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敖应又牵着孙悟空去了香菱住的院子。
屋内亮着灯,隐约能看见一个倩丽的影儿。
“你真将那药里兑了草木灰?万一喝出事来怎么办,怕不得给官府拿走。”
“当家的奶奶要治她,我有什么法子。”
“哎,真是命苦,当丫鬟就算了。还得做这些要命的勾当――等会,这回那母老虎给了你多少打赏?”
敖应站在院子外,隔着墙,听见两个丫鬟在里头的墙角讲话。
他一身神力,听得一清二楚。孙悟空一介猴身,也耳聪目明得很,跟着敖应在听。
“这么多!”
“嘘,小心叫人听见了。”
两个丫鬟鬼鬼祟祟说完,一个端着呈了一个药碗的托盘,进了香菱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夹着一个空的托盘,走了出来。
敖应伫候片刻,走到香菱房前敲门。
香菱出来开门,敖应走进屋,也不再装那股子道士范,直抛了个问。
“我明日就走,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敖应沉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考虑清楚。”
香菱抿了抿嘴唇,低下头。
“我知道道长可怜我。但我跟道长说过,我是一个俗世中人,我在这里,有很多姐姐妹妹一起玩,去了仙山,只怕没什么滋味。”
敖应失望地扭过头。
“既如此,如你所愿。”
敖应走出门,竟也忘了遮掩,一挥袖子,法力震荡,房门无风自动,往里收拢,在香菱发愣的表情中,门“啪”地关上。
震落屋檐落叶一片。
孙悟空跟着敖应身后,追着他说:“你要是真可怜她,就直接带她走又何妨?”
敖应脸色阴沉,步履匆匆。
“你明知道她留在这里受苦,你还要让她选?说不准,她是不想连累你。”孙悟空连珠炮般抛话,“我听府上的人说,她被薛蟠买回来之前,曾经也有一个欣慕她的公子哥,可惜被薛蟠给打死了,也许,她是怕你也遭了毒手……”
敖应停住脚。
孙悟空以为他被说动,仰起头,却见敖应面无表情,目光冷到极致。
“她有什么苦衷,关我什么事?”
“我给过她机会,她不要,我难道还要腆着脸求她吗?!”
敖应眼中滑过一丝失望,“自甘堕落,神佛也救不了。”
***
回了房间,孙悟空就香菱的事问了敖应几句,敖应不耐烦,说他自己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孙悟空又问:“你不捉鬼了?”
“你不必在这里拖延时间。”敖应说,“我顺便就捉个鬼,不顺便就不捉那个鬼。鬼事一概由地府管,我没必要越俎代庖。”
孙悟空:“……”
“你要是能救人间于水火,说不准会得到玉帝褒奖。”
“然后呢?”敖应不屑一嗤,“给我升官?我镇守东海,能升什么官?孙悟空,你在天庭混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开窍。”
“什么意思?”
“我要是做得好,不就是在说地府做得不好?”敖应面色冷淡,“我不借兵,是不想折损我东海兵力,不帮,情理之中。可我要是大张旗鼓来人间捉鬼,在玉帝那里逞这个能,就结了地府这个仇家。今后办事,地府不得处处给我东海难堪?”
“……”孙悟空干巴巴道,“大义面前,何必拘泥这些功劳责任。”
敖应懒懒往床上一躺。
“所以你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弼马温。”
****
第二日,还没等到正午,有人来贾府传话,说贾蓉死了。
说是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看了许多大夫,没熬过去,就这么去了。
敖应听了,也没作什么反应。孙悟空说:“难道真是贾蓉变成了鬼?”
敖应牵着孙悟空在院子里走着,遥遥往远处天边看了一眼。
“不是他。”
孙悟空刚想发问,敖应便道:“鬼差来拘他的魂了。”
孙悟空仰头也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好半天,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火眼金睛了,看不出妖怪,更看不出什么鬼差。
“他的魂魄没有什么怨气。”
人死之后,怨气和杀气会凝成实质,附着在魂魄身上,魂魄的颜色越深,就说明这只鬼越凶。只有足够凶的鬼,死之前才会散发出鬼气。
“那会是谁?”孙悟空问。
敖应不说话,显然已经没了兴趣。
中午吃饭,因贾蓉的死,众人兴致都不高,吃得没什么滋味。吃完饭,乱哄哄一大堆事,贾府忙得七上八下,也没人管敖应了,敖应打过招呼就要走。
林黛玉跑出来,顶着两个肿眼泡,说要再看一眼猴子。
孙悟空由敖应牵着,感觉一只手摸着它的头。
“今日,连你也要走了。”林黛玉蹲在孙悟空身前,擦着眼泪,轻声细语,“不过,只想你以后去了仙山,只怕过得比我还快活。”
孙悟空赶紧抱住林黛玉的腿。
救命!
林黛玉吓了一跳,敖应赶紧将孙悟空扯到身边。
“恶鬼,你还敢造次!”
敖应牵着孙悟空出了门,孙悟空一步三回头,只见一个葫芦立在贾府大门的屋檐上,遥看他和敖应离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轻快地从屋檐上跳回了院中。
***
“敖应,临死之前,我有一个愿望。”
走在路上,孙悟空突然开口。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敖应一脸不耐烦,“说。”
“千万别把我的骨灰撒在东海。”
敖应:“……”
孙悟空:“你答应吗?我不想死了还要跟仇人待在一起。”
“你以为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敖应恶心道,“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有闲心撒你的骨灰?”
“先前不是你说要把我挫骨扬灰的吗?”
“……”
孙悟空躺倒在地,“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来吧。”
“……”敖应道,“我不会杀你。”
孙悟空登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翻了上来。
“我才不会杀你。杀你,太便宜你了。”敖应面上起笑,语气得逞又恶毒。
“ 千年前你不过一磐石而成的猴子,便敢大闹天庭,撒野东海。你生来不驯,最怕的岂会是死?”
耳畔风声拂过,孙悟空骤然感觉脖颈处一片寒意。他僵硬地仰起头,看敖应眸光阴鸷,神情癫狂,浑身都是化不开的阴郁之气。
头一回,他生出无尽的恐惧。
“你要干什么?!”
雷鸣之间,骤雨忽降,天地嚎哭。大树怒号着抖动身躯,惊飞树上寒鸦,狂风攻城略池,穿野拍阑,吹乱敖应一身道袍。
“你一身桀骜,我便拆了你的傲骨。”
“你目下无尘,我便要你低入尘埃。”
“你自封齐天,我便要你困入逼仄。”
“你半生为仙半生为佛,我便要你见豕负涂,堕入卑秽,供凡浊取笑!”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应该就完了。悟空到底了,后面就开始发育了。
第18章 入红尘
舍山社是姑苏城最出名的戏班子,看戏讲排场、气派,最重要是唱戏的角,生旦净末丑,各有其味,各司其职,舍山社一个不占。
剧本都是沿用的旧戏,不稀奇。戏院不大,不出彩。唱戏的人描眉画目,精神可嘉,无奈人老珠黄,往台上一站,捏着嗓子不男不女,脸上簌簌掉粉,看得底下客人直皱眉头。
然而,这么多不是,也不妨碍其人满为患,客如云来。盖因这戏院养了几十种不同的奇珍异兽,天南地北捉来,驯了听话,跟着上台唱戏。
夜里,常听这戏院传来畜生的惨叫声。
此戏不入流,叫同行都看不起。坊间风评也不佳。但人就是这样,纸上道义伦常,看什么都伤风败俗,晚上过路,听歌舞升平,脂粉香浓,全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青楼。
反正,越骂,它生意越好。
这回,戏院里来了个新人,准确的来说,新畜。
“怎么是个猴子?”周西看着刘老张手里拎个笼子,风尘仆仆回来,连饭也没吃,就拿到大当家面前来献宝。
畜生寿命不长,挨打受累,又去一半生机,为了维持生意,舍山社里养了几位游艺人,行走四方,搜罗奇珍异兽,以新替死。
刘老张是个中老手,戏院里三分之一的畜生都是他捉来的。
街上耍猴戏的不少,猴子,不算什么稀奇的畜生。
大当家接过笼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未曾找出这猴子的两个尾巴、五条手、三只眼睛等畸形怪状,看着刘老张,有些生气。
“这不就是个普通的猴子吗?”
刘老张两个眼睛瞪得老大,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当家的,这猴子可不一般呐!”
“哦,哪里不一般?”当家的问。
“刘老张,你出去半年,收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就拿这种货滥竽充数?”周西边化妆边呛声,“你就是编出个花来,它也就是个猴子。”
刘老张神神秘秘说:“它能听懂人话。”
***
孙悟空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处黑屋,屋里有一扇窗,焊了铁栏,透出几道微光,刚够将这屋子照得昏沉。
屋子里关了大大小小二十来只畜生。
孔雀、老虎、狐狸、说不出名字的鸟儿……
孙悟空叹口气。
他娘的,出走半生,归来还是个戏猴!
因敖应给刘老张说孙悟空能听懂人话,孙悟空莫名其妙在这里过上了,一人之下,万兽之上的日子……
刘老张吩咐他看管其余畜生,有时喂食的驯兽师偷懒,孙悟空还得挨个给它们舀吃的,穿衣裳……
恍然间,孙悟空觉得自己回到了在天庭当弼马温的日子……
根据唐僧的理论,会得越多,做得越多。千万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得自己太能干。
鞠一把心酸的猴泪。
时如流水,平淡的日子终于到头,孙悟空也到了要上台表演的日子。刘老张给它套上了滑稽的戏服,一遍遍训练它翻跟头,跳火圈,最后还让它骑着老虎跳舞……
孙悟空不仅被燎得满身火疮,还被老虎差点咬断了手。
由于先前的优异表现,刘老张对孙悟空期望过高,见它如此不争气,生气得给它断水断粮,还抽它鞭子。
夜里,孙悟空孤独地蜷在笼子一角,心想,唐僧还真是个人才。
真后悔,当时西天取经,没跟他多学几招职场厚黑学。
他脑子烧得混沌,肚子空得直叫唤,阂上眼皮,血液沸腾在身上各处的伤口,疼得抓心挠肝,一会儿子昏过去一会儿又醒。
“孙悟空,凭什么是你?”
巨大的佛印从玄天之上劈来,六耳猕猴站在诸佛之中,呕出一口鲜血,跪倒在九品莲台下。
“我也是得脱六道,天生神通。凭什么,陪唐僧西天取经的人是你?!凭什么,我就不能成佛?”
漫天金光中,佛祖合掌一叹。
“六耳猕猴,你假扮孙悟空,欺瞒唐僧,阻挠取经大业,你可知悔改?”
“我没错,为什么要改?!”
六耳猕猴被金印压得越来越低,最终支撑不住,匍匐在地,他仰起头,双目赤红。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只给他,不给我?我本事跟他一样,论尊师重道,他差我十万八千里。让我送唐僧取经,我也能成佛!”
“如来,你偏心!”
“天恩有度,妖魔鬼神各取其道,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机缘!我不服!如来,你听到了吗,我不服!”
六耳猕猴化作蜜蜂,飞出金印,一个巨大的金钵从佛祖手中飞出,盖落蜜蜂。孙悟空抄起金箍棒,一棍子将嗡嗡直叫的蜜蜂打死。
天地清净。
……
“孙悟空,我恨你。”蜘蛛精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缃裙染血,翠袖生污,洞中妖气冲天,哭声一片。
“大圣,放了我姐姐吧。我给你磕头了。我们再也不敢了。”有人抓着他的腿,蹭了一腿鼻涕眼泪。
“你不用替她求情,我先杀她,再杀你。”
他拿起金箍棒,将凝胭玉体打成一团血污,半空中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姐姐!”蜘蛛精抱着那团污秽,眼中流出血泪,“修炼不易,孙悟空,你天生是仙,哪里懂我们这种卑秽,匍匐脚下,熬了几百年修成人形,人可以杀妖,妖就不能杀人吗?是人吃的肉多,还是我们妖杀的人多?!”
“强词夺理。”他又一棒子打下,一洞哀嚎,断肢乱飞。
他转身,不看一眼,朝大道而去。
……
“悟空,你太让我失望了。”唐僧闭上眼,嘴唇翕张,念念有词。
他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师父,你为什么不信我……”
“你乱杀无辜,还在这里狡辩……”
“我没有,她是妖。她是妖!”
“她不是妖,她是人。”
“师父,你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不知悔改。”
唐僧嫌恶地别过脸,口中不停,任由孙悟空在地上翻滚,直疼到晕过去。
“孙悟空,他不信你。”烛光昏黄,白骨精撑在桌前,身影窈窕,笑得花枝乱颤,“孙悟空,他宁愿信我,也不愿意信你。”
“你护他取经,给他鞍前马后,救他无数次,他却不信你。”
“你们师徒四人,一个闷葫芦,一个爱装瞎,一个爱偷懒。西天取经,只有你忠心耿耿。到头来,你却是最不受喜欢的那个。”
白骨精笑声尖利。
“孙悟空,不觉得自己活得失败吗?你威风一世,自诩天道正义,可你周围的人,有哪个服你?!”
他掏出金箍棒,声音冷酷,“我不要谁服我,我答应了佛祖护他周全,就一定会做到。”
“啊――”白骨精被一棒打在地上,嚎叫求饶,“你放了我,我再也不会来招惹唐僧了,求你了,孙悟空,大圣爷,我给你磕头了……”
他冷笑,“妖精的保证,鬼都不信。”
他又一棒子打下。白骨精尖叫着化出原型。
“孙悟空,你杀了我,怎么跟唐僧交代?!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值得吗?”
“你这蠢妖,刚才都跟你白说了。”
他打死了白骨精,唐僧要把他赶走。
猪八戒痛心疾首:“师父,我相信大师兄不是故意的,他是本性如此!”
如白骨精所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