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可是朝中大臣一等一看重的事,就不说公主会被如何叨念,就是几年前声名遐迩到如今甘居廷尉府一隅的魏大人,也被众位大臣的热心问候搅得头疼。
虽然国朝圣手秦互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并言朝阳公主与驸马二人身体康健,并无问题。至于缘何迟迟不得子嗣,那就是上天机缘的事,老天爷不给机会,再怎么也急不得。
这简直就是救人于水火的活菩萨。
长孙蛮与魏山扶两个天天被人叨念的可怜人几乎要感动得落泪了。
作为神医葛玄晏的关门弟子,秦互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众位朝臣听罢,只能将满肚子的谏言憋回嘴里。朝阳公主不愿休夫另择佳婿,驸马不愿大度送人入东宫,那还能怎么地,只能凑合着过呗!
春娘听不得那些女眷嚼舌根子,曾一度硬气指着一名老夫人的鼻子痛斥目无尊卑,老夫人惊得嘴里的碎碎念都停了会儿,那句不下蛋的母鸡憋在舌头尖,到底不敢再说出来。
这一举措连萧望舒也不禁侧目。
后来嘛,听闻消息赶过来领人的朝臣跪在奉义门等了两个时辰,那位从宴席上匆匆离去的老夫人这才回了家。
经此一事,女眷们再也不敢胡乱说些什么了。连当初传得有鼻有眼的新婚趣闻也消失了个干净。东宫里婢仆成群,却都安安分分,察觉出了这不同寻常的沉重。
长孙蛮被春娘叨念惯了。她依旧同往日一般览看奏疏,这是萧望舒分给她的政务。
日头升到正当空,便是午时了。今日魏山扶要在廷尉府忙到夜深,中午不会回来吃饭。
长孙蛮收起笔,整理好案上批阅过的奏疏,递给小黄门,道:“顶上这一本传给万俟大人。请她务必在三日之内施行下去。”
春娘端着一碗药,端端正正搁在饭菜跟前。
长孙蛮叫苦不迭挥挥手,“不喝不喝。”
“这是养颜滋补之药,您最近都瘦了许多。”
“我这是苦夏来着。”
“公主。”春娘恳切递上药,“您就喝一口吧,这个药不会苦的。”
长孙蛮叹口气。
早在几年前她就察觉出春娘不安,也多次劝过她不要看得太重。饶是魏山扶都出面调停了多次,奈何她这位乳嬷放不下心,依然忧心忡忡。
“春娘,我不喝。”
她按下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们。但如秦互所说,子嗣之事强求不得。就算我喝下了这些药,也不会怀上孩子的。”
“可是那些人不会容许的。”春娘哽噎道:“明年您就二十五岁啦,陛下在这个年纪时,您已经是个七岁的小姑娘了,会跳会闹,还总会逗我们欢笑。”
长孙蛮无奈。她当然知道自己若无所出,对朝臣意味着什么。这几年她爹娘虽然没有提及此事,但镇压朝堂上的声音已是不易,长此以往下去,不说长孙蛮自己,就是魏山扶的压力也很大。
可他们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互相保护着对方,待在一处时甚少提及此事。
有一日长孙蛮实在憋得不行了,开口问他怎么办,后者依旧靠着软枕看书,懒懒散散答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嘛。”
“可是我家真有皇位要继承诶。”
“哦。”
长孙蛮不满他如此态度,扑上去又踢又咬,身披大氅的青年一把按住她,牢牢裹在怀里。
那本书丢在枕边,他低头吻了吻她鼻尖,“秦互都说咱俩没问题,你着什么急。”
“我没急。”
“没急你咬我?”
她没说话了,勾着他脖子使劲往怀里钻。
这一下惹得他放声大笑,不安分的手滑入衾衣,“那要不这次你忍一忍?”
“忍什么?”
烛火被劲风吹灭,她只来得及一声惊呼,接下来悉数吞没在他唇齿中。
……
三年一度的鹿鸣宴举办在上林苑中。
若非要事,朝中众位大臣都携女眷前往。男女大防不再像前朝严苛,官员亲眷借此良机寻觅佳婿也时而有之。可听说了,今年的状元榜眼都是名俏郎君,只榜上第三名探花是个不大起眼的姑娘家。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魏乔来的时候,正值登科进士们唱念诗经,前头站着的那位纤细少女身姿笔直,一身学子袍靛青如水,颇为注目。
有眼尖的瞥见他,忙堆起笑来拱手奉承道:“难得难得,魏少史也来凑热闹,不如同某一道游赏上林苑风光?”
魏乔一笑,掩去被人打断的不耐。
旁边同僚凑过来,打趣一声:“诶,咱们少史大人可是第一届新科盛会的状元郎,对这鹿鸣宴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刘大人,不劳您费心了。”
马屁没拍好的朝臣悻悻离去。
魏乔吊儿郎当转了转扇子,一把敲在同僚头上,“你话挺多啊。”
“这不是见您不耐烦嘛。”
魏乔不置可否。
再一抬眼,来来往往过客熙攘,先前还在那处唱念诗经的诸人散在人群里,踪迹难寻。
他拍了拍扇子,收起心思,举步朝他兄嫂那儿走去。八角亭下阴凉之地,朝阳公主的席案摆在正中央,鹿鸣宴游走人群皆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些许。越靠近那处,人声小了许多,似生怕扰着清净。
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魏乔扇子一停,眯眼看向那道靛青身影。
“二郎,还不快过来。”魏山扶朝他招招手,魏乔从善如流踏上亭阶。
还没开口,他嫂子很是高兴地向他介绍到:“二郎,这是赵家六娘阿皎,她今年可厉害了,还夺得了探花呢!”
他侧目,看见往日在寻常人前不苟言笑的赵皎微红着脸,极不自然地腼腆一笑。
“公主过誉了。阿皎今次只夺得了第三,还没有状元郎厉害。”
“你不要妄自菲薄呀,这可是全天下的第三,阿皎比很多人都要厉害!”
赵皎脸更红了,连手都小幅度摆起来,“公主,我、我……”
“咳。”
停在旁边老半天没开尊口说一句话的魏二郎清了清嗓子。
“探花当然没状元郎厉害。”
赵皎笑意一僵,这道声音总算提醒她从腼腆中脱离出来。面色恢复板正的少女循声抬头――
“咔嚓”裂开了。
“贼人!”
“搞清楚我是你口中厉害的状元郎。”
“我两只眼睛告诉我状元郎不长你这样!”她怒气冲冲指向宴中年轻人,点明状元郎是谁。
魏乔耸肩,扇子抵在颔下,“我又没说是这次的。难道在新任赵探花眼里,以前的状元郎就不算了吗?又或者说,我可以理解为赵探花是在无视陛下恩典?”
赵皎是平就殿里出了名的恪守规矩,这句话实在是有些重了。
她咬紧唇,呼吸都重了几分。
另一边,东宫夫妇面面相觑一眼,实在不知道这出冤家路窄怎么唱起来的。
“等会儿,你先别说话。”
长孙蛮瞪眼魏乔,把赵皎拉过来,挡在身后。
魏乔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一抬头得到兄长死亡警告,立马安分下来。
长孙蛮苦口婆心劝道:“我说二郎,人家一个小姑娘,好不容易考了个好名次,本来就该夸一夸,你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魏乔可不依了。他眉毛一挑,扇子哗的一声打开了,“谁让她迎面说些胡话。”
赵皎也不是个软脾气,当即顶回去:“我才不会说胡话,分明就是你敢做不敢当!”
“我哪里敢做不敢当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这种人吗?”
“我还需要打听?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事实!”
“你!”
两人争执不休,声音时高时低,长孙蛮只感觉脑袋胀胀的疼。
她抿紧唇,脸色已然有些不好了,喝道:“行了,你们别吵……”
“赵皎!你简直是口出狂言!”
“我口出狂言?魏二郎君,麻烦你仔细想想是谁出言不逊!”
合着这两位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
魏山扶脸色也不算好看。他实在没想到魏乔这么没风度,打算拉住人给他三叔塞回去。
结果扯着魏乔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赵皎一声惊呼:“公主!”
魏山扶回眸,先前还言笑晏晏同他打闹的人儿似睡着了般,在少女怀中闭紧了眼。
……
鹿鸣宴上朝阳公主无故晕厥,惊得高座上的二圣都洒了酒杯。
那位在廷尉府积威甚重的驸马爷不见平日淡色,慌不择路抱起人就要往太医署冲,好在旁人还有理智,一边说去请秦太医过来,一边将人往东宫引去。
再后来――
长孙蛮蒙起被子,觉得自己还是要点脸面。
至于被子外面那个一直傻乐的人,她就暂且当做不认识好了。
不过……
锦被里,她蜷着身子,小心翼翼把手放在腹间,似怀揣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宝宝,很高兴你的到来。
第112章 爱情喜剧
萧望舒出身豪门。
顾名思义,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打小过着公主般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摘星星明天要月亮,十三岁时就踩着英皇歌剧院的地板即兴来了段天鹅湖,努里耶夫看了也得显灵鼓个掌。
她聪明好学,又美得天怒人怨,除了有花不完的金钱,还有认不完的兄弟姐妹,明面上的私底下的手拉手能组个足球队,十分符合豪门界民情。
因此不论广义狭义,萧大小姐都跟传说中随时随地能上演泼天狗血的玛丽苏人设差不离。
一般来说,上帝关门时会顺手打开一扇窗。这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胡说,至少在哲学家辩证百年的结论里人生得失总是守恒的,换个通俗点的说法,风水轮流转,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继位非洲大部落酋长还是罗马欧皇。以上是著名的欧非定律,而著名的迪某尼定律告诉我们,每一个公主都有不尽人意的时候。
遗憾的是萧望舒也有这样的“不如意”。
联姻失败的产物大抵都是如此:生母去世得早,亲爹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年年都有沧海遗珠上门寻亲,谁也说不清最后的萧太太是第几任小五小六阿猫阿狗。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爹,好在萧望舒背后还有个蜚声中外的舅舅撑腰,几十年来纵横外交界少有败绩,最擅长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
对付这种政要名门大多数人选择腆着脸赔笑,毕竟偶尔一句不落好轻则损失颜面,重则连带自家股票几个月全线飘绿,典型诸如萧家掌权人萧望舒她爷,出了名的好面。
如此这般,迫于爷爷老人家手握大权,渣爹干脆利落当起了甩手掌柜,管生不管养常年不着家,任谁来上眼药都是两袖清风绝对公平。于是乎后妈没人撑腰,只能一心扑在外面跟莺莺燕燕们互扯头花,惟恐一个不慎被人撬了萧家儿媳的宝座。
所以在数任萧太太面前,萧望舒的腰杆挺得梆硬,十几年来大小姐的派头比谁都足。
但萧望舒的不如意并不只在这一个方面上。正所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由上面提到过的欧非定律可知:人是不可能顺心如意一辈子的,幸运女神总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
而萧望舒十七岁那年被一场车祸彻底粉碎了平静生活。她舅舅的黑白遗像挂在祭奠仪式上,算是真真正正成了一名教科书上的著名外交家。
其实一切都还有补救的希望,萧望舒也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年,捡起她舅舅的人脉缝缝补补――本来生活还可以重归平静――她继续做萧家说一不二的大小姐,没有任何一位萧太太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可惜事与愿违。“本来”两个字就足以道尽这其中的心酸曲折,总而言之,萧望舒的十七岁算得上一句倒霉透顶。
因为她遇见了长孙无妄。
……
长孙无妄打小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跟萧望舒的家庭情况不同,长孙家三代单传,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个独苗。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但凡出个门都是保镖开道管家随行,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黑西装黑墨镜,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祖上上数三代还在港城黑吃黑。
为了守好这根独苗,家族里的老人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严,上至管家下至仆佣,三令五申势必要为少爷排除一切风险,从饮食到教育无一不是高薪聘请私人登门,故而长孙无妄长至十三岁就没接触几个同龄人。
等到长孙无妄可以接手家族事务后,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大刀阔斧地清理人员,包括但不限于那些叨念他循规蹈矩的家族老人们。第二件就是以掌权人的身份首次出席一场正式会晤。
很不巧的是,秘书处综合考量下来筛选出了萧望舒她舅舅的葬礼。
气氛不会太热闹可以保证保镖们有足够的发挥空间,随时随地监视住少爷的安全。而这次到场人员从政从商皆有,平日里少有聚齐的上界名流几乎来了大半,足以达到长孙无妄这次亮相外界的目的。
前面说了,长孙无妄小时候被人过度保护没怎么接触过同龄人,按理说一般人在这种封闭环境下不会成长得太健康,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心理疾病。
但长孙无妄不是一般人。他心理倒是没什么毛病,他只是单纯觉得没意思――简单来说,他从来不在乎什么,也从来没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
如果言情小说里的霸总照进现实,单从千亿身价容貌到随心所欲绝不考虑后果的性格来看,长孙无妄就是活脱脱的绿江在逃男主。
毕竟在他眼中“天凉王破”是真的可以有。
这种“看什么都没意思”从长孙无妄的幼年一直持续到了十七岁。
直到在这场暗流涌动的葬礼上,财阀们你来我往,攀谈利益,他从人群里脱身,一眼看见楼道里忙着擦眼泪的萧望舒。
实话实说,长孙无妄虽然不怎么出席公众场合,但基本审美还是有的。他必须承认萧望舒长得不错,应该说是十分好看。
壁灯打在玫瑰花窗上,复色光穿过窗镜投射下大片绚丽色散,她像只受了惊的知更鸟,侧过线条流畅的脸庞,瞳仁带着水色,微垂的眼尾有些红。
不过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同理,长孙无妄此时此刻只感觉眼前是朵漂亮的花。
出于礼节,出于对美丽事物的高容忍度,再加上今天在别人的主场上谈了好几个合作,他挪出一点耐心客气道:“请节哀。”
他说完这句,尤觉得有些不够。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好心作祟,想让这朵美丽的花再存活些时日。
在面前人刚要客气致谢时,长孙无妄抬起手打断她,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意为指教:“萧小姐,与其着眼于此刻哭泣,不如把目光放在更长远有利的地方。这个世界适者生存,名利场里的眼泪只会令人发笑,而无法化为你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