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擅作主张的代价。连我尚且不敢忤逆佛意,更何况他?三界没有那么多例外,坏了规矩,就要受到惩罚。
他求我替他寻眼。
他鬼迷心窍,破坏取经大业,他再也不可能回到西天。他忤逆我,背叛我。
可我竟然心软。
我答应了他。
***
我的二徒弟猪八戒是一个有故事的仙。
他本来是天庭三十六万天兵统领,人长得帅,又很有权。一般来说,这二者只要沾一个,别人看他都会带上不可名状的滤镜。但这个滤镜偏偏在嫦娥那里失效了。
人就是贱的,他偏偏要喜欢不喜欢他的。
他苦追嫦娥,即使被贬人间,也每天晚上要看月亮。
他说他要谨防吴刚那小子趁虚而入。
孙悟空说即使他看见吴刚,又能做什么?回天庭把他打跑吗?
猪八戒无话可说。
第二天,他搞了一个记仇用的小本本,说一旦发现吴刚有不轨之行就记上去,等他取完经再一一算账。
有一天趁猪八戒睡着,我翻开他的小本子瞥了两眼,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孙悟空的名字。
“……”
其实孙悟空这个人不错,但是他是大徒弟,如来就是让他来替我整治猪八戒的,我唱白脸,他唱黑脸。唱黑脸总是容易遭人记恨。
我们淌过一条河,叫子母河,我和猪八戒喝了河水,腹痛难奈。
有人说我们肚子疼,是因为动了胎气。
孙悟空去解阳山,取了落胎泉水,救了我二人。
那天晚上,猪八戒把那个本子撕掉了一页。
又过了两月,本子就写满了新的一页。
又过三月,他撕掉一页。
又两月,他写满了新的两页。
又一月,他撕掉一页。
……
他写了撕,撕了写,他爱恨分明。较任何人锱铢必较。
但其实爱是不能计较的,他跟孙悟空,就是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
嫦娥对他爱答不理,伤他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六次……他根本不会去记她的坏。他飞蛾扑火,毫无理智。他不在乎好坏,他只是爱。
给他一个爱的资格,就会选择去爱。
不需要你来我往。
他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这种固执跟孙悟空不太一样,孙悟空是一个很桀骜不驯的人,即使知道结果很好,但若违背背心,他不会去做,结果大概率不好,但心念一起,他义无反顾。
猪八戒不是那样的固执。他只针对嫦娥一个人。嫦娥可以让他低头,可以让他抬头,他可以当莽夫,也可以当君子,他固执地围绕在她身边,愿意放下所有,只为将她讨好。
他没有佛缘。
如来看走了眼。
因为佛不能爱某一个人,佛只能爱众生。
第116章 【番外】・金蝉子4
天庭为了阻止我抵达西天,一路上安排了许多妖怪。
如来为了考验我的诚心,也找了一些演员。
他让我们路过女儿国,叫女儿国国王将我留下。
女儿国国王长得很美,人也挺好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之从容貌到家世,哪一个配唐僧都是绰绰有余。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佛俯瞰万物,但也只能看到佛眼能看到的东西。
如来不理解什么是爱,他只明白色障。
众生情爱,在佛看来,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一种庸俗的欲。
他居然以为我中的是色障。
用心良苦。他想要我洗清秽碍回到西天。
我很轻易就通过了如来的考验。
当然,我不能表现得很轻易。这样会显得如来设置的障碍很没有水准。我得表演。
女儿国国王一开口,我要面红耳赤。女儿国国王一碰我,我要狂念佛经。
万般“不舍”,我离开了女儿国。
我们终于抵达西天。
猪八戒选择回到天庭,孙悟空拒绝成佛,如来气得牙痒痒。
如来私底下找我,让我去劝一下孙悟空。我拒绝了。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要当佛。孙悟空有一些佛慧,但他不会把佛放在第一位。
如果佛是对的,那么他会追随佛,如果佛是错的,那么他会背离佛。
如来对孙悟空知之甚少。他非要让他成佛。
当然,他是我师父,他是西天最大的领导,他想做什么,不必要知会我,我也没有能力将他拦住。
但依照我跟孙悟空这么久相处的结果来看,很难说清楚如来会不会有一天发现他扳起的这块大石头,最后砸中了自己的脚。
孙悟空是一种变数。
他不像我。我那样尊佛。
***
我回到西天,如来封我为南无旃檀功德佛,也算收获颇丰。我来到自己的道场,那一只鸟与我离开之时,没有分毫差别。
我坐在菩提树下,有时候佛骨会传来喜悦,有时候却是难过,我看见那一只鸟,一天一天,竟然开始长大。
西天取经没有洗干净我身上的秽碍。
我痛她所痛,爱她所爱,终于业障缠身。只是我自己不去看。
就仿佛没有。
直到有一天,佛骨传来剧痛。鸟儿从枝头哀嚎着坠下。
我从禅定中惊醒,赶往了人间。
***
是六耳猕猴伤了宇文辛灵。
他违背了给我的承诺。
他还告诉了宇文辛灵我所有的秘密。
他杀人取眼,成了真正的妖魔。
其实我早就该料到。或者我本已经料到。
只是我不愿意相信。
我亲手杀了他。
宇文辛灵对我说:“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根本不会等你。我根本就不会爱上你。”
她喜欢的是那个端方正直的慧明,而不是费尽心思想将她目光留住的金蝉子。
她说:“你放我走吧。像你刚才杀了六耳猕猴那样,拿走我身上的佛骨。我宁愿自由。也不要你的爱了。”
她愿意不等了。
我应该感到欣慰,却有如万箭穿心。
拆下佛骨,她可以投胎,只是魂魄仍然有缺,我以此为借口,叫来判官,让她在地府再待五十年。五十年后,取下佛骨,忘记一切,再入人世新生。
***
她以鬼身逗留人间几百年,功德亏耗太多,直接投胎,要轮回十世贫贱煎熬还债。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
判官帮了我的忙。
他回禀阎王,不是她主动逗留人间,是我强留她在人间。阎王表示理解,债便悉数算在了我头上。
如来找到了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金蝉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又来了。
我对如来说:“要不是你罚我去人间,我会沾染这么多秽碍吗?”
在红尘淌过两世,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金蝉子了。
谁pua我,我就pua谁。
如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堪不过情障,你分明生来无碍……”顿了顿,“罢了。多说无益,此事也确有我之故。不过,你擅自干扰轮回,要是不罚,不能服众。”
为了给地府和西天一个交代,如来大手一挥,又让我去人间历劫了。
我跟如来商量了一下,让我选一个历劫的时间,如来答应了。
于是五十年后,我金蝉子又来到了人间。
一如既往,我又调包了如来要来的孟婆汤。
***
我这一世转生的是金陵一个姓柳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如来没有打算为难我,他的命很好,家中嫡子,受尽宠爱,一朝中榜,去了他乡赴任,无妻无后,一世逍遥。
于凡人遗憾,对于历劫的仙家来说,却是无可置喙的好命。
我背下来判官给我的宇文辛灵这一世投胎的人家和姓名,十八岁那一年,跋涉到了一座山中。
意料之中的,一群拿着刀剑的江湖人将我抓走。
我走在青石板路上,抬头看山门口挂着的牌匾上写的四个大字:
鸣岳神寨。
寨主开始审问我:“你是谁派来的?”
我说我是迷路来的。
寨主说不可能,他们这座山中有奇门遁甲,要只是迷路,只会绕着山脚打转,决不可能进入山腰。
我是在山腰被巡逻的教众抓住的。
我于是说我天生聪慧,爱看闲书,于奇门遁甲颇有所成。
寨主发现我没有武功,又叫来寨中军师来考察我的学问,军师认为我可以留下来为神寨效力。
神寨里头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三当家,叫程依朝,是个女子。面目很清秀,只是脾气很粗暴。寨中人都惧她若虎。
她找到我,说:“你就是柳轩之?”
我点点头。
她说:“我看上你了。你意下如何?”
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满意地将刀从我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所谓神寨,外面都叫土匪。土匪没那么多讲究,不敬天地不敬爹娘,夫妻对头一拜,喜袍一穿,就这么送入洞房。
送的是我,不是她。
程依朝掀开我的盖头,让我起身去吃点东西,还跟我说我今天幸苦了。
我说哪里哪里,为三当家效力,是我柳某人的荣幸。
程依朝说:“你放心,等我当上大当家,一定放你回家。”
程依朝找我来跟她演戏,是因为她知道寨主有意撮合她和他儿子,她不乐意,她不爽大当家很久了,更不可能接手他儿子,她说她是名正言顺的三把手,她靠实力混到这个地位,嫁入他们家,就此矮了一头。
寨主拿她当傻子耍。
刚好我出现了,她就借我一使,绝了他的臆想。
她答应等她篡位成功,就送我回金陵。
我答应下来,还说愿意当她的军师,给她出谋划策。
不到半年,程依朝成功当上了神寨的寨主,清除异己,一权在握。
她践行诺言,送我回金陵。
但有一个条件,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神寨的位置。
我说好。
她打扮成寻常姑娘模样,一路押送我下山。
走到半路上,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当初路过这里,本来是想要做什么?”
“看望一位故人。”我答。
程依朝“啊”了一声:“那你还去看吗?我们可以倒回去的。”
“不用了。”
“为什么?”
“看过了。她过得很好。”
我与程依朝在城门口告别。她递给我二两银子,说是我这几个月为她办事的报酬。
钱货两讫。
我转过身,她又将我叫住:“你要是考不上功名,可以继续来神寨,我可以收留你啊。”
***
我金蝉子怎么可能考不上功名。
我想考第几名就考第几名。
赴京赶考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熟人。
他拿着元始天尊给的魂灯,鞋子磨破,形迹缭乱,跌跌撞撞走到一处凉棚歇下。
他没有认出来我来。
我走上前,问他是要去干嘛。
他答:“找人。”
我问他:“找得到吗?”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祝他所愿皆偿,他祝我金榜题名,就此阔别。
***
赶赴辖地就任的路上,我被劫持了。
一同被劫持的还有我的书童,一个车夫。
我们被绑到山上的一间茅屋中,听候他们老大处置。
不一会儿,他们老大来了。
老大看了看我,说:“你怎么又转到这儿来了。”
老大旁边的小看了看我,说:“咦,这不是大相公吗?”
大水冲了龙王庙,马上有人来给我和我的书童以及车夫松绑。
程依朝问我来这儿干嘛,书童将我的赴任公文拿给程依朝看,在场所有土匪都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探讨起来究竟是要将我放走还是直接杀掉免得节外生枝。
“冷静。柳公子又不是外人,怎么可能帮理不帮亲――”程依朝看向我,“是不是?”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
程依朝满意地将架在我脖子上的大刀放了下来。
***
在鸣岳神寨住了几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小要叫我大相公。
因为在我之后,还有二相公,三相公,四相公,五相公,六相公……
程依朝惜才敬儒,收留了许多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男青年,专门给神寨出谋划策。
程依朝对我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实我认为,你还是他们当中最好那个,可惜你真考上功名了,哎……”
我黑着脸离开了鸣岳神寨。
程依朝单独下山送我,书童和马夫正在装点行李,她拉着我到一旁,递给了我一个钱袋。
“其实当初让你做我相公,也不全是为了敷衍做戏,”程依朝看着我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
“你走之后,我想了一想,原来这玩意儿叫一见钟情。但是我是匪,你是官,我们水火不容。我知道,钱买不来爱,你们这种读书人,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不过,我想要对你好。这些金子,你拿去花吧。”
“……”我打开钱袋,里头果然是两锭黄金。
“这些年咱们寨子在镇上也做了许多营生,都是干净钱。”程依朝说,“你走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钱袋还给了她。
程依朝说:“干嘛?”
我说:“拿去给你的二三四五六相公花吧。”
程依朝:“……”
我坐上了马车,程依朝从外头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喂,你要是愿意回来,我可以把他们都遣下山的。”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留下我,你会后悔的。”
程依朝说:“瓜不扭下来,怎么知道甜不甜。”
我失笑摇头:“也许你上一辈子许愿,就是这辈子不要与我相见。”
程依朝晃了晃脑袋说:“是吗?我怎么记不得了?”
我说:“那么我问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你的山寨便会被官兵围剿,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程依朝斩钉截铁:“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