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石仙力精纯不假，不然，也造不出他的仙身。这样一块石头，确实不是土地这样的仙能取下来的……
二人陷入长久地沉默。
“你笑什么？”土地抬起头，忽然看见这猴子阴险地扯着嘴角，不由心头一跳。
“别人取不下来，林黛玉取得下来啊。”孙悟空呵呵道，“阎王不是说了吗，这玉除了她自己，谁都取不下来。”
“……”土地用一种看白痴地眼神看着孙悟空，“你当她傻吗？取了玉，她自己就没命了。”
孙悟空冷然道：“就是因为不傻，她才会取玉。”
土地眉头一皱，缓缓道：“你什么意思？”
“求名者为名所困，求利者为利所诱，色受想行识，贪嗔痴慢疑，凡人只要有在乎的东西，就一定会生障。她能为了贾宝玉而死，就说明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土地哑然开口：“你……什么意思……”
“她不是为贾宝玉而死，是为情义而死。”窗外月色高挂，屋中孙悟空声音轻缓，叫土地听来，却仿佛比这月色还要凉，还要冷，“在她心中，情义比自己还重要，谁有了这份情义，她就会为谁而死。”
土地沉默片刻，用一种十分古怪地眼神将孙悟空盯住：“你不会觉得……她会为了一只猴子去死吧？”他上下打量着孙悟空，声音幽幽，“我说，做猴，至少不能自恋到这种程度……”
“……”孙悟空抚上额头，“忘了说了。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土地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事？”
“你虽然不能拿玉，但修炼这么多年，仙力也不算少了吧……”
“……你又要做什么？”
“借我多些仙力，让我化出人身。”
土地面露犹豫。孙悟空又补充道，“我如今一个猴子肉身，行事多有不便。等我化出人身，就能借个道士身份上贾府。”
贾母尊佛爱道，上回敖应一个师出无名的野道士上门，也一样得了好生招待。如今净虚死了，水月庵名头臭了，孙悟空若是上门，说不准，还能补上净虚的缺，长留贾府。道理是很说得通，不过――
“你不会想要变成人，让林黛玉爱上你吧？”
土地由不得一身恶寒，“只听说过用美人计的，没听说过还有什么美男计的……我看，她不像是那种色中饿鬼，会看中你一副皮相，为你要死要活。贾宝玉虽然长得人模狗样，但也是因为与她情志相通，脸么，也就占了不到三成吧……”
土地白眼快翻上了天，“而且，你这猴子，你真的懂什么是爱吗？”
三界之中，没有人不知道孙悟空的名号，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轶事。什么厚夺天恩，一块仙石化出猴胎，什么花果山水帘洞，什么御马监弼马温，他有什么爱好，爱往哪儿蹿，都被人研究得透透的，但凡是他爱去的地方，毫不夸张地说，十里绝仙迹，连灵兽都绕着走。
他被压的那座五指山，原本是个风水宝地，有池有林，经常有神仙在那附近散步泡澡，自从佛祖给他造了座山，从此再没见哪个仙去过。
他成天见不到几个仙，但天庭之中从来没少过他的传说。一切关于他做过的事中，够荒唐，够无理，但从来没听说哪件跟感情沾了边。但这也很有道理，一个混世魔王，讲什么感情？只有不讲感情，没有羁绊的人，才敢闯滔天大祸。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西天取经，我在凡间也待了几十年。”孙悟空不以为然地掰起了手指头，“人人恋，人妖恋，人猪恋，猪仙恋……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话是这样说没错，咱们仙确实比人见过的世面多，要是其他人，我觉得你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林黛玉……”土地吞吐一番，叹口气，“我身上有禁言咒，此事我不能跟你明说。但我可以保证地告诉你，你跟林黛玉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孙悟空冷冷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林黛玉和贾宝玉身上有月老牵的红线？”
土地大惊失色，声音磕磕绊绊。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借我法力那日，我不止看见了鬼差，还看见了林黛玉醒来后，贾宝玉去握她的手，二人食指之上，亮了一节两头缠住的红绳。早就听说月老的红线神通广大，猪八戒求了月老几百年让他给他和嫦娥牵红线，我只当他犯蠢，如今看来，这红绳威力不小――林黛玉机敏过人，每每见了贾宝玉，脑子竟像进了浆糊，哭哭啼啼，总做一些蠢事。”
孙悟空咧嘴一笑，眼神说不出来的阴险，语气格外漫不经心。
“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因为先前趁你不注意……”
“我已经将红绳剪了。”
第43章 借法力
“我――靠――”土地双手抱头，两眼发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孙悟空，你、你你――”
这该死的猴子。只要给他一点本事，他就把天给你翻了！
“你这是在犯罪！”好半天，土地终于吹胡子瞪眼吐出这一句总结来。
孙悟空吊儿郎当地抠了抠手，“那你就是同犯。”
土地生无可恋地头埋进脸中。
“苍天啊大地啊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我单以为天庭对你有偏见才让你六百年都排在天界恶人排行榜榜首，没想到……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土地哽咽着吐出两个字，“祸害……”
“你说的那个天界恶人排行榜，到底是什么东西？”孙悟空好奇地一只手撑起下巴，“我曾经也听人说过，我在这个榜上排了名，怎么都没听人来通知过我――这个榜，到底是谁排的？”
“没有谁，大家自发的。投票选举。一仙一票，你万众所归。”土地顿了顿，道：“又不是什么奖，还通知你去领奖吗？除了天界恶人榜，还有地府恶人榜，妖界恶人榜……我前段日子听说，啸天犬联合天界神兽，整了一个“兽见兽嫌榜”，经过内部讨论，已经从第二名开始排了……”
“哦，为何？”
“因为你是永远的第一。”
“……”
“无论天界鬼界妖界，只要你参榜，恶人榜的榜首永远是你。”
孙悟空：“……”
“无聊！”
土地认命般的地扶着床把坐到了孙悟空旁边，叹口气。
“可不就是无聊吗？天庭几万年都没变过样，哪有人间的种种乐子？大家闲得发慌，经常搞这种活动，组织排榜的仙还会将榜单整理成册，拿去卖功德。我听说，曾经二郎神因为被排到‘天界武神榜’第二名，对排榜的仙下了追杀令，揭露举报，一律赏功德五百……”
“他怎么对谁都下追杀令……”
“可不是吗，忒小气了！”土地愤愤不平地抹了把胡子，“他还跟玉帝进谏说要禁止众仙背后议论排榜，不过幸好，此举遭到了广大仙家的一致反对，而且，反而因为他的搅和，本来私下流传的榜单，一下闹得人人皆知，价格也水涨船高……二郎神为禁止榜单流传，派兵蹲守各处书市，榜册一度成为天庭禁书……”
说着，他从怀里抽出来一本金光灿灿的封皮写着“禁止外传”四个大字的册子，一脸得意洋洋。
“这可是我花了不少人情，搞来的典藏版。整个天界，只限量发行一百本！”
“禁书？”孙悟空笑呵呵伸出手，“拿给我看看。”
土地“咻”地从床上站起来，册子飞快地被他塞进胸口，“这个……这个东西很贵的……”
“哪有你的命贵。”
“？”
“不给我，等我回了天庭，就把你举报给二郎神。”
“……”
***
土地答应借给孙悟空法力，孙悟空临走之前，又去找了林黛玉一次，说他有感天命，恩情还完，要回仙山修行了。交代完，还没待林黛玉说什么，他就跳上墙，挥手跟她告别。
古树茂密，阳光洒下，照得各处影绰斑斓，不知为何，被光点一刺，他站在墙头，看站在院中树下的林黛玉，眼睛一晃，竟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某年某月某日，他与她，该是在哪处见过的……
佛说一念愚即般若绝，西天取经，最难过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天庭给唐僧设的情障。心见既障，外障可消，心障难抵。简单点就是说，人只要沉迷欲海，什么理智就都没了。
就如当初林黛玉回了姑苏，一人将林府上下打理得妥当，到了荣国府，却只是个跟在贾宝玉身后痴愚的红粉知己。如今断了红线，她不爱哭了，也不爱牙尖嘴利地刺跟贾宝玉走得近的莺莺燕燕了，贾府众美，跟她关系更近几分，常约她一起赏花吃茶。可以说，少了跟贾宝玉的干联，她终于有了点好日子过……
这么看起来，他也算报恩完了吧？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林黛玉仰头看行走在房脊之上的孙悟空，语气辩不清喜怒，“我原以为，不差你做事，就能长长久久把你留在我身边……”
闻言，孙悟空一怔。
好像，除了智能儿之事，这么久以来，他确实是自在逍遥，每天不是吃就是玩，没替她做过什么事……难道她以为，不让他做事，恩就报不完吗？
可是，他不过就是一只猴子，长得不好看，也没什么本事，她留着他，又有什么用？报恩之说，本来就是他为了留在贾府，投其所好的谎言。别说凡人，就是天上神仙，做什么事，都是以利为先。
孙悟空扭过头，目光费解地落在林黛玉头顶――
头一次，他有一点看不懂凡人了……
另一头的墙角，一只葫芦从土地钻了出来，葫芦屁股抵墙，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气喘吁吁地站直，冲立在云下墙顶的孙悟空没好气地骂：
“搞快点啊，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孙悟空回过神，纵身跳下墙，四下无人，一道白光闪过，土地化出人形，弯下腰，右手掌心顶在孙悟空头顶生窍，源源不断的灵力溢出，争先恐后蹿进孙悟空脑门，穿过脊梁，铺遍四肢百骸。
孙悟空只觉仙气冲顶，头晕目眩，忍不住闷哼一声。不一会，顶在头顶的手掌撤开。他再也控制不住丹田和七窍之中翻涌的灵力，灼目的白光笼罩他整个猴身，逐渐变大，直到仙气漫溢，白光胀到极致，化出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
剑眉星目，唇线冷厉，眼神灼灼若老君炉里三味真火，烧尽灵犀不眠不休。眉梢桀骜，目光流转，好像下一刻就要九天揽月，翻腾云霄。
广袖之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抓住被风吹落，即将落到他头顶的一片枯叶，不耐烦地伸到眼前一看，又浑不在意地撇到一边。
他两指并拢一击，一道灵光打入头顶伸出墙外的树杈，树杈“咔嚓”一声，抖动两下，要坠不坠。
只稀里哗啦下了一地的枯叶。
“怎么就这么点灵力？”
连棵树枝都打不断。
土地两个眼睛瞪如铜铃，气得跳脚：“什么叫只有这么点灵力！妖怪修炼多少年才能修出人身？我借了你快一半的灵力，你自己肉身不争气，化形把仙力都用光了，余下的，就只有这么点了！”
倒也是。人身不易修，化形并非易事。不过，灵力多不多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肉身，他终于不用再当猴了。
“你这肉身……”土地打量着正在一旁伸展筋骨的孙悟空，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你这肉身有点问题。”
孙悟空扭过头，“哪里有问题？”
“太完美了。”
“……”
“不像人。”
***
由于孙悟空化出来的这具肉身仙味太足，土地对他实行了全方位的改造。
首先，头发不能这么柔顺，一个道士游历四方，天天日晒风吹，不能有这么乌黑亮丽得仿佛从墨汁里浸过的头发，所以人为梳得潦草一点，其次，衣服鞋子不能太华贵，太精致，不符合人设，最后，讲话一定要谦卑，不能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不然就算混了进去，没几天也可能被赶走。
一切准备就绪，孙悟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年轻道士，只是走到荣国府门口，他驻足片刻，又掉头走了。
“喂，走反了！你不认路的吗？”别在腰间的葫芦左摇右摆。
“我忽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道士，怎么能谈情说爱？”
“……”
二人一番商议，一致同意贾府上下有病的人太多，扮作大夫是最好的选择。按照孙悟空的计划，贾母是贾府说一不二的人物，净虚便是靠着跟她关系在贾府混得一席之地，所以应该从她入手最好。
土地先回贾府，给贾母施法，让她生个看起来要死不活的病，然后再让孙悟空上门，留在府上替她诊疗。土地独自潜回贾府之时，孙悟空就拿了土地给的银子去买药箱和衣裳易装。
等第二日，土地又回了孙悟空住的那间客栈。
“可以了。”土地坐在桌前擦汗，边灌茶水边得意地汇报，“贾母咳血不止，贾府如今上下乱成一团，你此时去，最是当用。”
孙悟空老神在在躺在床上，“不急。嗯……再等个十天半月吧。”
土地一口茶水呛到，扭过头：“等？！有什么好等的……你不会这时候犯什么拖延症吧？”
孙悟空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看着土地。
“你这老儿，在人间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懂本事是对比出来的？她刚生病没多久，我就去治好了，哪里能体现得出我的本事？要等他们把所有能找的大夫找完，无计可施，此时再去，方才将我当作救命稻草，到时就不是我想留，而是他们求着我不要走了……”
“靠……”土地竖起大拇指，“好阴险的猴子……”
在这十天半月里，孙悟空安心在客栈待着，偶尔土地一块出门吃吃逛逛，看看风土人情，杂耍戏曲。
时逢灯节，白天晚上，数不尽的人头攒动，湖上画舫萧鼓，湖边仕女凭栏，见孙悟空路过，偶尔还朝他丢几个手绢，凑做一堆，指指点点地笑。
“郎君生得好俊啊……”
“皮肤真好，怎么保养的……”
“看这看这儿……他朝我看呢……”
“哎哟，走慢点，别摔着了。咯咯咯咯咯咯……”
孙悟空阴着一张脸疾步穿过灯火辉煌的河岸小巷，“怎么不过几十年，人间女子就变得如此形骸放浪……”
“切，你这没见识的乡下猴子。不是人间变了，是你西天取经到的都是民风保守的穷壤，大城市一直都这么开放的……”
土地追在他身后，见怪不怪地解释，“而且，大家都是看脸的。譬如潘安，一出门掷果盈车，左太冲绝丑，群妪见他都吐唾沫……一张脸，能决定的事太多了。像我当年，也是人间少有的一位美男子……可惜修道太晚，到如今这幅年纪才登仙，从此之后，就成了这幅衰样……”
土地好不忧伤地抚了一把白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