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文刚想说什么,电话就响了,他向陈思芸微微点头,以示歉意,到一旁接了起来。
打电话来的是林漾,她和陆成岩今晚一同参加同学聚会,所以提前跟陆靖文说好,请他去接林望星。没想到中间出了这种变故,接到消息后立刻从宴席中赶来,现在两个人已经到了陈思芸家附近。巷子太小,车开不进来,打算下车步行又因为小路太多分不清方向,想让陆靖文过来接他们一下。
陆靖文走到角落,放轻声音,简单描述现下情况后,表达了他的看法:“妈,你们还是下次再来吧,我们有些打扰到人家了。一会儿我把手机给这位阿姨,你们先道谢,然后再跟她约一天正式登门道谢吧。”
林漾听后,接受了陆靖文的建议。
——
等大人们的道谢结束,陆靖文带林望星再次感谢过陈思芸后,走入灯光昏暗的楼道。
可能因为家里是电梯,学校的楼道又很明亮,林望星有些不习惯现下环境,抓着陆靖文的手收得很紧。
陆靖文看了眼四周,这栋楼的感应灯并不是那么灵敏,有时候两人都走完一层了也不亮起来。灯泡因为瓦数原因不够亮,照出来的光像混了杂质,让水泥铺就的楼梯和早已斑驳的旧墙看上去更显脏乱,时不时还能看见墙面上用印章印上去的个人维修号码,密密麻麻。
一点也不可怕。
换做平常,他已经开始嘲笑林望星“胆小鬼”,但现在只是狠狠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林望星突然道:“哥,今天这件事的具体过程可以不告诉爸爸妈妈吗?”
林漾和陆成岩现在只知道他碰到了坏学生,还差点受伤。
陆靖文:“为什么?”
林望星垂头丧气道:“我怕他们知道我已经交了很久的‘保护费’,觉得我没用。”
陆靖文道:“我可以替你保密,条件是你从现在开始想一想,如果让你自己来,你会怎么解决这件事?”
陆靖文最常听林漾说的一句话,便是每个孩子有每个孩子的天性,他们并不觉得林望星一定要像陆靖文一样才好。但他想,林望星至少要学会保护自己。
林望星有些茫然,垂下脑袋,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思考。
陆靖文低头,看着他后脑勺上还带着稚气的发旋,不知为何想起周琎,想到她一字一句威胁人的样子。
他没有再逼林望星,只是牵着他的手,穿行在阴暗的小巷子里。
巷子不宽,两个人并行还算有余,三个人横着走就要肩挤着肩,尤其他还推着一辆临时买的自行车。因此,远远看见有人走来时,陆靖文便拉着林望星靠墙站成一列,好给其他人让出通行空间。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来的人是周琎。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清眼前景象。周琎身形单薄,背了个空荡荡的书包,面目背光,冷月只依稀勾勒出她的五官,让人看不清神情,想象中大抵是皱着眉头。
陆靖文突然觉得,陈思芸和她长得有点像。
周琎或许也看见了他,推着自行车的脚步都停了一瞬。但她很快回过神,径直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这或许也是一种默契,当其他人在时,他们既争锋相对,又引而不发。面对面坐着也能相安无事,只私底下暗流涌动。可当其他人不在时,他们只是两个陌路人,一声招呼都显多余。
“哥?”
直到林望星叫了他一声,陆靖文才发现自己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动了。
他回头,看见感应灯一盏盏亮起,只有三楼那盏从始至终没有亮过,就像他刚才下楼一样。原来不是反应不够灵敏,而是彻底坏了,也没人来修。
灯一路亮到五楼。
陆靖文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比起周琎住在陈思芸对门这种揣测,他更相信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非常巧的巧合。
陈思芸是周琎的亲人,或许就是她的母亲。但除了眉目间那一点相似外,她们一点也不像,尤其是性格。
陆靖文没有打算再逗留,却在迈开步子前听到了周琎和陈思芸的吵架声,更准确的说,是周琎在单方面发泄怒火。
老小区的隔音差得离谱,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周琎那股气焰却如同她响亮的声音一样不可磨灭,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正在对陈思芸大发雷霆。相比之下,陆靖文几乎没有听到陈思芸的声音,猜她在周琎面前多半唯唯诺诺、温柔可亲、对她毫无尊重的指责与斥骂近乎全盘接受。
陆靖文转身想要往回走,被不明所以的林望星拉住:“哥,我们不回家吗?”
陆靖文知道,那是因为林望星不知道方才的声音是周琎在骂陈思芸。解释的话语在他喉头转了一圈,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他只道:“我要上去看看。”
在他俩说话的当口,狂风暴雨一样的指责声消失了,好像雷阵雨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楼道里安静得可怕,不知道其他邻居是否正屏息静气地八卦着这场母女对决。
陆靖文的脚步顿在那里,理智也跟着回笼。如果她们已经停止争执,他再上楼,比起听从他的劝解,更有可能的是周琎重燃怒火。
他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直到林漾打电话来催,也没有听见五楼再传来斥责声,才牵着一头雾水的弟弟离开。
陆靖文抬头看着月亮,淡淡地想,方才期望林望星能够学会自保时,他不该想起周琎的。
陆靖文平生很少后悔。
这一刻,却为了一些不能自控的念头而后悔。
第1章 抉择
周琎没想过会在家附近的小巷子里看见陆靖文,心跳声一下大得连耳朵里的鼓膜都开始幻疼。
她很久以前去过别人的家,小区里的路又宽又直,地面平整干净,每天都有专门的人打扫卫生,门口有保安,物业的投诉电话就挂在保安室墙上。虽然这电话管不管用还是两说,但至少遇到事情还能有个去处。
这些东西,这里都没有。
这里只有间隔很远的昏暗路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以及偶尔路过的瘦弱野猫。哦,还有间歇性出没的肥硕老鼠。
周琎都不知道这里的油水怎么能养出这种怪异生物。
非要给这些房子找些世俗眼中的优点,大抵是年复一年的拆迁传言。可之所以年复一年,便是因为每一年都没有拆,只剩下这些楼房越来越老旧,越来越破败。
周琎不讨厌自己的家。这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地方,回到这里,哪怕行走在黑暗中,也觉得安心。
可她羞于启齿、不愿展示。
更不用说向陆靖文展示。
在这里看见陆靖文,就像两军对垒,方才双双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转头便被人抄了老家,无路可回。
她抿着唇,强迫自己忽略那股无地自容的感觉,从陆靖文身边快速掠过,越走越快,几乎一口气冲上五楼。到最后,几乎分不清越来越快的心跳是因为爬楼爬得太快,还是因为撞见了该死的陆靖文。
周琎拿钥匙打开门,看见客厅灯亮着,一边脱鞋一边问:“妈?”
今天作业少,她比平常快了半个多小时,没想到陈思芸也这么早到家。
陈思芸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有些含糊:“在呢。今天有点累,我先睡一会儿,厨房的东西等会儿再起来弄。”
“好。”周琎应了一声,动作都轻了许多。因为陈思芸的话,她把书包一放,便先到厨房去,想看陈思芸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剩下的工序她有把握,就直接帮忙把准备工作做完。
结果厨房里摆满了空空如也的工具,陈思芸除了清洗以外什么都还没做。周琎叹口气,想着先帮忙做一部分,却突然注意到垃圾桶里的三个苹果核。
周琎有些恍惚,走到陈思芸的卧室,看着陈思芸对她的侧躺背影,问:“是他们来了吗?”
陈思芸一个人吃不了三个苹果,只能是招待客人,而能让她见完面不愿向她提及的人并不多。周建业是一个。如果周建业还带了人,她希望是奶奶。
这不是因为周琎和张金芳的感情有多好,她只是希望周建业有一点底线,不要欺人太甚。
陈思芸听出周琎语气不对,一边转身一边道:“小琎,你在说——”
陈思芸转身转到一半就意识到不对,连忙又背回身去,周琎却已经借客厅照进来的一点光看到了。
她毫不留情地抬手打开卧室的灯,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陈思芸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这一下,脸颊、手心贴着的医用创口贴和手臂上涂了药膏的烫伤便全落在周琎眼里,一个不落。
“怎么回事?”
陈思芸看着周琎,恍惚间觉得母亲和女儿的角色像是发生颠倒,周琎小小年纪管着她,有时竟也让她心虚气短。
她只好把今天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
周琎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生气道:“我能理解你想要保护那个孩子,但你应该用更好的办法!你知不知道那些不读书的人已经不能算孩子了?他们有时候甚至比成年人更可怕!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他们是没有下限的!”
是,她冒过险,但她不允许陈思芸冒险。
陈思芸知道周琎说得对,但为了安抚她,降低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能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呢,那几个孩子个子才比我高一点,能干出什么事?”
这对周琎来说可不是灭火的水,反倒让她怒气更甚,一下蹿上脑门,完全失去理智,无法兼顾可能打扰周遭邻居这事,大声和陈思芸争执起来。
陈思芸性格弱,被周琎说得两眼发黑,最后脑子一抽,说了句绝对不能说的话:“小琎,你别担心。今晚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也未必是坏事。妈妈买了保险,要是出意外赔了钱,全都留给你。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愁,或许比妈妈现在一点一点给你攒学费要更好呢。”
空气凝滞了。
陈思芸已经意识到不对,却还是迟了,被大发雷霆的周琎炸得粉身碎骨。等所有争吵落幕,哪怕陈思芸一再保证并不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看着周琎咬牙落泪,无法停止。
——
争吵后的第二天,因为不敢违抗周琎的话,陈思芸没有继续去摆摊。
周琎一方面是想让她休息几天,把伤养好;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不知道林望星家会如何解决这件事,解决方式会不会导致那几个不良少年产生报复心理。
正因为没有出门,陈思芸在接到林漾的邀请时,犹豫再三后同意了一起在附近的茶馆喝杯茶。
他们住的地方人口还算密集,各类小店一应不缺,但由于消费水平不高,都是些苍蝇馆子,服务环境不敢恭维。
陈思芸到的时候,林漾和陆成岩已经在茶馆等候,两个人都穿着套装,和茶馆里穿着汗衫的老头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陈思芸对此不算惊讶,从先前两次与林漾通话时,对方隔着电话线展现出来的谈吐就能感受到,林望星的父母应该是这样的成功人士。
可猜想归猜想,实际看到真人还是让她感到窘迫,陈思芸犹豫着走上前。
大抵是陆靖文回家描述过陈思芸样子的缘故,在她自我介绍之前,林漾和陆成岩两人便站起来迎接。
陈思芸刚坐下,林漾和陆成岩便十分郑重地向她道谢。
桌下堆了好几个礼袋,她匆匆一瞥,里边套着礼盒,看不清具体是什么。陈思芸有些坐立难安。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再次传达谢意之后,陆成岩便先起身致歉,表示公司还有急事要处理,需要先走一步。
只剩下陈思芸和林漾两人时,陈思芸松了口气,稍稍自在。
“我点了壶红茶,比较养胃,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来?要不要再点些什么?”林漾想让气氛轻松些,将菜单递给陈思芸。
陈思芸下意识接过,等意识到是什么,又连忙摇头:“我喝红茶就可以了。”
“好。”林漾笑笑,一边充当泡茶倒茶的那个人,一边与陈思芸闲聊起来。
林漾是一个很健谈的人,知识面特别广博,什么东西都懂一点,人又很亲切。哪怕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在她面前也不会觉得露怯,不知不觉中,陈思芸就放松大半,愉悦地和她聊到一块。
自从开始摆摊,因为工作时间的缘故,陈思芸就很少再像以前一样和邻居唠嗑。至于摆摊时碰见的其他摊主,说是关系不错,又隔着点什么,到底有些竞争关系。
和其他人比起来,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林漾,在聊天时竟最像她的朋友。
意识到这点时,陈思芸突然觉得有些苦涩——因为自己今天出门的动机。
另一边,林漾见陈思芸笑得多了,人也不那么拘谨了,才敢开口提正事:“思芸,事情是这样的。昨天的事情我们既找了学校,也报了警。我们的诉求是最后要找到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让他们道歉以及赔偿,同时确保后续这几个孩子会有家长管教。”
陈思芸没想到这事会变成一件大事,她以为过了就过了。
林漾道:“中间可能要麻烦你抽空去一趟警察局录口供,最后的道歉赔偿也是你应得的。”
陈思芸原本觉得报警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不愿卷入后续的麻烦之中,但听到林漾这句话,有些被打动,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说,有些东西是她应得的。
陈思芸犹豫到最后,点了点头。
林漾对于接下来的话有些愧疚,但还是开口道:“正常来说,这件事情解决完也就到此为止了。但青少年暴力一直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不想让望星冒险,所以打算处理完就给他转学,让他远离现在这个环境。也是出于这个想法,我们觉得你再在那里经营有一定风险。”
陈思芸听懂了,他们的想法和周琎类似,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怕这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他们也不希望她去冒这个险。
可不去那里,她要去哪里呢?生意也未必会像从前那样好。
陈思芸茫然之际,林漾道:“我们在商业街有个店面,现在正好空出来了。希望免费租给你一年时间作为过渡,之后如果你还想续租,正常缴交租金就可以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陈思芸:“……”
她的手指在桌下纠缠到一起。
陈思芸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心动。
就在昨天,她还觉得自己提供的帮助没有大到应当得到那么郑重的感谢。今天却变了主意。
因为她发现,在周琎面前,她是一个无能的母亲。如果能为周琎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条件,或许改变她的原则、放下她的自尊,并不算一件太难的事。
她来见林漾,正是因为她期待着林漾的“感谢”,这让她羞愧不已、无地自容。
林漾对她比想象中更优待。一个商业街的店面,意味着更高的收入,更稳定的生活,还有和现在相比更体面的职业,至少是让周琎能说得出口的职业,而不仅仅是一个流动摊贩。
陈思芸不可抑制地动心了,现在只要开口……只要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