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贤弟,什么是正道。”穆睿陪他坐下,“自古成王败寇,史书由称王者书写,几代王朝更替,‘正道’二字不过是始皇帝及其拥趸者立下的规矩,若是王朝改姓换代,便又是一个新的正道。而今,我朝陛下皇嗣稀薄,只太子与恒亲王二人,其实无论是谁即位,这天下还是白家的,都可以算作正道,至于真正是不是皇室血脉……其实没那么重要。”
“怎么不重要,江月令出现便是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的正统,就算出了错,又怎能说一句不重要?”邓文郁抚膺长叹,“这时局太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知晓天命的执棋人,却不知道,即使知窥探过天命也无力改变什么……”
他们算错了,皇室血脉问题其实出现在他们王爷身上。
“可是所有人都一直提防的太子,千真万确是血脉有异,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分明暗司已经拍案定论——太子母亲贞妃在来中原前就与其他人有染,只是用了秘术,不显怀胎,才偏过了所有人,那为什么……”
邓文郁脑子都快炸了,他抓了抓头发,痛苦万分,“难道是陛下的两个儿子都非他所出?”
“这个结果,是暗司查到的。”穆睿漠然重复一遍,目光平静地看向身边人,“贤弟难道忘记了吗,暗司早已不是持身中正的中立派,他们曾经只听命于陛下,而今……却全都是咱们自己人了。”
“是,是啊。”邓文郁这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从星然姑娘也归顺王爷的那一刻开始,暗司的话就不再是真相了。”
“几十年前的是非、黑白、对错都会随着时间模糊界线,过去的旧人走的走,散的散,要查清真相极其艰难,但扯个谎言却轻而易举,陛下也上了年纪,派暗司去查旧案,也全盘相信暗司,暗司给出的结果不重要,是不是真相也不重要,只要那个结果是陛下想看的,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那便就可以成为当之无愧的真相!”穆睿抓着邓文郁衣襟,看向他眼底,“你看,太子那边不也相信了吗,他自己都觉得自身血脉不正,那还有什么可翻盘的呢?文郁,世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办法再回过头考虑对错和真相了,今日的天象就当是不知道,只管一条路走下去吧,我们说王爷是正统,是正道,就一定是!太子被废后,王爷必须成为储君,这才是众望所归。”
“我要去找师父。”邓文郁痛苦地摇摇头,拉扯着他,“义兄,陪我去见师父,我要听他亲口说出实情。”
“贤弟真是一根筋。”穆睿实在没办法说服他,只好答应了,“那便走吧。”
岸山先生宅院。
树影纵横,灯火幽微,竟是有客来访。
邓文郁和穆睿刚刚到来,却见里面居然有更早的来客,是左沁,她那样的性子能深夜前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所以他们二人便止步门口,等着里面人先商量事情。
左沁一袭白衣,带着几份泛黄的卷宗去找到了岸山先生这里。
“先生,今夜听闻陛下醒了,密诏一出,太子被幽禁东宫,几位重臣也收到了密传,方才已经出发入宫,废黜太子的事情天亮以后就要定下来了。”左沁跪坐,奉上这些卷宗,“恳请先生为我祖父平反冤案。”
“老夫是你祖父的至交好友,亦是他的师弟,说来惭愧,当年你祖父蒙冤入狱,我应该是帮忙的,可那时候江月山庄有过禁令,江月令出世之前,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不能借着江湖势力强行干预因果。”岸山先生遗憾叹息道,“可惜啊,老夫敬仰的左师兄,卷入皇家这些事儿中,多少年如履薄冰,一不小心遭了罪。”
“祖父当年受皇命去翻找贞妃怀胎那段时间记载的册案,用一身医术查明太子的血缘,却被歹人陷害,事情还未查明白,就飞来横祸,蒙冤入狱。”左沁低着头,“整个左家只剩我一人,如今太子倒台,求先生助我左家平反冤案。”
“你祖父的死,确实与太子脱不开关系,若非太子心中有鬼,怎么会畏惧太医院去查血缘,太子不敢与陛下叫板,所以只能挑软柿子捏,可惜你祖父一世才名,就这样潦草收场……得亏是皇后娘娘强行把你接走,关到王府,才避开了一场灾祸。”岸山先生说,“所以,你要常记得娘娘的恩情。”
左沁没有搭话,她心中总是觉得不畅快,虽说确实是皇后保了她一命,可她却觉得憋闷至极,皇后将她送到恒亲王府,不像是躲灾,反而像是囚禁。
她当初自毁,与皇后撕破脸面,也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假情假义……
可是如今岸山先生也这样说,她便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说真的是自己不识好歹,辜负了皇后的恩情?
“既然是平反冤假错案,那左令主为何不寻恒亲王呢,老夫毕竟也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帮不到你什么。”岸山先生端坐一方,说道,“更何况这事儿也不急,而今太子倒台,咱们王爷很快便能荣登正统,这个案子定然会翻盘,左姑娘深夜前来未免有些太过急切了,无妨放宽心,再等等。”
左沁愣住,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岸山先生,此事难道不该急吗?我左家受了这么久的冤屈,如今好不容易能得以平反,为何不急?”
老皇帝在位时的翻案和新帝即位后的翻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前者,是真正的平反冤案,后者,很可能会被外人说是他们左家依附当初恒亲王,才能在后来扭曲是非,抹平当年的案子。
“左令主还是太年轻,撑不住气。”岸山先生摇摇头,拂袖送客,“左令主有这个心意,师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但完全没必要这么急,这件事,再放放吧。”
一股寒意笼罩左沁全身,她收回了心思,感受到了祖父这“至交好友”的凉薄。
罢了,是她今日太急了,急晕了头才来求此人。
她走便是。
左沁收回卷宗,转身欲退。
“且慢。”岸山先生叫住她,“左令主把卷宗留下,老夫细看之后,为你寻个办法。”
左沁这才回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留下了案件卷宗,这才告辞离开。
她走后,邓文郁和穆睿这才露头,结伴就要进门。
邓文郁怀揣着心事,就要走近……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死死拉住他,一把把他拽离了门口。
邓文郁正要问为什么,突然却对上了穆睿闪烁的目光,他心头一跳,连忙小心地往门内望了一眼。
——他们敬仰的师父,左沁祖父深信不疑的师弟与至交好友,竟然,移开小炉上的茶壶,亲手把泛黄卷宗递入炉火,冷淡地看着火焰吞没旧案。
邓文郁整个人僵在原地,天塌了似的,久久无法回神。
“师兄,江月山庄尽是江湖人士,你为何偏偏入了官场,朝堂喋血,风云诡谲,岂是你能去的,不听师弟话,便只能落得如此下场。”岸山先生拨弄炭火,语气平静、低落。
“师父,不要——”邓文郁回过神来的瞬间,慌忙失措地进了门,他扑到炭火边上,恨不得用双手抓出那被火舌吞没的卷宗,可是纸页脆弱,瞬间成为飞灰,他晚了一步,换来至极的崩溃,“师父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啊?”
“案子翻不了,只能烧毁。”岸山先生打开他的手,“小心烫。”
邓文郁跪在地上,恸哭不止:“太子倒台,为什么不能翻案。”
岸山先生冷淡道:“文郁,左院判不是太子杀的。”
“什么?”邓文郁与穆睿皆是一惊。
“若说太子不想被查清,是因为怕血脉一事败露,那如果是皇后派人做的呢。”岸山先生一垂眼眸,“你觉得又是如何。”
“也是怕血脉一事败露。”穆睿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只不过皇后娘娘担心的是——还太子清白。”
岸山先生点头:“左院判死了,太子血脉如何根本查不出来,太子那边会以为是手下人帮忙杀人灭口,而皇帝也以为是太子欲盖弥彰,心中种下猜疑,即使此事不了了之,也会让所有人误会。”
“师父,旭星到底是不是太子,太子是不是正统。”邓文郁只想问这一件事。
“是。”岸山先生道,“太子切实是陛下与贞妃所出。”
“为什么?我们江月山庄难道不是该匡扶正统吗?”邓文郁从未想到是这个结果,眼睛哭红了,也疼的厉害,“为什么骗我!师父为什么要帮着皇后?你说危月星出现是灾祸开始,却又告诉我,危月星只能算是预兆,温宛意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师父你骗我旭星是未来的皇帝,如今的恒亲王,让我这么多年都坚信不疑。师父,王爷真的不是陛下所出吗?”
“文郁,你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贞妃与陛下闹别扭,成天只知道爱恨情仇,每次吵架都让朝臣与百姓遭殃,那贞妃就是梁域派来的祸水!是我们皇后娘娘心怀天下,苦心孤诣地劝陛下重用忠臣,让先丞相的六十四嘉荣令得以颁布,若非娘娘,哪儿来的盛世?娘娘才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一国之母啊。”岸山先生起身,手指苍天,“如果说我们江月山庄的人是为了正统的话,不如说我们是为‘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1],如果为了所谓的正统,让百姓整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那正统有何意!我们存在是为了什么!”
邓文郁跌坐在地,仰头看着自己师父。
“皇室血脉真的没那么重要,我们真正要追求的,是盛世太平,是众生和乐,这才是我们江月山庄真正匡扶的正道。”岸山先生闭上眼睛,沉重吐息,“江月令之所以叫做此名,便是在皓日西沉,天子无所作为时,让江上明月升起,取代昏聩的君王。为了众生太平世,牺牲寥寥几人,也是值得的,为了最后的大业,我们江月山庄的人,包括你、我,都可以为此赴死。”
邓文郁道:“所以……师父你亲眼看着左院判蒙冤入狱,没有出手相助,对吗。”
“当年贞妃身负梁域使命而来,狐媚惑主,骄纵刁蛮,竟效仿那商朝重新恢复炮烙等刑罚,甚至,哄骗陛下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悄然让陛下服下梁域邪术弄出的避子药,惹得陛下再无皇嗣。”岸山先生愤恨道,“若非当时太医院刚好有我们江月山庄的人,左院判及时察觉了此事,将真相告知于我,那妖妃就要得逞了!”
“难怪陛下只两位皇子。”穆睿感慨,“那贞妃果真是妖女。”
邓文郁抬眸:“陛下喝了那邪术方子,再无后嗣,所以恒亲王不是陛下所出,对吗。”
“其他的事情,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江月山庄,只需让太子倒台,让那疯女人的血脉别存活于世便好。”岸山先生坐下,沉静道,“王爷的生父是谁,为师也不知,想来也不是陛下,陛下怎么能生得出那样周正清俊的皇子呢。”
邓文郁与穆睿:“……”
作者有话说:
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儒学家张载的《横渠语录》
邓文郁一开始说的天象,在前文67章开头
王爷的出身,大家也可以猜猜,前面是有伏笔的(
第100章 叛乱
◎清君侧◎
“皓日将沉, 天地晦暗,你我便是那燃灯续昼之人。”
“任将军,老夫此行若有去无回, 劳烦将军辅佐太子走完剩下的路。”
“十二部族小国已然动身, 合纵连横之际, 便是清君侧的好时机。”
在废黜太子的诏书拟好之前, 老太傅王恭仲带着贞妃绝笔信入宫面见皇帝,在殿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废太子诏书送出门的瞬间, 那封贞妃绝笔信才递到了皇帝手里。
“贞妃娘娘本欲将此信交于陛下, 却因种种缘由没能亲手奉上, 不得不暂且先交给了太子,当年殿下年幼, 老臣传授太子课业时, 太子便将此信辗转交给老臣保管, 而今老臣犯下滔天大罪, 在太子殿下未知情的情况下私底下为东宫豢养死士, 实在无颜面对太子殿下, 此封密信亦当奉于陛下……”
老皇帝颤抖着手, 珍重地拆开这封信, 当初贞妃弥留之际依旧与自己置气, 两人的心结一直都没有解开, 成为长久的遗憾。
“——恳请陛下三思,收回废黜太子的诏令。”
王恭仲扑地长拜。
决心废太子的老皇帝一夜未睡,眼底的血丝增添不少疲态, 他一眼不眨地看完整封信, 长长地叹了口气:“养不教父之过, 教不严师之惰,错在你身,太子……朕再给他一次机会,来人,去追回诏书。”
东宫。
颓败的太子平静地整理好衣裳,正欲跪下接旨——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父皇竟派人收回了成命。
天光乍破,太子带着几分懒倦眯了眯眼睛,沉静地看着圣旨退回。
“劳盛,去问问,那边发生什么了。”他说。
开熹三十四年。
春和景明之时,十二部族小国联手出兵,大军直逼边境。
军情很快传到了朝堂上,满朝哗然。
向来听话的宵小部族一夜之间全都反叛,南北六国合纵,东西六国连横,步步紧逼,同时给中原施压。
老皇帝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他目眦欲裂,当即把所有武将拎出来想办法。
“陛下,臣年事已高,实在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了。”
“臣惶恐,不敢辜负圣命,特请辞告老,还望陛下应允。”
老皇帝气得不轻:“之前不见你们解甲归田,而今战火烧起来了,一个个的却都撂挑子不干了?”
“陛下,臣的弟兄全都死在了前面几场战役中,一腔热血为江山,可死后,没有人为他们的忠勇正名,他们的妻儿亲眷得不到抚恤关怀,而今文臣当道,甚至枢密院都是文臣主兵,我朝守外虚内这么多年,应该是没有为我们这些武人想过,而今外敌入侵,陛下才能想起我朝的兵士们,可是,陛下您可知,忠良武臣热血已凉,还如何重拾甲胄,冲锋杀敌呢?”
老皇帝一扶脑袋,想起这些年确实亏待了武臣,尤其是上一次与梁域的战事里,不少武将殒命,他却没当一回事,以镇国将军江穆安为首的大大小小十多位武臣没有回京,他也没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本以为击退最有威胁的梁域后,可以换来十多年高枕无忧的和平岁月,那些宵小部族不足为惧,却缺不曾想邻近所有小国联合起来逼迫中原,而他偏偏手下没有多少武将可用,派得上用场的,此刻全在这里和自己叫板。
武将的心寒了,觉得他依旧是在哄骗武臣,一旦战事平定后,就会为了过河拆桥杀害他们这些臣子。
“在你们心里,朕难道是那样出尔反尔的诡诈之人吗!”老皇帝怒极,狠狠一拍桌子,“放肆,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武臣们跪下声称不敢,可却也没有谁主动站出来解决眼前危机。
老皇帝歇斯底里道:“好,那你们说,到底要朕如何,你们才能满意,才愿意带兵去抵御外敌。”
底下有武臣开口道:“臣恳请陛下将枢密院主兵柄之权归还武臣。”
“可以。”老皇帝板着脸,“朕答应你们便是。”
“陛下,梁域一战折损兵士数万,其中近半数的士兵死于凯旋归途,死于自己人手下。”又有人站了出来,抱拳跪地请命,“臣斗胆求陛下或是我朝皇子出面亲征,以稳军心,让上下兵士不再惶恐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