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想起第一次和温西见面的时候。
温西对于她叫许蔺深舅舅的事十分反感,连续质问了她好久。
原来是因为许蔺深其实不是舅舅。
“可、可是……他对我很好啊,”十一咬了咬嘴唇,晶莹的眼泪簌簌而落,“他陪我去游乐园,坐海盗船的时候吐得脸都青了,也对我笑着。”
“他还陪我去滑雪,我不会滑,可我一次都没有摔在雪地里过,他总能把我接住。”
“还有还有,他给我做了好大一个城堡……他在里面装满了我喜欢的玩偶,还有温西喜欢的小狗狗,说以后可以送给温西……”
“爸爸,”十一哭着问,“他怎么会是坏狼狼呢?”
“就像《小红帽》里面的狼外婆一样,坏狼狼是会伪装的,他对你好,是想借着你把温西引过来吃掉。”程肆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耐心地和她解释,“宝宝,温西被他吃掉的话,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十一对这些话还似懂非懂,但一想到再也不能见温西,她下意识地抗拒:“不可以,温西不能离开我们……我不要她被吃掉!”
这话便等于做了选择题。
程肆总算舒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无声地说了句。
谢谢宝贝。
温西驱车抵达海边时,许蔺深站在礁石上,海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像风帆一样。
“你来了。”
许蔺深回过头,看见温西大夏天的穿着一件宽大的长风衣,扣子扣到了最上一颗。
他眼神沉下,呵出一声。
“怎么样?绝望的滋味如何?”温西站在离他两米远的位置,漆黑的眼睛带着极具侵略性的冷冽。
日光被海晕染成冷调,许蔺深今天穿了一身昂贵正式的西装,领带、胸针、腕表都戴得齐齐整整,看起来十分讲究。
他笑道:“在人穷途末路时耀武扬威,会显得你很掉价。”
“别人我确实不至于,”温西道,“但看你痛苦,我乐意至极。”
“那我这些痛苦多少也算有点价值。”许蔺深单手插在西裤里,姿态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十一还好吗,有没有想我?”
温西面无表情:“她都没提起过你。”
许蔺深呼吸一窒,很快又笑了笑:“可我想她了。”他感慨地说,“她的第一片尿布还是我亲手换的。”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温西不耐烦地问。
“以后应该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这不是想和你多说会儿。”许蔺深无不遗憾地叹气,似是想到什么,他扬了扬眉,“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吧,程肆生她的时候差点死了。”
“……”
温西一怔,眼皮跳了跳。
她只知道阻隔片的事,但程肆没跟她细说过其他细节。
许蔺深至今想起来仍觉唏嘘:“他是我见过生命力最顽强的人。”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温西咬牙切齿。
“没办法,摧毁他的身体,绑架他那天我就试过,不奏效,所以只好把他关进小黑屋了,我关了他整整三个月,结果还是没把他打垮。他宁愿死也不愿意透露你的位置。”
“当然,”许蔺深说,“我不可能让他轻易就死了。”
“……”
温西猛然想起,程肆在睡觉时总要留一盏灯,否则便会浑身虚汗。
她还疑惑,他以前从不怕黑,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
“他当时压根不知道我在哪里。”温西一字一句地说。
“随便了,不重要。”
许蔺深晦暗不明地盯着她:“你当时能想到带他走,就说明他对你来说确实不一样,他还有利用价值,哪怕他曾经拿刀抵在我脖子上威胁我不准去找你,我还是找人救了他,却发现他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温西眼皮猛掀,一些她不曾知道的细节慢慢被串联了起来。
“说实话,孩子出生前,我想了很多种折磨她的办法,我想用她惩罚你,惩罚你的欺骗,你的自私,你的忘恩负义。可孩子真正出生后,我看着那张和你越来越像的脸,居然冒出了一个可笑的念头。”
“那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离开了我,所以上天又送了一个你来我身边。”
说完这句话,许蔺深手指抵额,仿佛笑出了眼泪。
“装什么,不管是我还是十一,都不过满足你控制欲的工具罢了。”温西冷眼盯着他,“我真后悔,当初接纳了你留在温家。”
“是啊,正是你允许我扶住你的山地车,正是你选择主动叫我哥哥,”许蔺深迎着她的目光,脸色变得阴沉,“我有的东西全给你了,你想吃什么我就去学,你一句‘挺好’就能让我开心很久。起初,温安锐不待见我,我就出去打工,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拿去给你买了礼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买的礼物,可你还是接受了。温簌问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你跟她说,因为哥哥好辛苦,不想看他伤心。”
许蔺深眼睛猩红,嗓音嘶哑得像老旧的收音机:“那个时候,我真的愿意永远做你哥哥。”
“可你杀了温簌,”温西提高声量,厉声,“你不可原谅!”
“她不死,温家能有我一席之地吗?”许蔺深一双眼阴郁又带着隐隐恨意,“温安锐带母亲离开我那个赌徒父亲时,压根就没想过带我一起走,我母亲百般恳求他,他也不愿意要我这个拖油瓶,你知道他最后怎么同意带我一起回温家的吗?”
温西默不作声。
“我拿着水果刀进屋,捅了那个魔鬼一刀。”
许蔺深压低的嗓音粗粝又病态:“我发现温安锐对我父亲不爽,毕竟那样一个垃圾,霸占了他喜欢的人那么久,所以我用这样的方式去讨他的开心,我成功了。”
“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吗?我拿刀的时候仿佛感觉自己先被捅了几刀,可如果我被留下来,我必死无疑,他会打死我的……”
温西愠怒质问:“既然你已经达成目的来了温家,为什么还要和其他居心叵测的人一起联手害温簌?”
“只要她不想着揭穿我,我也不至于和她撕破脸,温安锐有多看重她不用我说吧?温簌可以空降总经理职务,我就他妈只配在集团里当个小职员!”
许蔺深激动道:“她要追求自由,她清高,她是好人,我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她却弃如敝履,她还要反过来对我说,我劝你迷途知返……太可笑了,要是我能拥有她从出生起就有的一切,又怎么会铤而走险拼命想得到认可?”
许蔺深后退两步,指了指礁石下怒吼的浪涛,洋洋得意勾起唇角:“所以我从这儿把她推了下去。”
刺骨寒意席卷全身,温西张张唇:“果然如此。”
她的黑眸没有波澜,像是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只等他亲口承认。
“温簌身亡,温安锐病重那段时间,我过得很累,可我又兴奋得像在做梦一样,你前所未有地依赖我,小小的身体缩在我怀里,脆弱又让人怜惜,我告诉自己要好好保护你,让你戴着皇冠,永远做那个骄傲矜贵的小公主。”
许蔺深深深地望着她,每个字都仿佛含着狂热的血腥气:“你是除了我母亲之外,第一个愿意靠近我的人,小七,我的妹妹,我那么珍惜你……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就不理我了,原来是因为温簌。”
他喃喃着,语气懊恼:“当初怎么就让你知道了呢……”
温西别开眼睛,嘴角噙着一抹讽笑:“说真的,你的这些说辞,我听着都想吐。”
“听起来真是好感人的兄妹情,实则你自己清楚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嫉妒温簌,因为你想要的一切她都有,但你只是嫉妒温簌吗?你明明知道,我也姓温。”
“家庭、财富、学识、人脉,相貌……这些我也有,可我不像温簌那样凌驾于你之上,我年纪小,好掌控,你想驯服我,所以对我示好,想要我成为你的所有物,你将我高高抛起,将我打造得高不可攀,完美无瑕,像一件彰显着拥有者绝对身份和地位的奢侈品。”
“而这样的我,被你掌控着,”温西无情地扯了下唇角,眼睛里是淬了毒似的笃定,“你很有成就感吧?”
许蔺深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眼睛惊颤,不可置信地凝着她。
对自己心底深处最晦暗的那部分被如此轻易地剖开而感到震撼。
下一秒。
许蔺深还未缓过神,便见温西瞳孔里掠过浓稠的暗:“好巧,我也是呢。”
她充满恶意地笑起来:“十倍漠视和一颗糖果,你都接受得挺好,下贱得让我想笑。”
“……”
这话一出,许蔺深仿佛站不住似的,身形晃了晃,他瞳孔骤缩,眼眶几乎充血。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她知道他的一切肮脏心思!
这个念头瞬间涌进脑海,许蔺深拳头紧握,指甲陷进肉里,他感觉羞辱,又感觉兴奋。
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温西就该是这样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恨和爱一样,拥有同样的厚度。
“到此为止了。”温西居高临下地说。
“不,不……还没有结束。”许蔺深笑起来,视线落在她那张骄傲矜贵的脸上,将那句刻进骨子里的话用缓慢嗓音讲给她听。
他说:“温西,我爱你。”
他不要意外坠亡的兄妹,他要共赴黄泉的爱人。
许蔺深幽邃的眼睛弯了下,而后从身后摸出一把枪,对准温西。
砰——
枪声划过长空,和海浪的声音混在一起。
温西早有防备,衣服里也穿了改良过的防弹衣。
她耳膜里嗡的一声,堪堪往旁边一滚,同时按了按耳廓里的监听器,呼叫不远处的吴成业等人。
可惜没得到任何回应。
“别白费功夫。”许蔺深朝她的腿又开了一枪,逼迫她往海崖的边缘躲,“就知道你会找人,我雇的人早就把你带来的人拦住了。”
又是几声枪响,逼迫温西往同一个方向移动。
最后一颗子弹落下。
温西摇摇欲坠地站在礁石边缘,身后就是大海。
就是现在了。
许蔺深脚下发力,朝她冲过去,死死抱住她,两个人同时朝大海的方向倒下去。
他没忘记,因为温簌的死,温西开始对海水恐惧,游泳课也一直缺席。
一旦她掉进海里,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有你陪我,死也值了。”许蔺深眷恋地看她最后一眼,放任自己和她被咸湿的海水淹没。
海浪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势如千军万马,浪声沉雷,仿佛能吞噬世间万物。
噗通——
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温西口鼻,她屏住呼吸,眼前一片窒息的黑暗,耳朵响起刺耳的嗡鸣。
如果是六年前,温西的确没有再反抗的可能。
她和裴寰州一样走不过去温簌的那道坎,恨自己弱小,恨自己长大得太慢。
可后来不一样了。
程肆出现在她生命里,为了有足够能力找回他,即使一次次在水里抽搐昏迷,她也逼迫自己克服了对水的恐惧。
程肆还在等她,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掉呢。
温西咬了咬齿关,控制挣扎的本能,保持着身体放松,漂浮在海面上,海浪扑过来时她屏气,退下去时她呼吸,同时往礁石缝隙游去。
礁石群大概有两米多高,不具有攀上去的可能,温西紧紧抱着一块较小的礁石,深深地喘着气。
她身上的手机和监听器全都被冲走了,除了在这儿等待救援,别无他法。
也是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温簌当时该有多绝望无助。
温西狼狈地笑出一声,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许蔺深说的那些话。
程肆居然拿刀抵在许蔺深脖子上过。
那些解不开的疑惑终于顺开了所有脉络,在她脑子里变得清晰无比。
即使不愿意承认,可她明白,她和许蔺深在一起生活多年,不可能完全不被他影响。
她骨子里有和许蔺深相似的阴暗。
她像养杜宾犬那样对待程肆,亦想将他完全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她以为自己永不会动心,不会在乎程肆的心情,可以说抛弃就将他抛弃,可事实上,她太高估自己了。
从她在玫瑰园不怀好意地邀请程肆进入她的荆棘林那天,就注定失去了脱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