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舒睁眼,面色无澜,“燕侯,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若是觉得这个东西就能威胁孤,那未免太过可笑。”
她娘刚说完,她爹脸色肉眼可见地一沉。
长孙蛮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长孙无妄指尖一松,那半截玉牌落在掌心,紧紧握住。不消几息功夫,就碎成块落在地上。
他冷笑:“萧望舒,公主府人马损失惨重,到了这个关头,你还敢消耗人力兵分三路,只为递送一个命令。若是暴露行踪,你真不怕无人相护被追杀至死吗?”
她娘神色冷淡:“你放心,长孙氏尚在,孤未达目的,这条命谁也拿不走。燕侯既然已经毁了假令,无事就出去吧。”
长孙无妄盯着她,忽而收了沉色,摇头一笑:“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但阿蛮必须留下。”
萧望舒抬眼,目光凌厉:“不可能。”
“长公主,容我提醒你一句,就算我没拦截到真正的令牌,但驻军奔袭势必要花费半日。我既然得知消息,绝不会原地待命。这里不是长安,也不是你的公主府。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
她爹一撩袍子,转身扬长而去。
厢门大敞,长孙蛮小心瞄着她娘脸色,发现她爹又把她娘气得不轻。
默了好半会儿,萧望舒才闭上眼,沉声唤来王野:“让所有人更换装束,进洛阳。”
王野迟疑着,还是应下:“是。那如何整队入城?若跟幽州人马一同进入,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怀疑。”
大概是她爹一直注意这儿。长孙蛮听到她爹淡声说:“两方人马共分为五队,皆扮做游商,分次入城。一队跟着我们,其余四队入城后,自行待命。”
王野没吭声。
萧望舒静了一静,道:“依他所言。”
……
长孙蛮到今天还是感慨,她爹能当个枭雄,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刚靠近洛阳城门,就被守城将士给拦了下来。大概是人马基数过大,他们分了五队后还是引人怀疑。
何错连忙上前扮演起管事角色。他拦住官兵,双手奉上能代表他们游商身份的文书,点头哈腰道:“官爷,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说着,袖笼里熟练地掏出一袋碎银,塞到了官兵手上。
长孙蛮从厢门缝里瞄得直瞪眼。
这还是那个何木头吗!
官兵颠了两下银子,褶子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抬眉往后面看了眼,压着声说:“这几天上头来人,城内都查的严,你让他们做做样子,我也好交差不是。”
何错心下一紧,却又不敢停顿,连忙谄笑道:“是是是,您说的是,我这就让人准备准备。官爷您先歇歇?”
“马上换差了,你动作快些,别多耽误功夫。”
何错腆着脸笑笑,刚一转身,眉毛就狠狠皱下来。他眼风扫过列队众人,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长孙蛮撅着小屁股,趴在厢门缝上。何错走过来,她看清他脸上粗犷的络腮胡子,以及像煤炭一样的浓眉,没忍住扑哧一笑。
何错借整理马匹的姿势,低声从窗外传话:“他们要打开车厢查看。”
长孙无妄盯了萧望舒一眼,后者别过脸,没开腔。他慢条斯理理着衣袍,道:“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长孙蛮为看好戏,一直坐在厢门边儿的木板上。这会儿她扭过身,才意识到她爹刚刚在说什么。
为了方便入城,她爹半道上改换了一个更小的马车。在这个不大的车厢里,她爹娘之间的距离,显然已经最大化了。
对于平常夫妻来说,这十分可疑。
盔甲声快速临至,长孙蛮一惊,连忙爬起身,飞扑进她娘怀里。萧望舒广袖一垂,掩住小姑娘大半个身子,接着她侧过身垂头,乌发如瀑,将脸挡了个严实。
小姑娘的一双眼睛靠在美人腹间,余光中似有一道沉沉黑影压过来。长孙蛮微愣,鼻息间不仅有她娘的冷香,还裹挟着她爹熟悉的气息。
恍神间,厢门被人推开。长孙蛮连忙埋进了眼。
官兵皱眉,喝道:“那个人,转过身来!”
何错连忙上前解释道:“我家夫人身体不好,时常呕逆,郎君刚给她喂过药,正在整理仪容。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郎君失礼吧。”又是一包碎银塞进了官兵手里。
官兵眉目大松。他摆摆手,笑道:“老弟,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查得严啊。”
何错赔笑。
官兵又往里看了两眼,确实如他所说,满车都是药味儿。他转过身,又往后面巡视去了。
车门关上,长孙蛮急忙从她娘怀里拱出来。可能是躲闪不及,她一脚踩在她爹身上。男人微微撤步,双手搂住了小姑娘的背肩。
长孙蛮昂起头,看见她爹手上握着一根竹枝。似乎是之前换马车时,从路边茶肆后折来的。
她福至心灵,再往她娘头发上一瞄,确实有被碰过的凌乱。
所以……她爹这是给她娘亲自绾发了?
饶是亲眼所见,长孙蛮还是觉得不可能。她爹娘早上还剑拔弩张的,怎么可能这会儿就绾头发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一茬好歹是过去了。
等马车驶过城门口,长孙蛮松口气。她转脸看向她爹,问出自己的疑惑:“阿爹,咱们人这么多,你为什么就只分成五队?要是多分点,分成十队,也不会被官兵怀疑拦下来呀。”
她爹转着指尖竹枝,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带了五张游商文书。”
“……。”
看看,这未雨绸缪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所以,这就是她爹能当枭雄,换她只能当个狗熊。
长孙蛮选择闭麦。
这会儿马车驶进了洛阳内城。他们已经安全走过了外城军防,便没有多大危险了。一行人牵马的牵马,推车的推车,把游商队伍扮演得活灵活现。连何错都闲心起来,往路边早点摊买了一笼肉包,垫垫肚子。
外面的动静热闹起来。长孙蛮掀开车帘,看见外面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流,两侧摊贩簇拥,不远处还有精彩纷呈的杂耍。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甚少离开长安,连东都洛阳也只来了一次。原因无他,只因为她娘每逢年关就闭门不出,天子贺寿的东都盛宴自然也不会参加。那会儿长孙蛮磨了万俟葵许久,才勉强跟着她,一同随皇帝队伍来了一次。
这次有机会,长孙蛮铁定不会放过。她拉着她娘衣袖,叠声叫道:“阿娘阿娘,那儿,那儿好玩!我们出去看看。”
萧望舒果断拒绝:“不行,这里人太多。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身子弱不能下去。”
“我想看看糖人儿嘛,魏山扶说,这里的糖人儿可甜可甜了。”
长孙蛮软着声音,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看得萧望舒别过脸,不欲理她。
眼看没着落了,长孙蛮泫然欲泣。
好在旁边还坐了个她爹。长孙无妄牵起她的手,问:“阿蛮想下去玩儿吗?”
“嗯嗯。”
“那走吧。”
长孙蛮有点呆,没想到她爹这么好说话。
不过她没忘记亲亲公主娘。小姑娘拉起萧望舒的手,“阿娘,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逛街可好玩儿了,你跟我一起逛一逛,心情也会好很多的。”
她实在是不想萧望舒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天天压抑活着,心理上又出毛病。
萧望舒看了眼斜倚厢门的男人,抿唇没说话。长孙蛮手上使力,往后拖她起身:“阿娘,走嘛。”
正巧厢门一推开,冬阳的光洒进来,落在小姑娘的发上,细软澄黄。萧望舒眯起眼睛,不自觉松了力道,摸了摸那片温暖的碎发。她轻轻应道:“好。”
转身下车的长孙无妄身形微滞。他立在马旁,眯眼看着弯腰出来的萧望舒,眼角的笑意很轻,却比平日柔和了不少。
长孙蛮一心想着玩儿,自然没去管她爹娘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反正她已经看开了,她爹娘不互捅刀子就善哉善哉。
洛阳街市繁华,比之长安更多了一份畅意潇洒。街上到处都是嬉耍玩闹的小孩儿,这要搁长安城里根本就不可能。
没别的,就是家里都拘着学功课。长安勋贵们之间的攀比,那可是腥风血雨,从小到大就没停过。
因为有她爹在,一人顶十个,其他人就都去安置了。长孙蛮牵着她娘的手,一会儿去摸摸五彩风车,一会儿又去玩玩泥人儿,嘴角挂在耳朵边就没下来过。
萧望舒看她这般高兴,脸上也带着淡淡笑容。她爹走在旁边,俨然看去,就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握着糖人儿东瞅西瞅的长孙蛮眼花缭乱。她左一打量,右一张望,视线瞄见小摊上挂着的毛茸簪花,眼里一喜,忙不迭拖着她娘又往这处奔。
“阿娘你看,我要这朵绒花……”
“嘘。”
长孙蛮的声音被她爹打断。
她疑惑回头,看见热闹长街的尽头,走来一列官兵。领头人手中握着一卷画像,正拉扯路人相看。
画中是谁,不言而明。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长孙蛮惊惧朝她娘望去。
却陡然愣怔。
冬阳灿烂,暖黄的光镀在男人指尖。他勾起胭脂,修长的手滑过美人眉梢,如一笔点睛,赫然将她久居高位的凌厉压下。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萧望舒仍有些怔忪。长孙无妄挑眉,手低垂,指腹按着那瓣唇,重重摩挲一掠。
那抹绯红如水中游龙,破开了她的苍白无色。转眼清绝顿失,艳无双。
周围兵甲声近,嘈杂人群渐渐散开。
归于寂静的最后一刻,男人抬手,低眉慵懒一笑:
“夫人好容颜。”
第28章 洛阳
官兵在身后呼喝:“你们两个,转过身来!”
平地一声雷,惊得长孙蛮回神颤颤肩。她手上糖人儿一歪,往脸上糊了个严实。
领将虎目一扫,落在长孙蛮身上。立刻有官兵上前驱赶:“去去去,哪家的泥娃娃,还不赶紧歇家去!”
长孙蛮一噎,很想小声逼逼。但保命要紧,她踯躅着步子,瞄眼看看她爹娘。
她爹笑得如沐春风,拱手赔罪:“官爷莫怪,这是我家小女。家里胡闹惯了,平日也没个正行。”
官兵还想说什么,被领将拦下。他侧过脸,对那人低喝道:“退下!”
一声令出,官兵们讪讪低头。
领将推开画卷,沉声:“郎君且让让,我等公务在身,需得查看一番夫人容颜。”
“这……”
她爹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直看得长孙蛮一愣一愣的。
领将脸色微沉,虎目盯紧了他身后的裙罗,喝道:“还不快闪开!干扰官兵行事,可是想进洛阳大牢看看!”
她爹忙不迭苦笑,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只是内子体弱,昨夜才刚生了一场大病。她素来胆小羞赧,您这儿这么多威风凛凛的官爷,恐会吓着她。”
长孙蛮瞠目结舌。
她终于明白了,何错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胆小羞赧,这种词八竿子都打不到她娘头上,也就她爹能面不改色地张口胡咧咧。
她爹还抬手,打算掏掏袖口给银子。长孙蛮心下连声啧啧。
领将是洛阳城军里为数不多的好男人,正巧他妻子前几日也生了场大病。思及此,他脸色微微和缓,摆手让人退后,道:“速速让开。”
长孙无妄手微顿,他不动声色收回手,低眼道:“多谢官爷体恤。”
磨蹭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爹唱罢,她娘又登场。
“你,抬起头来。”
她娘明显可见地身子一抖,然后捏紧衣袖,颤颤巍巍几下,小心抬起头。呼吸间又埋低了脸,拉住男人衣袖。她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迅速缩在背后,不肯再出来。
长孙蛮差点握不住糖人儿。好家伙,她爹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饶是家中已有妻儿,领将还是看得一愣。
美人胭脂点眉,面靥艳,但眉目中还是透出些许病弱憔悴,一看就知刚得过大病。
她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重重咳嗽两声,好歹是唤回了神智。
领将抵拳清咳,抻着画卷正色细看。虽然只有惊鸿一面,但其人冶艳丽,显然与画中清冷女子不符。
他瞅来瞅去,实在没看出什么,遂收了手,带人往前离去。
长孙蛮悬吊吊的心,缓缓落下。
男人又恢复懒懒笑意。他拿起摊上丝绢,蹲下身,轻柔擦拭小姑娘的脸蛋。瞧着她鹿眼清澈,懵懂娇憨,长孙无妄不免轻笑:“小馋猫,该回神了。”
长孙蛮抬头,瞥见她娘神色冷淡地挑选幕篱。
她鼓了鼓腮帮子,哼哼:“要不是我聪明,依葫芦画瓢,我这个被人遗忘的小白菜,就要被别人捡走了。”
正慢条斯理擦脸的男人手上一顿。背过身拿起幕篱的美人身子一僵。
长孙蛮装模作样,猫猫叹气。
……
经过这一遭,长孙蛮也歇了心思,乖乖回了客栈。
他们走到三楼雅间。长孙蛮跟萧望舒住一处,长孙无妄住另一处。
分别时,长孙蛮想了想,还是问出那个疑惑:“阿爹,你怎么料到那人会听你的话,让官兵都后退?”
她爹实诚摇头:“我没料到。我本来打算给他塞银子的。军中多劳苦,这些年朝廷派下的徭役赋税又重,他们官兵一般都不会拒绝好处。”
那这还真是运气好。长孙蛮再问:“要是给银子也不行呢?”
她爹笑道:“给银子都不行,那就是军中少有的良兵。这种人,既不在我方阵营,又对我的敌人忠心耿耿,惟有取他性命,才能永绝后患。不然任其成长,指不定会是我军威胁。”
长孙蛮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她爹这么直白。她娘冷着脸,拉着她走回了房间。
等两母女进去后,长孙无妄也回到了房间。他摸出怀中的折扇,打开放在案上,任由天光洒露,照见那张陈旧的砑金宣。
过了好半会儿,他唤来何错:“你去挑几人,让他们避开洛阳防线,出去后立刻前往并州,调查玄衡军覆灭一事。”
何错愕然,“君侯,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死士们寻访并州六郡,无一例外都是司青衡冒进领军,致使玄衡军受伏。这结果虽与朝堂军报有些许出入,但足够证明不是我们幽州的错。”
室内阒然。长孙无妄垂眸,淡声道:“再查。”
何错默了会儿,低头应下。
男人探出手,指腹在砑金宣上摩擦,他想了片刻,又吩咐说:“这次挑年轻点的过去,不要让老头子那辈的人掺和。并州那边,也不必知会毕显,一切暗中行事。”
言下之意,便是对当年查访之事有所怀疑了。何错手心发汗,他埋下脸,喉咙发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