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夕一愣,惊讶道:“温姑娘竟然知道舍弟的住处?”
温宛意点点头,道:“之前元萱出来时在医馆门前偶然遇到过令弟。”
元萱接话道:“他当时有些难处,我回府后告知了我家姑娘,姑娘心善,便叮嘱我去照应一二,渐渐便也认熟了地方。”
轻飘飘几句话,却叫江闻夕心中百感交集。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身旁的温宛意,突然觉得对方看得一直都很清楚,他对那对母子的恨,以及心中的纠结犹豫,她都知道,甚至他最后反悔来接人回家,她也料到了。
她出手去接济那两人,便是为他铺好了后路,让那对母子坚持活到年节之后,也让他能够在悔恨后不至于真的于事无补。
她这么好的人,如和暖的春风拂过他狭隘的心间,悄然疗愈他的千疮百孔,却不嫌弃他的卑劣。
江闻夕一时无言,手指略显局促蜷起,轻轻勾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温宛意并未察觉他的小动作,而是和元萱一起朝着江文朝的住处走去……
茶楼上,白景辰已经有一段时间见不着温宛意了,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可偏偏面前的几人还没有停住话头,也不便突兀离场。
他拿起茶盏低头浅饮半口,润喉的同时,掩饰自己跟随温宛意飘到外面的心思,随后,那口茶水下肚,他目光缓缓落到侃侃而谈的陆氏身上——这位富甲一方的商贾完全不似印象中的商人膀大腰圆的豪横形象,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画七娘那些岁月的囚禁,此人瞧着黑、瘦、精明,给人的感觉宛如“束脩六礼”中的肉干,想要说服此人,得废些牙口才行。
“左姑娘的医馆,星然姑娘的紫微记,穆兄的茶楼,在下的鱼跃鸢飞楼,都是方便接头的好地方,既能掩人耳目,又能方便王爷调配,依我看啊,这瑞京城就不必另建书院了,不然拆了哪处去充当书院都得不偿失。”陆知筠说话只挑好听的,把在场几人轮流捧了一遍,才隐晦地点明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花真金白银在瑞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大兴书院,能在除瑞京城外的小地方修书院已经是他退让后的结果了,如果非要他在瑞京城修建书院的话,那他也得让在场的其他几人吃点儿亏,尝尝割生肉的滋味。
花他的钱,确实和拿刀割肉一样疼。
“星然姑娘身处紫微记,背后却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再想要折腾也是动不得紫微记的,而左姑娘的医馆呢,再才刚建好没几日,莫名其妙地拆了改建书院太过惹人注目,也太令人心疼……在下觉得,要拆也是拆我这茶楼。”穆睿笑着开口,同时又故作苦恼道,“只可惜这地方有些小了,建书院……怕是不够啊。”
陆知筠客气地假笑道:“那按穆兄的意思,莫非是要动我那鱼跃鸢飞楼了?”
“非也,非也。”穆睿揣着袖子,摇头晃脑地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鱼跃鸢飞楼身处霄琼街最繁华地带,怎么能改建书院呢,一来会让陆兄心疼每月的入账,二来书院建到那里,书生们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地求学读书,与咱们王爷扶持读书人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陆知筠抬眼看他:“在下愚钝,但穆兄好像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不如还是径直说亮话吧……”
不过一个“财”字,这陆知筠既不想得罪恒亲王,又抠抠搜搜自己那点儿金银,谈到一半开始讨价还价,叫这屋中的气氛都滞闷不少。
同为江月令令主的左沁听得心烦,起身开窗去了。
陆知筠精明的目光一转,随后从她身上收回,继续笑眯眯地等着穆睿回话。
“陆兄乃生意场上跌宕多年的商人,吃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若连陆兄想不出什么办法,却让我先一步想出来了,岂不是辱了陆兄的一番见识和本事?好在众所周知的是——我们江月山庄的陆兄心胸坦荡,虚怀若谷,就算我夸夸其谈了,陆兄应当也不会介意的吧?”穆睿直视他眼眸,笑道,“既然这几处地方都拆不得,那陆兄可介意另择一些地方兴建书院?毕竟陆兄家大业大,手底下的地方也有不少,为咱们王爷割爱些许,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陆知筠脸上挂着假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才僵着笑说出“愿意”二字:“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还是穆兄考虑得周到啊,是我糊涂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啊,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是在下的荣耀,哪里需要客气地问一句是否愿意呢。”
“虽说兴建书院由陆卿出最多的力,但本王又怎能完全袖手旁观呢,瑞京城兴建书院需要不少银两,哪怕对于富甲一方的陆卿,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恒亲王捏着茶盏,笑道,“本王不愿太过劳烦陆卿,你只管出一些地契,兴建书院的花销算作本王的。”
陆知筠只管和穆睿吵嘴,全然没想到恒亲王会突然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这话一出,他马上坐直了,谨慎地思量对方的话语。
就算恒亲王愿意掏银两,他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了啊?
“王爷美意,我替陆兄心领了,可是王爷您的初衷是帮扶寒门子弟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您向来善行好事不留名,如今书院尚未开始建造就主动掏了银两,我们自己人知道真相当然不会多说,可若不凑巧落到外人耳朵里,岂不是会私下议论王爷您兴建书院是为了拉拢天下文士?万一将来东宫的人再给您扣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还是一件挺棘手的事儿呢。”邓文郁趁着陆知筠犹豫的功夫,马上站出来替他回绝了,“陆兄是我江月山庄的人,所做的决定也和大家伙是一样的,我们只为扶持正统,为王爷一人效力,只要能帮得上您就足矣,谈钱不钱的不妥,况且这区区几千万两对于陆兄而言不过九牛一毛,陆兄掏腰包时连眼睛都不用眨!”
陆知筠肉疼得眼皮都要抽搐了,全凭手指捏紧大腿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崩掉。
“王爷……”他一边抽气一边开口。
而这时候,窗边的左沁突然疑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目光看向那边,却见对方转身对恒亲王道:“王爷,温姑娘跟人离开了呢。”
白景辰神色一凛,连忙起身:“跟谁走了?”
左沁直言:“江闻夕。”
白景辰终于没办法收心继续听下去了,他转而把这摊子事儿留给邓文郁帮着协商,自己匆匆下楼去找人了。
恒亲王走后,陆知筠也不装了,他咬牙看向面前的二人,啧啧道:“文郁穆睿,你们二人可叫我如何是好!”
邓文郁抱着胳膊,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陆兄,我们这是在帮你啊。”
“钱不出在你们身上,你们自然不心疼了。”陆知筠叹道。
“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候,我们同为江月山庄一脉,而我们也是在初见胜局的时刻才拉陆兄入局的,陆兄你也知道,这种可是稳赚不赔的局,咱们王爷将来也是要荣登大统的,陆兄以后说不准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首位吃皇粮的商贾,背靠着将来的天子,陆兄难道还有什么需要发愁的吗?”穆睿拿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了条长长的水渍,连接他们彼此,“陆兄都无需放太长的线就能钓到大鱼,甚至不用担惊受怕地承担风浪,多美的一桩生意,你知不知道。”
陆知筠草率点头:“行行行,你们说的对。”
“好了,陆兄,这钱是真不能由王爷出啊。”邓文郁见他俩说完了,这才出面讲道理,“而今恒亲王府与东宫那边的人争得如火如荼,我们兴建书院确实是为了党争一事,可就算要结党营私,也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断然不能把这件事提到明面上,不然会被东宫那边揪着找麻烦的。更何况我们江月山庄既然选择了王爷,所有的人就必须站到这同一条船上,陆兄不能让王爷觉得我们是不情不愿的,这钱早晚都得出,不如痛快些拿出手,大家都舒心……退一步讲,就像穆兄说的,王爷可是未来的天子,难道还能亏待了陆兄不成?”
“道理是这个道理……”陆知筠还是有些牙疼,但却没办法反驳了。
左沁走过来,顺手帮他把了一脉,言简意赅道:“还有十几年可活,若身子养好了,也能延年不少,但要是触怒了那位,怕是没多久好日子了。”
陆知筠:“……”
好好好,花钱,无怨无悔,不狡辩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上好~~~
第95章 熬鹰
◎她也自身难保了◎
说话间, 邓文郁又提到了另外一人:“更何况,师父近日传信给我,他老人家已然入世, 难得有闲心参与进这朝廷争斗中来, 陆兄可千万不要惹师父生气了。”
“邓贤弟这是哪里的话。”陆知筠笑了起来, 他撩起眼皮睨了对方一眼, 揶揄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 就不会轻易反悔, 之前邓贤弟拿王爷来压我, 而今又把师父搬出来唬人, 是不是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并非刻意搬出师父的名号来压人,此事是真的。”邓文郁叹了口气, 说道, “陆兄如若不信, 可以亲自去问师父。”
“诸位, 容我冒昧问一句, 你们的师父……到底是何许人?”同为令主的左沁实在听不懂了, 便问, “我好似从未听过诸位提到过这位师父。”
“是岸山先生, 那日将江月令亲自交给左姑娘的老者便是了。”邓文郁解释道, “我们的师父曾是左院判的好友, 左院判离世后,师父一直将江月令代为保管,直到传到了左姑娘手上。”
原来是见过的人, 左沁终于将记忆里的面容和人名对应了起来, 便点点头, 不耽误他们继续掰扯话头了。
可话头一旦岔开,这几人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潦草收个尾,以陆知筠的率先告退作罢。
“对了,左沁姑娘,方才王爷匆匆离去,难道真是因为温姑娘跟江闻夕走了吗?”因为王爷走得急,所以邓文郁有些疑惑,“我还以为是左姑娘刻意支开王爷了呢。”
左沁:“亲眼所见,温姑娘是真的跟江闻夕走了。”
邓文郁笑道:“看来咱们王爷醋坛子要翻了。”
穆睿不紧不慢地煮起茶来,同时搭话道:“何止呢,王爷心思都不在这茶楼了,这时候追过去,必然有江闻夕好受的。”
对于这样有趣的场景,邓文郁表示喜闻乐见,并且提议众人跟过去一起看戏。
左沁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但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可行。
他们说这话的同时,温宛意刚巧与江闻夕来到了一处宅院前。
临到门前,江闻夕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地退了半步,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江文朝。
江闻夕难忍地别过视线,去问元萱:“他的病……还拖着没好吗。”
“小公子本来身子就弱,加上这个冬天落了好几次雪,他还忙着照顾自家母亲的病,手忙脚乱的,哪里顾得上自己。”元萱无声地叹了口气,“小病不断,离开江府后基本是泡在药罐子里过来的。”
“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将军推门进去岂不是就知道了?”温宛意直到他又生了犹豫,便率先上前敲了敲门。
江闻夕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场景,他下意识地抬手作势阻拦,想了想,又放下手来,不说话了。
门很快开了。
是江文朝。
江文朝先与温宛意和元萱打过招呼,随后又低声道了声兄长。
长久的沉默后,江闻夕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干巴巴地说了句:“文朝好似又长高了些。”
江文朝把几人邀进宅院,随后又对江闻夕道:“既然哥哥来了,应当也不急着要走吧,不如进屋坐坐,去去周身寒意。”
江闻夕哑然片刻,点点头,意识到江文朝在那一日后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一样黏着自己,也不会再在自己面前耍孩子脾气了。
他如愿以偿地与对方划分了界线,却没有丝毫喜悦,甚至心头还有些空落落的。
虽说是进屋去寒,可屋中炭火也不怎么旺盛,他坐下后,手脚还是半天都无法暖和起来。
而眼下还是回暖后的天气,试想在最冷的那几日,江文朝又是怎么挨过来的呢?
江闻夕突然有些良心难安了,他想,自己其实不至于和江文朝置这么多气的,当初赶对方出府时,对方甚至都没带多少银两,就算中途有温宛意的接济,但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江闻夕怜悯不已,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抬手碰了碰江文朝手指,察觉到冰凉的温度后,主动拢着江文朝的手替他暖了暖,像个慈爱的兄长似的开口问道:“文朝,你的病怎么样了。”
“和之前一样。”江文朝试着抽回了手。
兄弟二人再次相对无言,江闻夕低头看着泛空的手心,也没有继续说话。
温宛意转头看向这兄弟二人,知道江闻夕主动问询一次,已经是主动放下颜面求和了,以他的脾性,颜面比很多东西都重要,一次碰壁,很可能不会有第二次开口追问的机会了。
“其实……”温宛意想了想,还是扯了个善意的谎,“在小公子离开江府后,你哥哥心中很是不放心,所以嘱托我来暗中帮衬。”
江文朝身形一顿,带着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宛意与元萱,试图从她们的神色中看到几分真实:“什么?”
元萱在温宛意的授意下跟话道:“小公子,确实是青阳将军的意思。”
温宛意点头:“是呢。”
江闻夕没想到温宛意会这样说,把这份功全给他归到了身上,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是个没多少同情心的卑劣小人,她明知道的,却还要在江文朝面前替他弥补形象。
真的是……
江闻夕突然觉得对不住很多人,当即眼眶有些烫了,他知道不能让温宛意的话白费了,所以不得不忍着愧疚接下这份好意。
“文朝,当初是哥哥说气话,你要不要……跟我回府。”说这样的软话,江闻夕浑身拧巴又不自在,一句话越说越慢,到后来,几乎快要听不到似的。
江文朝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低头捏住自己手指,突然忍不住开始抹泪。
“抱歉。”江闻夕没想到这小小的谎言,竟然让江文朝有这么大反应,他愣了片刻,抬手去给他擦眼泪。
而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原来是那姨娘从病中醒来,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江闻夕替江文朝擦泪的手指一停,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江文朝并未察觉这个细节,而是匆匆擦干泪后,跑进去查看母亲的情况。
江闻夕看向元萱,听到对方低声道:“大夫说她的重病很难扛过来,眼下已经油尽灯枯的地步了,想来也没几日了。”
江闻夕点点头,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满意,他对江文朝其实没太多意见,那么大一个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江文朝,但只有这姨娘死了,他心中唯一的疙瘩才能消失,可以心无旁骛地接江文朝回家。
江文朝伺候母亲喝完药后,才又出来露面,这次,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恃宠而骄,而是以一个弟弟的身份询问面前的一家之主:“哥,我还能带着母亲回府养病吗?”
江闻夕提了提嘴角:“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