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坑了郑余荫五百,买工作从这里头拿出三百,后来她自己有补贴,加上杨爸杨妈杨文平也不时给她零花钱,还是不少的。
就是抵不住她手也松,看见好吃的想尝尝,看见好看的布想做衣服,一来二去,那裁缝师傅见了她比亲闺女还亲。
给周瑶瑶做裙子,事后,她给了三十。
那布料好,也不是她买的。她当时拉着卫俊良去棉二厂,就是让他去舍面子,付钱。三十已经不少了,除去她给师傅的十块加工费,自己还能有二十。都顶她一个月补贴了。
她现在转正后,一个月十八块九。没办法,她一个小小的服务管理人员,自然比不上女工挣得多。
杨媛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后世那么多人怀念这个时代了,在这里工人最大,工人地位最高,谁当工人谁光荣。
拿出自己的黄纸笔记本,不,这是她的媛媛日记,她现在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咳,偶尔也可以是三日记,周记。
做人不要那么死板嘛,对不对,灵活变通,懂?
杨媛一笔一划,怀着积极向上的热情,和对明日美好未来的期待,写出一篇日记。
若干年后,她还要拿给儿子看,给孙子看,要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艰苦奋斗,奋发图强,建设美丽祖国的!
天渐渐冷了,没有暖气,没有高级绒打底裤,为了小命,杨媛不得不接受笨拙丑陋的粗布棉裤,为这,杨妈还叨叨了她好几天。
戴着雷锋帽子,挤上公交车,现在也不嫌车上没坐了,反而还嫌人少不够挤得暖和。
不过今天有点倒霉,公交走半路动不了了,一车人哀声哉道,骂骂咧咧,眼看天不早,只能下来步行。
杨媛呼着冷气,把手揣袖子里,缩着膀子往纺织大院走。
土老帽就土老帽,反正没人认识她,谁也别笑话谁。
走着走着,杨媛发现前面有个人有点眼熟。又近些,嗨,想起来了,这不是郑余荫嘛,四哥的前未婚妻。
不过,后来不是结婚嫁意中人了么,怎么这时候在这?算算时间,才刚生完孩子不久吧。大冬天,不在家养身子,一早跑出来干嘛?
杨媛四处瞅了瞅,哦,这一拐弯就是面粉厂,她爹是厂长。
自从两家退亲之后,她从没去关注过郑家郑余荫的事,现在也不打算打招呼,哼,不结仇不打架就是社会主义好公民了,还想跟他们做朋友啊,嘁!
杨媛当没看见走过,谁知郑余荫一转头撞上了她,一时四目相对,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尴尬。
郑余荫始料未及,认出杨媛后,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我……我是来找我爸的,先走了。”说完低头小跑着离去。
杨媛摇摇头,记起杨妈说过,好像郑余荫现在过得不怎么样,看来还真是。
郑余荫离得远了,眼圈慢慢变红,她不想被别人看笑话,便用围巾包头,一步一步往家去,往王家去。
当初她做的一切被家里人知道后,要不是顾忌怀孕,她爸非得把她打一顿不可,还是妈死命拦着,又跟爷爷面前求情,才让她好过一点。
后来她终于如愿嫁给王宏河,出门那天,爸什么都不让她带,甚至家里连个喜字都没贴,她只收拾了自己衣服,攥着妈偷塞给她的十块钱走了。
一路上,王宏河喜气洋洋,怕她累着,一路从郑家将她抱到王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郑余荫觉得,值了。
旁人的看法指点,王家简陋的庭院,她都能熬过去,但她不能错过这么爱她的男人,钱可以挣,生活会慢慢便好,只要是这个人,她心甘情愿。
然而,她还是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王父在房管局后院烧锅炉,熬这么多年一个月也就二十元补贴,王母腿不好,只能在家料理家务,王宏河一直跟着有权有势家的孩子晃荡,知青办已经上门催好几次了。全家就靠王父二十块钱养家糊口。
郑余荫以前在自家厂里工作,为了王宏河能不下乡,她大着肚子当着面粉厂员工的面,给父亲下跪。
郑厂长脸都丢尽了,仍不愿松口让王宏河去面粉厂上班,只说不缺人,要不然就把她自己的岗位让出来。
没想到郑余荫真的同意,她要把自己在面粉厂的工作让给王宏河,郑厂长气得手指哆嗦。
王宏河上班后,郑余荫只能和婆婆在家。她怀着孕,婆婆把她供到了天上,家里洗的涮的,不让她沾手,吃的喝得,都端到她床边。比对自己亲女儿还亲。
郑余荫享受婆婆的体贴和丈夫的宠爱,觉得让出工作,真的很值,反正自己肚子大了也不能上班,宏河替她去,还能领工资养活他们娘俩。
家里公公和丈夫挣钱,婆婆一心照顾她,郑余荫越发觉得当初退亲杨文平,顶着压力嫁给丈夫,是这辈子最好的决定。
然而在女儿出生后,一切都变了。婆婆总明里暗里说她不干活,懒得饭都不做,生生还要等着婆婆伺候,说她生个丫头片子,白瞎喂了那么多好东西。
可是,刚嫁进王家的时候,她主动做饭,是婆婆说不用她动手,只享福就好。婆婆还对人说生儿生女都是王家的孩子,都是福气。为什么现在就变了呢?
丫丫出生一个多月了,甚至公公看都没看一眼。丈夫也不喜欢抱孩子,说男人不抱孩子。可明明之前是他说,最喜欢逗孩子玩的。
平日婆婆指桑骂槐,郑余荫受不了跟王宏河诉苦,他却只会说,妈就是习惯叨叨,不是针对谁,哄哄就好了。她要是再多说两句,就会被质疑,“荫荫,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家?”
甚至,她想为女儿办个满月酒,都要被王宏河指责不懂事,被婆婆满街嚷嚷败家。
郑余荫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流出,她只是想嫁自己爱的人,想越过越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33章 打电话
入冬的时候,杨媛给三姐大哥各寄了一封信,请他们小年那天到县里邮电局,通电话。
她觉得,感情是需要维持的,父母,朋友,爱人,所有的关系都是在来往与沟通中,才能变得深刻和永久。
如杨月和杨文庆这般,必须要维系的亲人,不能时时见面,信件有时又词不达意,就得打电话才行,否则,当真以后相顾无言,血脉亲人都还没邻居了解的多。
腊月二十三,雪停了,杨月纠结许久,手里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县里接电话。
“雪停了,大家现在也没事,要不咱们出去看看?我听村里人说后山林里有几株梅树,是以前地主家赏花的,没砍掉留了几棵,我们去赏花吧。”一个扎辫子年轻女孩,插着手袖倚门提议。
这是夏天新来的上海知青,说话做事总有股文艺范,除了干农活能安静会,其余时候好动的很,骨子里的浪漫主义,看雪听雨都是风花雪月,比贝青青还能作。
不过雪断断续续一连几日,倒是真没出去了。就是看着挺冷。
贝青青向来喜欢跟人对着干,和上海知青莫风铃简直针尖对麦芒,今天倒是罕见的想到一块去了,“出去走走也行。”
本来不少人挺意动,听贝青青说也去,顿时没了兴趣,这俩女同志但凡一块出现,世界就没安静过。当下纷纷找借口,忙自己事情,不敢去了。
剩下四个女知青,有两个也想去,其中就有陈园,“月月,窝好几天了,咱们也出去看看吧,不跟她俩凑趣,咱们去村里走走。”
陈园算是知青院里杨月最交好的朋友了,平常她这么说,一般自己都会跟她去,但今天……杨月还是决定去一趟县里。
“不了,你们去吧,我妹妹要跟我通电话,我得去一趟县里。”
“现在,你自己?”陈园惊了,一直也没听她提过,况且外边白雪茫茫,路上一个人不害怕呀。
“我跟你一块去,你等着,我再找个男知青一起,这样也踏实点。”陈园说完就去另一边男知青屋里叫人。
杨月一想也是,外边天冷人也少,自己一个人确实不安全。想了想,她又多拿了几张钱票装衣兜里,打算到县里后,请陈园和陈平吃中饭。
没错,杨月不用想就知道,陈园最近和男知青陈平走的近,十有八九会去找他帮忙。
院里,陈园确实把陈平叫出来说话。两人虽然名字很像,但在此之前完全不认识,也正是因为名字,两人才慢慢关系比旁人好些。
穿好棉衣,又裹紧围巾,平野上,北风呼啸,白茫茫天地中,三个人影缓慢移动。
杨媛特意照着日历挑的这一天,赶上小年,又是休息日,大家不用上班。定到中午打电话,三姐和大哥那边平常就算不舍得,来一趟也能在县里国营饭店吃点好的。
杨家很重视这次通讯,虽然杨媛刚提出时,马上便被杨妈以花钱多拒绝了,但真到这一天,她反而成了最催促那个。
“快点,磨磨唧唧,出个门都晌午了还走不出去,快点行不行。”杨妈早早换好棉袄,站在院子里催。
杨媛翻个白眼,妈这功力,简直了,这才刚十一点啊,还有一个小时呢,他们走到邮电局二十来分钟就够,剩下时间干嘛,干等着啊。
“老杨,你干嘛呢,屋里有你爹还是有你娘啊,钻进去就出不来,能不能快点。”杨妈跺着脚吼。
杨文平从厨房探出头,“妈,还有时间,不急。”他先把锅里水烧开,等回来就能直接下面条。
“哪差这一会,你三姐大哥说不定都等着呢,回来再做,又饿不死你。”杨妈不以为意,看见杨爸身影出来,有马上火力对准杨媛,“死妮子,快点出来。”
成,跟老三老大马上说上话,这小闺女就不稀罕了呗。
体谅杨妈为娘心切,杨媛直接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来了,来了,走吧。看把妈急的,大哥三姐知道了,肯定高兴。”
四人走到邮电局,还不到十一点半。电话费贵,市内起拨一毛,多出一分钟,添五分钱,当然整个市内也没几台电话,有电话可打的,基本都是市里单位,还得是有资金的那种富裕单位,否则,根本装不起。
现在全国电话普及率非常低,大部分县镇级,最快的通讯也是发电报,
杨媛他们电话打的远,都得出省,杨文庆在东北,钱最多,起拨六毛,多出一分钟,添四毛。杨月离得稍近点,起拨四毛,多一分钟添两毛。
杨媛在杨妈的催促下,去柜台填单子。这时候打电话也不容易,需要先填单子,交钱,话务员对比单子,再打给电话局,由话务员人工转接,像杨媛他们省外长途电话,需要一级一级转接过去,有时候电话占线,还得等。
杨媛思考半秒钟,嗯,杨妈让他们早点来也是有道理的。
大概距离近,先接通的杨月那边,“三姐,我是杨媛,是你吗?”
电话线那头明显沉默了,停了一会,才传来声音,“元元,我是三姐。”
“姐。”杨媛声音明显高了一个度,其余三人马上凑过来听声。只是她和杨月真没什么好说的,提出打电话也是哄杨爸杨妈开心而已。
她马上把电话让给杨妈,杨妈拿听筒的手都在抖,“三…三妮儿,我是妈。等了很久吧,冷不冷?”听筒回应她的只有滋滋电流声。
杨妈嘴唇颤了颤,继续说,“我上回给你寄的包裹,你拿到没有,老四在民政局上班,托单位人弄到一件军大衣,冬天穿上比盖被子还暖和,你记得穿上,也守好了,别让人给你偷走。”
“育红班放寒假了,我今年蒸馒头早,换来点细面,给你蒸了几个红枣馒头,没有买到太多红豆,只蒸了十个红豆包,给你俩,你大哥俩,你二姐俩,我们一人一个尝尝就行。你记得热热再吃。”
话筒那边始终没有声音,杨妈心里越发难受,“你跟……你跟家里过不去,可别跟自己过不去,吃好穿好……”
杨妈声音哽咽,眼底噙泪,再也说不下去……
第34章 电话
杨文平最后跟杨月说了两句,挂断电话。杨爸扶着杨妈坐在长椅上,神色哀伤。
杨媛补交电话费,又填了一张东北黑市生产建设兵团的电话单。等着接电话。
等了二十多分钟,电话才接通。
“大哥,我是杨媛。”
“哎,元元,大哥听着呢。”听筒中传来一个喜悦的男声,“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怪贵的。你现在上班有补贴,也得省着花知道嘛,别想以前一样大手大脚的,攒点钱…”
“哥,哥,妈想跟你说话。”杨媛塞给杨妈,赶紧让出位置。打了电话还要被念叨,该说真不愧是一家人么。
杨文平笑着往下扣了扣她的帽子,“大哥好不容易说你两句,还不耐烦了?”
“哼,你想听你听去。”
杨妈说起话来可就多了,杨文庆下乡有四个年头,当年搞联合,提倡下乡,他都是冲到前面的积极分子,刚开始那一阵轰轰烈烈批斗登报,数杨文庆蹦跶得欢,让杨爸杨妈把他吊在树上打。
后来他说要带头下乡,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自己一份力量,那时候全家不同意他跑那么远。但诡异的,杨爸杨妈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两口子一辈子踏实人,杨妈能跟老娘们骂街,但对于先生老师,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总是轻声慢语,非常崇敬。
对于杨文庆当年“犯上作乱”的行径,老两口提心吊胆,夜里都被噩梦惊醒。
“……你老老实实干活,别往人多地方凑,都不容易,见了谁能帮一把是一把。你离家那么远,可别惹事,别乱说话,要不然别人打你欺负你,我们都过不去。”杨妈苦口婆心,见缝插针总要多说两句。
“孩子怎么样,你媳妇好不好。妈一直跟别人换粮票,每次都给你寄,你别小气,那边条件不好,别亏着孩子,让你媳妇吃点好的下奶,也能养身子。别心疼钱票,妈下回再给你寄。”
杨文庆的声音变得有些哑,“妈,我知道,我记着呢,不会像以前那样惹事了。不用太担心我。余慧也来了,慧,叫妈。”
“妈,我是余慧。”余慧是杨文庆在黑市娶的妻子,同是去当地插队的知青。
余慧说了两句,又让怀里的女儿叫奶奶,小丫头刚满一周岁,话说不太清,“呐呐呐呐……耶耶耶……”
可就是这两句也让老两口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仿佛真的能看见咿咿呀呀的小孙女一般。
最后杨文庆又隔着电话线,嘱咐杨文平,拜托弟弟多照顾父母,替他尽孝。当初得知杨兰杨月事情后,也往杨月那边寄过东西,当下又说一遍,乡下的日子真不好过,何况杨月一个姑娘,让弟弟也多操心。
一家人打过电话回家,个个眼泪汪汪。杨爸杨妈既高兴能和儿子闺女说上话,又难受马上过年,一家人连桌团圆饭都吃不了。
杨月挂断电话后,久久不言。
“姑娘,姑娘,你还打电话吗?”看电话的同志忍不住,这又不走,也不打,干杵着干啥呢,没带钱?
杨月顿时回神,不好意思的掏出一毛钱。