刻隐蔽!那不是援军,是敌人。”
王野蹲下身,“郡主怎会如此说?”
长孙蛮注视着他的眼睛,问:“我阿娘的计划里,是不是要让你调动三百人。”
王野望了眼何错,斟酌道:“是,殿下清楚燕侯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国宴回来那夜,就在长安各路边防布下了暗哨与弓箭手。我从执金吾带三百人,提前埋伏在南崤道,防止他们冲出长安防线。”
“可是我去找了阿爹,打乱了你们的计划。”
“是。殿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公主府消息递来时,我从城东后侧赶去,结果中了埋伏。”
“那你有没有想过,京郊埋伏的根源就是这次计划的泄露。”
王野一怔。
小姑娘褪去往日娇憨,冷静的小脸上隐隐有几分长公主的影子。
“阿娘少有出错,你与亲卫们也向来谨慎,根本不会有人提前得知你会绕走城东,并在那儿设下重兵埋伏。唯一的解释就是计划泄露,而有人,正等着你们踏入陷阱。”
何错作壁上观旁听了会儿,玩味觑着王野,道:“郡主的意思是,这个叛徒正是御史丞傅誉?”
长孙蛮点头,“正是。在找阿爹之前,魏山扶同我说过孙兴赴任青州之事,他说御史丞这个位置极其重要,可以监察南北两军。所以阿娘用一州刺史加半个丞相府,才为傅誉换得了这个位置。”
何错有些讶然,没想到郡主小小年纪,已经能听懂朝政之事了。
王野的脸色沉郁,他握紧了拳头,眼中愤怒。显然是想通了所有的关节点。
“没错,这个叛徒一定是傅誉。平日执金吾闲置者仅一百人,自那日南崤道与燕侯一役,闲置人数已大大减少。我调度三百人马出行,势必会影响徼循京师,为免敌党纠缠非议,殿下曾召令傅誉假意监察,分散他人视线。”
何错不免唏嘘,“长公主能威慑京中,大多源于她在其他州郡的军权。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围剿了执金吾大半精锐,再控制住北军,内城京畿很容易就被他人接手。公主府平日里严防死守,唯一的机会就是这几日诸侯朝贡。傅誉既是叛徒,任由冀州部曲混入京中,和卫尉府、林家军合谋,这也能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