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肆迟疑了两秒,说:“五岁。”
准确地说是快五岁半了。
五岁。
温西算了下时间。
所以她去T国后不久,程肆就和别人有了小孩。
……居然还是无缝衔接。
温西很难说清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心情,一口又一口的烟抽进去,烟灰迅速在末端凝结,像她结冰的心脏,轻轻一碰就能碎一地。
是她走后才认识的吗?
还是从前就认识了?
是那个人比她更好,以至于他那么快就能走出来,还是那个人对他很好,可以帮他做到她当年无法做到的事?
可是方项明不还活得好好的?
这样看来,那人也不过如此。
温西忽然想起当年她在大众眼里还是一名Omega时,程肆后颈的临时标记被人误会过,其中有一条骆菀然的言论她记得很清楚,毕竟是熟悉的人,骆菀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上来就指责程肆,而是问,程肆会不会是被强迫的。
想到这儿,温西掐灭烟,看向弯腰整理食品箱里食材的程肆,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后颈的疤痕。
“你的腺体,怎么回事?”温西走到他面前蹲下,抬起手,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样子。
程肆微微一怔,顺着她的话,抬手摸了摸后颈:“做过手术。”
他生孩子的时候,温西不在他身边,而他的腺体又本能地需要Alpha的安抚,如果放任不管,会造成Omega的身体无意义损耗,也会让孩子更加需要她的Alpha母亲。
一般这种情况下,医生会暂时性地切开Omega的后颈腺体加一块阻隔片进去,以此减少Omega对Alpha信息素的需求。
这道疤就是做那个腺体手术时留下的。
程肆忍不住用手虚虚遮住,往旁边躲了躲,不想被她看到自己丑陋的疤痕。
温西蹙了蹙眉,追问:“什么手术?”
程肆避重就轻道:“就是个小手术,现在已经好了。”
没得到想象中的回答,温西沉默一瞬,还是问出了口:“你生孩子……是自愿的吗?”
只要他否认一句,她绝对会把那个Alpha千刀万剐……
然而程肆虽表情僵硬,却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孩子算是一个意外,但我是自愿生她的。”
某些关于细节的回忆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子里。
程肆愿意为了那个人生孩子,可当初跟她时,偏偏就不要命地吃避孕药。
温西心脏骤然抽了下,手背淡色的青筋凸起,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程肆还没忘记温西刚才胃疼,转移话题的同时,起身按了烧开水的按钮。
等待开水烧开的间隙,他望向坐沙发上单手摁着胃,闭眼不说话的温西。
这样和她单独相处的场景恍如隔世。
从前他只要得到她一个暗示的眼神,就会不受控地走向她,呆在她身边做什么都好,哪怕一句话都不讲,也不会觉得无聊。
而现在她就坐在那里,他却没了向她走过去的勇气。
正如同温西问了他这么多,他其实也有好多问题都想问温西——
这些年是不是都很忙?
忙碌的同时,开心的事情多不多?
偶尔会不会想起他?
想起他的时候是生气还是回避?
这六年里每一个重要节点,是谁陪在你身边呢?
喜欢你的人应该还是很多吧,嘉利是最令你心动的那个吗?
每一个问题程肆都在他心底演练过无数遍,又在即将出口时,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问她的立场。
“对不起。”程肆哑声跟她道歉。
温西身形一顿,眼睛却没睁开:“为什么道歉?”
“当时欺骗你,是迫不得已。”程肆闷声说。
“只是当时吗?”温西唇边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后来事情平息,也没见你联系过我。”
她的星聊和电话,一直都是被单方面拉黑。
但凡他回头来找过她一次,也不至于说出“只是当时”这种话。
这张挂在彼此脸上,伪装着过去无关痛痒的面具在这一瞬间被毫不留情地撕开。
程肆面色有些苍白,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很想和她解释。
可又真的无从说起。
六年前他在山平机场,拿刀抵在许蔺深的颈动脉上,不敢退缩一步,直至听到停机坪上响起飞机起飞的轰隆声。
他挟持着许蔺深一路往外走,跑进了打车区,在许蔺深的人追上来前,打车去了方项明无罪释放的地方。
他当时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结果计划却没能实施,林警官发现了他,硬生生将他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也因此,他最后的机会没了。
林警官看他状态不对,好心把他带回了家。
那段时间,程肆也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说句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每天足不出户,起床、睁眼、吃饭、睡觉……以及,想温西。
除此之外,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还干过别的什么。
他的人生全面崩塌,亲人、爱人尽数失去。
连活下去的目标都没有。
可又因为林警官的好心,让他不敢死在他家里。
程肆挑了一个下雪天,静悄悄地离开了。
那是当年的最后一场雪。
温度低得足以掩盖一切鲜红的颜色。
可惜依然没能死掉。
许蔺深的可怕程度简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为了抓到他,许蔺深不惜派人不动声色地在林警官家附近蹲守了半个月。
他压根没能走太远,就被打晕带走了。
再醒来时,他被关进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
因着在废弃仓库里的逼供没有奏效,许蔺深换了个办法,想要摧毁他的心理防线,以此从他嘴里得知关于温西的线索。
他当然不会讲。
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知白天还是夜晚。
最后是他身体先撑不住了,被人发现晕倒在房间里。
也是这次,许蔺深找来的医生发现他怀孕了。
许蔺深既兴奋又愤怒,他对温西扭曲的感情让他在得知欺骗和背叛时,想要疯狂报复回去。
可发现程肆怀了温西的孩子后,许蔺深反而又不敢再折磨他了。
尤其许蔺深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温西在T国的联系方式,尝试着拨通了那个电话后,他开始把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当成手里最后的筹码。
因为那通电话里,章凯镰说得清清楚楚——
程肆不过是温西年少时的一次错误而已,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将人留在南江,当然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放下。
别再打电话来了,温西现在过得很好,他是死是活都和她没关系。
那时程肆便知道,自己恐怕永远无法得到温西家人的认可了。
孩子成了程肆活下去的唯一稻草。
也成了许蔺深手里为温西量身定做的定时炸.弹。
只等温西回国来的这一刻,定时定点地爆炸,将这六年来她的所有努力都摧毁得一干二净。
尽管程肆并不信温西会让孩子成为她的软肋。
许蔺深却对此深信不疑。
怀孕期间,程肆尝试过很多次逃跑,但正如温西也被这个人噩梦般桎梏多年一样,别说逃掉,许蔺深压根没让任何他所熟悉的人知晓他还存在。
孩子生下来后,许蔺深原本也没打算放过他,是因为孩子在孕体中受了太多苦,身体十分不好,完全离不开爸爸的信息素,许蔺深才只得先让他养好身体,照顾孩子。
他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十一,自然而然是姓温的。
十一渐渐长大,越来越依赖他。
每次许蔺深想要将他悄悄弄走,十一就哭得停不下来,她很讨人喜欢,即使卑劣如许蔺深,也从不在她面前摆脸色,所以哪怕在离不开爸爸这件事上,许蔺深也举双手妥协了。
程肆终于可以出门。
也不再有人跟着。
因为他和许蔺深都知道,他再也不可能逃得掉了。
好在自由并不是程肆梦寐以求的。
程肆要得不多,他只要温西过得好。
而如果温西知道孩子的存在,也不过是空送一个把柄给许蔺深罢了。
“还有其他要问的吗?”程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他倒了杯热水给温西,脑袋垂得很低,“没有的话,就……就快回家吧,我现在的生活挺好……”
“你是挺好。”
温西打断他的话,接过热水,没有喝,一双眼又黑又沉:“我过得不好。”
程肆手指霎时僵硬:“……”
“我本来可以拥有崭新的人生,可我喜欢上一个人太晚太晚,所以从来没得到过真正的自由。”
这话像重锤一样将程肆砸得头昏脑涨。
喜欢上的那个人。是嘉利吗?
温西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缓慢站起身,伸手按在他肩膀上:“很多人跟我表白,我告诉他们,我有对象了。我的Omega,勇敢又胆怯,没有安全感,很介意我不承认他,也不肯相信我真的喜欢他。”
程肆眼睛里潮湿一片。
忽然间很是羡慕嘉利,可以拥有温西光明正大的爱。
“他把我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也没拆开过我给他的回信,毫不拖泥带水地离我而去,他嘴里说着要追上我的脚步,转头却自暴自弃辍学卖烧烤。”
刚想捂住耳朵的程肆狠狠一怔,被她触碰的肩膀忽然间颤抖得厉害,他满脸空白地仰起头,望进温西漆黑的眼睛里。
“他对我没有信任,拜神时贪心无比,却不肯对着我多说一个字的愿望。”
“但我还是一直在等他。”
“也有人跟我说,他不是真的爱我,要是真的爱我,怎么可能让我等他这么久?其实我也不想等这么久,我不喜欢等待,可我们分开的那天,我答应要等他。”
“我答应了他,从今以后都不会骗他。”
程肆唇线绷紧,头皮发麻,喉咙仿佛瞬间被扼住,难受得舌根处都满是涩苦。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底深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但温西太坚定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温西就低头吻住了他。
Alpha嘴巴里混合着薄荷烟和山楂海棠的清冽气味,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舌尖顶开他的牙齿,勾缠着他的一起,带着压抑到极点的凶意,亲得很仔细,连他的呼吸都被掠夺。
她的手牢牢握住他的后颈,不让他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机会,下颌微微抬起,更深入地和他接吻。
程肆起先还想躲,可温西久违的吻让他眷恋。
他没有反抗的可能。
整个人都几乎被她罩在了怀里,半强迫性地接受她的一切索取。
温西早已不是那个外表易碎需要仰头看他的少女,她现在成熟高挑,一只手就能让他无法动弹,还需要攀附着她的肩膀,才不至于双腿发软,无法站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天荒地老。
温西终于放开他,垂眼。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现在我向你求证。”
她盯着程肆被亲得发烫发肿的嘴唇,嗓音微哑:“程肆,你爱我吗?”
第67章 爱你
屋里没开空调, 温度有一些高,程肆眼睛里覆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在灯光的映照下, 闪着动容的光泽。
他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温西在电话里跟他说“我也喜欢你”的那一刻。
只是那时, 温西躲在廉价脏乱的出租屋里,避开了镜头, 不让他看她的枪伤,也因此看不见她的表情, 以至于他现在才知道, 温西的爱意原来从始至终都直白地袒露着。
程肆眨了眨眼,眼泪跟着掉落。
温西低下头,把他脸上的眼泪都啄吻干净了。
她在眼泪里尝到程肆的信息素, 比她从前尝过的每一次都更苦更涩。
“我还可以爱你吗?”程肆呆呆地望着温西, 嗓音带着细微的发抖,“……我还有资格爱你吗?我骗了你, 你不怪我?”
“想怪你。”
温西安静片刻, 将人重新按进了自己怀里:“可舍不得。”
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她总想着自己有各种各样的难处与无奈, 却很少站在程肆的立场想一想。
让他当小狗也好, 订婚后还强迫他和自己纠缠不清也好, 亦或者要他放弃一切跟她去T国也好……每一次, 每一次她都要求程肆为她妥协。
好像他的妥协是理所当然。
她要做成的事,全世界都理应为她让步。
这种自负让她无往不利,直到程肆那次在国际中学的顶楼对她说——
“温西, 我不想一辈子都见不了光。”
这话温西记到了现在。
让她第一次对着一个人有了莫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让她也想尝试着为程肆做点什么。
命运的变数太大了,她生生错失过程肆两次。如果不是傅晚森的提醒, 甚至连六年的分别都是奢侈。
她喜欢制定计划做事,总想着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后,再让程肆全然无后顾之忧地走进她的世界,可这种理想状态根本就是不成立的,没有人玩得过命运的手段。
她现在还能见到程肆,已经不知多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