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奇怪道,“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例外?”
“你没听过也很正常。”
还不待孙悟空回复,敖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因为你是一个连庙都没有的佛。”
“……”
王熙凤栽了个跟头,又接着问了敖应第二个问题。
“道长如此神通,不知有没有想过为朝效力?”
敖应斩钉截铁,“没想过。”
“……”王熙凤顿了顿,道,“雨旱事关黎民生计。道长虽不能招来风雨,但有跟龙神沟通的本事,就能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大旱,哪个地方要提前防洪,哪个地方要提前储备粮食度旱……”
“所以呢?”
“道长若愿意,我荣国府可修书一封,为道长引荐宫中,道长若真有机会侍奉圣前,岂非是黎民百姓之幸?”
这王熙凤倒是打得好主意。
借花献佛。敖应若真有了什么功劳,也分贾府一杯羹。
敖应语气超然,“贫道所修,是逍遥道,讲究清心寡欲,视金钱若粪土,皇宫富贵之处,最不适合贫道。”
要是贾宝玉在此,肯定要被敖应这幅做派迷得颠三倒四,夸得他天上地下,可来的人偏偏是王熙凤――
“那道长做法事还收五千两?”
“……”
孙悟空吭哧一笑。敖应拽了拽牵着的链子,“夫人误会了。”
“哦?”
“贫道取五千两,是见这京城富庶之地,可城郊还有不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五千两,并不是给贫道自己取的,是为这城中的羸弱贫瘠所收。”
敖应随便编了个话,王熙凤就传给了贾母,贾母又传给了身边丫头,丫头传给了贾宝玉等人,总而言之,荣国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敖应要捐五千两银子做善事。
又过三日,雨势真如敖应所讲,贾母当即觉得敖应一身本事都不作假,请敖应再为府上做法,去去邪气,再把鬼给捉了。事成之后,支他五千两白银。
天地放晴,阳光和煦,前院又布置得如几日前一样,一张裹了黄缎的长桌,摆香、花、灯、水、果五供。
敖应牵着孙悟空来了前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三清铃,装模作样绕着长桌作揖、敬香,转了几圈。又带着铃铛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帮子贾府的人,每个院子都走一遍,摇了摇铃铛,闭眼念念有词一阵,就算做完了法事,清除干净邪秽。
最后,就只剩下捉鬼。
贾府都走了个遍,鬼的藏身之处自然也该明了,不然就显得这道士没什么水准。敖应思及此,回过身,对跟在身后的一众人道:
“那鬼就藏在这里。”
这是最后一个院子,是净虚和智能儿住的地方,他们站着的空地一侧就是佛堂。
听闻此言,众人都面露害怕,好几人甚至不由倒退了几步,张头四顾,甚至有几人议论起来,说些“怪不得进这院子总是觉得冷”的话。
净虚上前道:“道长没搞错吧,佛堂旁边,也能有鬼?”
鬼最怕神佛,这一点不仅神仙知道,连凡间捉鬼的道士都知道。什么道观、佛堂,都是鬼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据说,曾经有个厉鬼,生前最爱供佛,死后怨气杀气冲天,地府鬼差都奈何不了他,可他自己偏偏要待在佛前,久而久之,自己将一身阴气磨没了,落得个魂飞魄散。
“我不是说鬼藏在这院子里,”敖应摇了摇头,“我是说,那鬼就藏在我们中间。”
话音落下,众人倏然散了。
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在猜哪个人才是鬼。
“道长的意思是,这鬼附身在了我们当中的某个人身上?”王熙凤小心翼翼道。
凡间说鬼,最爱讲附身,道士驱鬼,也通常是逮着某个人,写几道符,做个法,烧完让人喝下,就说鬼从身体里逃走了。人就这么回魂了。
“不是人。”敖应道。
众人一头雾水。
敖应低头看向孙悟空,“是猴。”
孙悟空:“……”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离它远矣。
“怎么会是这猴子呢?”林黛玉皱眉道,“我买它回来的时候,它还被人打了半死,要真是什么厉害的鬼,哪里能让人这样欺负?”
敖应道:“姑娘可还记得贫道之前所说?”
贾宝玉低着头想些什么,忽然脸色一亮,“道长说那鬼是藏在府上的。所以这猴子进府之后才被这鬼附的身。”
敖应赞许地看向贾宝玉,“不错。而且,如果贫道没猜错,这鬼是这两天才附的身。”
“鬼若附身在人身上,朝夕相处,总有些不同。但要是附在猴子身上,不开口说话,谁能看得出它是猴是鬼?”敖应施施然道,“贫道进了贾府后,悄悄看过许多地方,鬼气都极淡,再过两日,散了干净。想必那鬼是藏了起来。”
“普天之下,只有附身的鬼,才能隐藏住鬼气。”
众人又交头接耳,贾母上前问敖应要怎么处置,敖应便说他已经将鬼封印在了猴子体内,只要杀了猴子,鬼也就一并死了。
王熙凤赶紧说将这猴子杀了。林黛玉又问敖应,有没有什么将鬼驱出去,又不伤猴子的法子。
敖应微微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贫道愿带这猴子回去,蓬蒿山中日日超度鬼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鬼就会从猴子的身体消失。”
众人都说“大善”,林黛玉问:“那四十九天之后,这猴子又会去哪里?”
敖应道:“跟随贫道修炼。”
林黛玉面露犹豫,贾母抢在她之前开口:“既如此,这猴子就舍了道长。能跟随道长去仙山,也是这猴子的造化。”
鬼捉完,法事办完,敖应又依贾母的要求看了府中各处的风水,先人坟茔。处处说好。贾母喜笑颜开,找人给他支了五千两银子,还差遣了三五十个下人供他驱使。
不日,就开始跟他一起放粮济民。
敖应给自己架了个高台,没奈何,牵着孙悟空坐在城郊的一处棚子下,天天给穷苦人家施粥放粮,有些带着孩子的,就多给几吊铜钱。
因排队的人多,路给挤满了,又分了五处放粮的地方,各有人看守。
敖应不放心孙悟空,去哪儿都把他带上。因大家都知道这猴子真身是个鬼,不愿跟敖应一块儿放粥。敖应忙不过来,叫人来帮忙,下人们都躲了,香菱听说了,便主动来了他这处棚子。
“你不怕鬼吗?”
敖应分粮食,香菱便在牵头舀粥,听敖应这样问,香菱愣一愣,回头说,“跟道长一起,还怕什么鬼。”
敖应看着香菱的背影,不说话。等天快黑了,城门要关,队伍也到了尽头。等最后一个人领完粮,敖应开口了。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香菱回过身,笑了,“道长作何问这个?”
“没有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便问了。”
“没有什么愿望,”香菱低着头,声音有点闷,“现在这样,过得也好。不过……要是能再读点书,就更好了。”
“你想读书?”
“以前……”香菱顿了顿,“不怕道长笑话,府上姐姐妹妹一身才气,我却是个木头,凑不上话。要是能读点书,会作诗,就好了。”
声音渐渐变低,“这样,也能跟她们一块儿玩了……”
敖应眸光闪烁,没有再说什么。
等收了摊,敖应却没回贾府,牵着孙悟空在街上到处问,终于找到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教书先生,闯进门去,揪着正在书房批阅文章的老头,命令他进贾府教香菱读书。
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刚要破口大骂,敖应就从兜里掏了一颗千年珍珠。
先生看着一人一猴,看看珍珠,神情摇摆。
敖应又从兜里掏了第二颗千年珍珠。
教书先生从善如流地跟着敖应一路回了贾府。敖应带着人往香菱住的地方行去,走在到院子的月洞门前,遥遥听见吵闹声,脚步一顿。
“啊!啊――”
“端这么热的茶,你想烫死我吗?!”
“啊啊――啊!别打了――救命,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伺候了小爷这么久,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香菱的声音。
孙悟空抬起头,看见敖应一张脸乌云密布。
第17章 猴巨变
敖应提脚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赶去。
教书先生看看敖应,又看看院子里充耳不闻的扫地丫头,最后甚至看了看在地上跑着的猴子,为难一番,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着头跟在敖应身后。
比方才远了几步。
敖应一个远道而来的客,大有主人架势,推门直入。
孙悟空跟着跳进屋子,只见屋内布置清新,粉色纱帐,窗台前有个花瓶,瓶子里插着新鲜的两只花,桌上有没做完的女工。
这大概是香菱的房间。
香菱跪在地上,抱着一人的腿,那人正踢着她背,地上还有碎了的茶盏,几片茶叶,恹恹躺在水里。
见敖应冲进来,薛蟠住了腿,香菱从地上慌忙爬起来,一脸惊慌失措,看了看敖应,又垂下头,往里头躲去。
生怕被他多看一眼似的。
敖应阴沉沉将眼睛转向薛蟠。
薛蟠知道敖应身份,他从不信神佛,只当敖应是个骗钱的道士,然而贾母将他奉为座上之宾。他自己也是个外头来的亲戚,不好给主人家添麻烦,起这争执。
想了想,就越过敖应,侧身离开了香菱的房间。
教书先生一直没曾进屋,此时见里头发作的那位出来,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跟着跨进了门槛。
“道长来这儿做什么?”
香菱坐在床上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遮着脸不敢看他。
“此人是谁?”敖应传音入密给孙悟空。
“薛蟠,”孙悟空答,“薛宝钗的哥哥,香菱的相公。”
敖应走上前,没靠近床,只站在方才薛蟠坐着的桌子旁。
“你先前说想读书,贫道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一位先生,心善,只想授人知识,广结桃李,不取任何回报。我便问他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弟子。”
敖应一记眼刀过来,教书先生也走到敖应身边,朝香菱那边道:
“正是正是。我愿收姑娘当学生。”
香菱终于将头抬起,语气起兴,“真的?!”
敖应又带着教书先生去找了贾母,征得贾母同意,给香菱在贾府之中布置了个书房,弄了几本书进去填充书柜,商量好了教书先生今后来府上的时间,叫了门房小厮过来认脸。
此事就这么办完。
回了房,敖应倒头要睡。
“你莫不真是做善事做上了瘾?”孙悟空满腹疑窦,“还是说你良心发现,开始给自己积阴德了……”
孙悟空被拴在床脚,敖应躺在床上斜睨了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
孙悟空仰头看敖应,见他满身都是“再多嘴就把你杀了”的气势,于是闭了嘴,安静看着敖应入睡。
敖应其人,绝对不可能有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才是他的作风。
孙悟空冥思苦想,想不出敖应如此举动背后隐藏着的巨大阴谋,抬头又看见房门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影,定睛去看,是个葫芦的形状。
孙悟空捉着链子尽量不发出声音,跑到窗前,小心翼翼正要打开窗户,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孙悟空,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孙悟空回过头,只见敖应站在阴影之中,脸上没有半点惺忪的睡意。
葫芦一惊,顺着墙角落下,遁远了。
“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敖应说完,捉着孙悟空回来,一挥袖子,法力扫荡,整个房间的窗户都关了上来。
他口中念诀,四道金印分别浮在半空,抖索着飞往屋内所有窗户。
从内到外,都再没有打开的可能。
孙悟空心头一沉。
明天就是放粮的最后一天,等粮食派完,敖应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贾府。
他扯谎说带它回蓬蒿山,只是为了不在贾府杀他。这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人会发现敖应做的所有事。
他就会这样消失在天地间,无声无息。
看见孙悟空面如死灰,敖应心中愉悦,安然躺下睡觉。
翌日,敖应牵着孙悟空,又跟香菱出门放粮。
香菱被薛蟠打了一顿,腿脚不适,一瘸一拐。走到一处人少的路上,敖应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
“贫道观香菱姑娘有仙缘。”
“什么?”香菱愕然回过头,哑然失笑,“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遂贫道回蓬蒿山一同修炼?”
香菱捂嘴,似在遮笑。
“我乃俗世中人,府上也经常有道士僧尼往来,讲的一些东西,我从来也没听懂,料是没有那慧根的。”
敖应不说话,又走了一阵,方才开口。
“蓬蒿山是世外仙山,莫说贾府,比皇宫都还富贵,奇珍异宝,珍馐佳酿,什么都不缺。”
香菱停住脚步,“道长是以为我觉得修道清苦?”
敖应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自己福薄,担不起道长如此厚爱。”香菱声音低哑,“我尚自知,道长可怜我,只是我命如此,没生得聪慧伶俐些,何必浪费如此机缘。”
敖应听她自贬之语,眉头不由皱起。
“昨日叫道长看了笑话……”香菱面色暗淡,手指绞着衣摆,“我无父无母,该是颠沛流离的命,能被买进薛家,已经很好了。薛……他昨日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又见我跟宝二公子说了两句话,才冲我发的脾气。”
“其实也是我不好。我身为人妇,跟其他男子勾勾搭搭,不怪他发这种脾气。”
“我没有父母撑腰,跟别的大小姐是不能比的。他这样打我两下,也没什么,该我受着。”
孙悟空看见敖应一张脸越凝越冷。
“其实他平日对我很好的……”香菱强挤一个笑,“给我买很多衣裳,去外面看见好的首饰,也带回来给我。这个香囊,就是他买给我的……”
敖应看都不看香菱举在手中的香囊,大步朝前。
“自轻自贱。”
轻飘飘几个字,砸得香菱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
派完最后一日粮,敖应回了贾府收拾东西。
贾母拉着他说明日正午给他办了宴席,住在府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要来给他践行。让他再留一晚,敖应没办法,答应明日吃完饭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